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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Chapter 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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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这么下去,我剩下的这点头发都要掉光了。”
他的话几乎淹没在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声和传真机的咔嚓声里,情报处的办公区域永远忙乱得像星期一上午的纽约证券交易所。比尔•默顿站在这个大蜂窝的一角,掏出手帕来擦自己的前额和光溜溜的头顶,“扫街”组组长帕西•汉弗莱脸色阴沉地哼了一声,嘴角神经质地抽动着——这通常是他感到生气的标志。
“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不能在办公室里谈,比尔。”
“我近来不太相信有电话的地方,我喜欢噪音。”情报处处长冷冷地说,挥了下手,表示这个争论已经结束了,“我们刚刚丢了半个谍报网和两个大活人,你的小伙子们在哪里,帕西?缩在窝里睡着了?”
“我让他们自保。”帕西•汉弗莱不情不愿地回答,“听着,比尔,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这不是渎职,我花了天知道多少时间才建起那个补给网,我不能让他们倾巢而出去当……保姆,代价太大了,再说,”他用力抹了一下脸,好像刚从水里浮出来,“你要是见了光,你就是孤狼了,游戏规则是这样定的,不对吗?”
比尔•默顿把手帕塞回衣袋里,站直了些,“希望你记得我们不是在玩强手棋,帕西•汉弗莱,”他一字一顿地说,戳着下属的胸口,他并不比汉弗莱高,但压力却一点都不小,“不是说存款最多的人就会赢。要是后勤组不能做后勤组该做的事,我还不如直接把它撤掉,省下一大笔经费,又或者换个大方点的负责人,你明白吗?我们已经丢了‘阿多尼斯’,我不希望‘橡树’也出事,你听明白了吗?”
对方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个来回,“是的。”
“长官。”
“是的,长官。”
“谢谢你,帕西。”秃顶的小个子象征性地扬了一下嘴角,“如果‘橡树’的外勤需要护照和签证,批给他。”他想了想,“至于康奈利和那个记者,由他们去吧,我了解他的行事风格,这种时候躲一躲也是好的——我们出去喝杯咖啡好么,帕西?带上‘阿多尼斯’的档案,我需要你的小伙子们去找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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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奥按熄了抽到一半的香烟,重新戴上黑色的皮革手套。他故意沿着东22街悠哉游哉地散步,时不时停下来看看电影院本月份的排期和朱丽亚露天音乐会的海报。有个女人跟了他一路,途中换了两次装扮,但始终忘了换掉那双棕褐色的皮靴,毕竟是十多度(*1)的气温。利奥笑了笑,在报摊上买了份晚报,像个老派的英国人那样把它夹在腋下,混在人群里大步走过马路。“尾巴”不远不近地吊在后面,提着个很大的米白色手提袋,换下来的衣物应该就塞在里面,大概还有枪,不管是M37还是白朗宁,利奥一点都不希望它们被派上用场。
他努力往人流密集的方向挤,时不时拐进商店里,又从侧门溜出来,换个方向逃开。这个办法会令大部分追踪者会迅速丢失目标,但那个戴黑色毛线帽的女特工似乎并不是“大部分追踪者”,她始终粘在他背后,像条闻到了血味的鲨鱼。再说,利奥不否认自己是个很显眼的目标,毕竟六尺高、一副军人派头的金发男人可不会满大街都是。
路灯已经亮了起来,利奥烦躁地晃了晃头,甩掉这条尾巴已经花了他不少时间。浅色头发的男人夹着报纸走进地铁站,找了个角落缩进去,打开了晚报,假装在等人。过了一会那个戴着黑色帽子的女人果然急匆匆地跑下来了,八成是以为他搭上了刚才的班车。利奥折起报纸,不紧不慢地走过去,右手闲适地插在衣袋里,看起来像是取暖,手指却握住了枪柄。
“您好,Chère Madame(*2).”
对方似乎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要反击,利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肘,“注意形象,小甜心,你可是代表着中情局呢。”他亲密地搭住女人的肩膀,准备有什么动静就一把扭断她的脖子,利奥强迫她往外走,离开了地铁站,同时扣紧了她的手臂,像是一对亲密的恋人。
“您是一个人吗,还是带了把风的?”他微笑着,语气却生硬冰冷,“如果有,他们最好不要轻易动手,因为我会拿您来挡子弹,亲爱的女士,我的绅士风范很多年前就已经死透了。”
“我是一个人。”对方干脆地回答,“我只是‘麻雀’,对你没什么用。”
“您很诚实,这很好。”利奥的手在衣袋里动了一下,戴毛线帽的女特工确信自己听见了保险拴打开的声音,“谁派你来的?我是你们的新目标?”
