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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Chapter 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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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唐宁可怜巴巴地缩在芝加哥米德韦国际机场的聚丙烯塑料椅里,弯着腰,右手压着自己的胃部。离境大厅里充斥着嘤嘤嗡嗡的杂音,人们走动、谈话、拍打大衣,拉杆箱的轮子喀啦喀啦地滚过光滑的地面。克里斯用力闭了闭眼睛,想驱走那种纠缠不去的晕眩感,然而脑海里闪现的却是埃莉诺•帕克的脸,他猛地睁开眼睛,史宾塞正好把一纸杯热可可递到他鼻子底下。
记者接了过来,抬起头,充满感激地一笑,但棕色头发的特工只是冷漠地垂了垂眼睑,在他身边坐下来,面无表情地盯着定时变换的航班时刻表。
蓝灰眼睛的年轻人捧着纸杯,小口呷着滚烫的饮料,可可的浓香总算缓解了淤积在喉头的烧灼感,让他脸上泛起一点正常的粉色。“……你也试过这样吗?”他平静地发问,声音带着微微的沙哑,“在你第一次看见,嗯,尸体的时候?”他补充道。
“当然。”史宾塞简短地回答,大概是察觉自己的语气太生硬了,于是补偿性地揉了一把青年铁灰色的头发,后者像猫一样眯了眯眼睛,“至少没有人会因此叫你懦夫,毕竟她看起来就像个……摔烂的番茄。”
记者露出一个反胃的表情,赶紧低下头吞了一大口热可可。
史宾塞看着这个凭空出现的累赘,无声地叹了口气,他不相信这个自称《纽约观察家》记者的年轻人,毕竟证件可以伪造,档案也可以被修改,创造假身份并不是难事,他以前出任务的时候没少干这种事。然而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找到破绽,克里斯•唐宁如果不是真正的记者,就是一个高超的演员。史宾塞摇了摇头,决定把问题丢给上级去思考,他今晚就得见那三个老家伙,管理组组长莫琳•“老姑娘”•麦卡勒斯,后勤组——事实上大家都喜欢叫它扫街组——的帕西•汉弗莱,还有那个狡猾的秃头矮子。史宾塞痛恨这些从官僚主义的黑色焦土里长出来的规则惯例,一个任务没什么好交代的,计划永远赶不上情况变化,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另一颗软头弹炸烂你柔软的脑组织——高层们永远不了解这一点。但比尔•默顿坚持让他这么做,“做做样子也好,莱尔。”他说,这下好了,他应该怎么解释身边这个混帐记者?……
“够了,够了。”他起先并没有发觉自己把脑子里漂浮的词语说了出来,直到撞上了克里斯•唐宁探询的目光。“怎么了?”记者问,他已经喝完了热可可,正在把玩那个印着红蓝彩条的空纸杯。史宾塞没有回答,只是恢复了那种冷漠的表情,瞪着面前的空气。
“莱尔,你的脸色很差。”
“别叫我莱尔。”对方冷冷地说,“事实上,我希望在到达纽约之前,你都能闭紧嘴巴。我们没什么好说的,记者。”
蓝灰眼睛的青年沉默了一会,抿着嘴唇,像是受了侮辱,“你没必要用这种态度说话,史宾塞先生。我可没有杀那个躺在太平间里的女人——”
“你根本不明白。”史宾塞粗暴地打断他的话,几乎在恼怒地咆哮,周围的旅客纷纷看了过来,又识趣地移开目光,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你根本他妈的什么都不明白。”不明白艾琳、比尔•默顿和克里斯•加曼,他躺在北卡罗来纳州一个小墓园里腐烂,左侧胸腔还留着两颗德国子弹。葬礼阴沉压抑得像碾过胸口的一架苏联坦克,那个该死的牧师还有点口吃。隔天下午比尔把离职安置文件递过桌子让他签名,告诉他后勤组可以为他在税务局里安排一份稳定的差事,而他只是想回家,回去伏在那张布满划痕的胡桃木书桌上,看这个世界在窗外掠过,并且从此与他脱离关系。他是被出卖的,令情况更糟糕的是他郁积的怒火根本无处可去,那只该死的鼹鼠搞不好还在美利坚的土地上逍遥快活,每个周末去喝不兑水的威士忌。如果让他自己选择,他宁愿像克里斯那样死在现场,而不是像只落水狗一样爬回来,摇着尾巴接受政府丢给他的肉骨头。可是现在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他仍然蔫头耷脑地坐在这个伊利诺伊州第二大的机场里,等着泛美航空的班机把他捎回纽约,去见一群眼睛长在额头上的官僚。
史宾塞深呼吸了一下,“抱歉。”他喃喃地说,瞥了克里斯一眼,随即移开目光,又开始研究那块枯燥无味的电子公布板,“别跟我说话好么,我需要安静地……想一想。”
记者沉默了许久,努力消化着刚刚升上来的怒气。“我去给主编打个电话。”他生硬地说,“别担心,我暂时不会把报道发出去,直到你的老板决定把我踢出去为止。”他讥讽地补充了一句,猛地站起来,大步走向不远处的付费电话,似乎希望离史宾塞越远越好。
***
就在旧书店老板彼得•阿金森准备关门谢客时,今天的第五个顾客进门了。
旧书店开在一条背阴的街道上,浸泡在浓浓的灰色调里,灰色的积雪,灰色的人行道和灰色的墙面,连彼得自己的头发也是斑白的灰色。与其说这是一家“店”,不如说是一间低矮阴暗的储藏室——它甚至连闻起来也像储藏室,充斥着尘土和陈旧红茶的气味。店堂光线昏暗,生锈的书架好像一排排肋骨模型,胡乱填满了不受欢迎的出版物。
顾客的皮鞋踏在瓷砖地上,居然踢起了些许尘雾,提醒彼得他已经两个星期没有清扫他的小店了。书店老板舒服地窝在他的单人沙发里没动,仅仅抬了抬眼皮,又低头去看他那本八成没办法平账的账本,“又是你?”
“彼得,你不应该用欢快点的语气说话吗?”顾客好像是笑了笑,他的上半张脸藏在阴影里,只能看见勾起的嘴角,“毕竟又一笔生意上门了。”
“可惜我的第一反应是,上次的‘工作’做得不漂亮,你不得不找我善后。”头发花白的书店老板慢条斯理地说,摘下老花镜,“好了,利奥,你是不会花时间来看望一个驼背老头子的,有什么要求就快说。”
“包括合法和违法的部分吗?”
“合法,和违法的部分。”彼得•阿金森显然并不觉得好笑,浑浊的绿色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的顾客,“告诉我,亨利•帕森斯先生认为上一次的货物哪里出了问题?”
“帕森斯先生很满意。”利奥圆滑地回答,“事实上没有任何问题,彼得,我们只想把工作做得更细致而已,万全的准备总是能保证成功。”
老人很响地从鼻腔里哼出一声,表示自己的想法和对方大相径庭,但他并没有说话,只是吃力地从柔软的单人沙发里站起来,摇摇晃晃地穿过狭窄的店堂。惨淡的夕阳斜斜地照进来,刻意强调了空气里漂浮的尘埃微粒和书架间的蜘蛛网。彼得•阿金森锁上了前门,挂出“停止营业”的牌子。
再没有别的东西来打扰这条灰色街道的寂静,一只奶油色的猫咪悄无声息地跳上低矮的围墙,消失在光秃秃的灌木丛残骸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