“我不清楚,我只负责盯梢。”
“您说谎了,最笨拙的基层外勤都会记得自己的联络人。”他们拐进一条僻静的小巷里,利奥突然抓住她的右手食指,猛地往上一折,同时死死捂住了她的嘴巴,不让她尖叫,“你看,小甜心,你应该一直保持诚实才对,现在告诉我……”他松了手,女人靠在墙上,脸色苍白地喘气,“谁派你来的?我是不是你们的新目标?”
“帕西,帕西•汉弗莱,后勤组。”对方吃力地把词组吐出来,咝咝地吸着气,“他们在找你,我只,只知道这么多了。真的,我发誓。”
浅色头发的男人沉吟了一会,似乎在考虑这些话的可信度,然后作出了决定。“等你醒来,就到医院去,告诉他们你被车门夹到了。或者自己上个夹板,冰敷两小时。”他耸了耸肩,抡起手枪,枪柄重重地砸上了“麻雀”的后脑勺。
***
钥匙还在鸟屋里,连梯子的位置都和以前一样,只是山毛榉都落尽了叶子,瑟瑟地站在雪里,好像一群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史宾塞不习惯这种景象,他以往来这里的时候都是夏季,浓密的树荫把房子遮住一大半,松鼠蹲在横枝上,瞪着乌黑温润的眼睛观察着厨房里的动静,这些小动物总是半夜出动,咬破塑料袋翻东西吃,把垃圾弄得满地都是。因此克里斯•加曼总是翻个白眼,骂“这些该死的大尾巴老鼠”,然后不情不愿地把前门台阶重新收拾一遍。
“这是其中一个——你们是怎么叫它的——‘兔子窝’吗?”暮色浓重,简陋的铁梯级上结了冰,记者眯着眼,小心地寻找落脚点,史宾塞丢给他的大衣很不合身,肩膀的位置松垮垮的,但他并没有别的选择。他们几乎是狼狈地逃出了阿灵顿,换着手开了接近九个小时的车,越过了北卡罗来纳州的边界。说是轮流,其实大部分时间握着方向盘的是史宾塞,年轻人昏昏沉沉地窝在副驾驶座里,用那条咖啡色格子围巾裹住自己半张脸。
“别踩左边,那里结冰了。”棕色头发的男人伸手把他拉上来,从钥匙串里挑出一把,拧开了那个耶鲁锁,门顺畅地旋开了,没有多少锈蚀的迹象,房子内部也保养得不错,家具上蒙着布罩,似乎主人只是去了两个月长途旅游,“这不是局里的安全屋,我也不敢用联络站,它们在后勤组的数据系统里都有记录,我不想让任何人抓到我们的尾巴。”他熟门熟路地把钥匙挂到门后的钩子上,检查了一下电源,打开了灯和暖气,“因此,欢迎来到老獾的巢穴。”史宾塞夸张地叫了一声,揭掉沙发上的防尘罩,记者笑了笑,更多是出于礼貌而不是共鸣,“我和克里斯,克里斯•加曼,我以前的……搭档,经常来这里消磨假期。这是他父亲的房子,老家伙临死前几年爱上了绝对的安静,所以,”他做了个“砍断”的手势,“这里没有电话,没有网络,甚至也收不到无线电信号。地下室里有柴油发电机。食物总是够的,只要你不讨厌罐头和脱水蔬菜。”
记者轻轻地摇了摇头,把围巾扯紧了些,他已经差不多恢复过来了,只有脸色还是病态的苍白,似乎随时会变成半透明的幽灵穿墙而过。相形之下那双蓝灰色的眼睛却明亮得异常,好像锐利的冰棱。他好奇地四下打量,摆弄着相架之类引起兴趣的小物件。这房子更像一间色调柔和的工作室,两扇巨大的双层玻璃窗放入光线,挡住了寒意。克里斯把玩着一个小小的木雕大象,迟疑了一会才开口,“这里……安全吗?”
“可能吧,从来没有绝对的安全。”史宾塞倒进沙发里,摘掉眼镜,揉着自己的鼻梁,“我已经尽力了,剩下的就交给上帝吧,虽然我对他也没什么信心。”他挤出一声笑,蓝灰眼睛的年轻人却没有回应,只是再一次怔怔地看着窗外的山毛榉林,几只林鸦扑扇着翅膀落在幼细的顶枝上,晃动着,叽叽呱呱。
“你看起来有点神不守舍。”
“没什么。”年轻人侧了侧头,柔顺地弯起眼睛。有那么短暂的几秒,史宾塞真切地以为自己又看见了那个熟悉的鬼魂,一样心不在焉的微笑,一样柔软的眼神,外衣却浸透了血,缓慢而执拗地滴落,三颗子弹,棺材;北卡罗来纳州的小墓园;清冷的百合花,花苞精致脆弱得如同昂贵的瓷器。
但幻觉很快就消失了,站在面前的仍然是那个铁灰色头发的青年,在他背后,成千上万黑铁般的树枝纵横交错,衬着深沉的蓝紫色天幕,好似一幅抽象的铜雕版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