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徐行不记山深浅

16、继承风波（四）

　　守灵的后半夜，在压抑和窥探的目光中煎熬着度过。惨白的灯笼光线仿佛凝固在空气中，香烛燃烧的气味混合着灯油的油腻，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浑浊。角落里的四名老帮众如同石雕，沉默却带着无形的压力。虎哥的指节敲击声早已停止，他闭着眼睛，胸膛起伏，似乎在强行按捺着躁动。陈锦珠的啜泣声也低了下去，只剩下偶尔压抑的抽噎。南柯始终保持着低眉顺眼的姿态，但全身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
　　周渝安重新跪回灵前首位，背影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峰。但南柯敏锐捕捉到他微微偏头的角度——他的视线似乎不着痕迹地扫过偏厅那扇紧闭的门，又扫过虎哥和陈锦珠，最后甚至极其隐晦地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里不再是纯粹的威严，而是多了一丝深沉的、等待的意味。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缓慢得如同钝刀割肉。
　　终于，天际泛起一丝鱼肚白。灵堂外的街道开始有隐约的人声和车马声传来。守夜，结束了。
　　二当家在陈夫人的陪伴下重新回到灵堂。二当家神色疲惫但依旧沉稳，他环视众人，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诸位辛苦。守灵已毕，各自回去歇息几个时辰，养足精神。午后各堂口话事人再到议事厅集合，商议明日忠义祠之事及帮主身后诸项安排。灵堂留几位老兄弟看守即可。”
　　众人如蒙大赦。虎哥第一个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骨头发出咔吧声响，他目光扫过周渝安和脸色苍白的陈锦珠，咧嘴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行，老子回去睡一觉，养足精神，明晚忠义祠，嘿嘿……”他没说完，带着自己的亲信扬长而去。
　　陈锦珠在母亲的搀扶下，也疲惫不堪地离开了，临走前，她的目光与周渝安有一瞬间的交汇，里面包含着焦虑、探询和一丝隐晦的急切。
　　小安子如同影子般跟在周渝安身后，低声道：“扬哥，六子…还在后面小库房，看着点？”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空旷下来的灵堂里显得格外清晰。
　　周渝安微微颔首，声音平淡：“嗯，我去看看。六子毛手毛脚，受了惊吓，别让他再惹出事端，冲撞了义父。” 他转向二当家和陈夫人，微微躬身：“义母，二叔，我去处理一下，稍后便回公馆。”
　　二当家点点头：“去吧，阿扬，处理干净些。” 陈夫人则疲惫地摆摆手，没说话。
　　周渝安带着小安子，走向通往偏厅的角门。就在他即将推门而入时，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只是声音清晰地响起：“南楠，你也跟我过来。我等下送你回房间休息。” 语气自然，带着一丝未婚夫的关切和应有的责任。
　　南柯心中一震，立刻明白这是周渝安制造的、让所有玩家“合法”聚集的机会！他连忙应声：“好的。” 快步跟了上去，努力让步伐显得顺从。
　　三人前后脚进入偏厅，周渝安反手关上了门，并示意小安子守在门内侧，留意外面的动静。偏厅里堆放着一些杂物和备用的香烛纸钱，光线昏暗。角落里，六子蜷缩在一堆麻袋上，脸色苍白，眼神涣散，看到周渝安进来，身体又剧烈地抖了一下。
　　确认门已关好，隔绝了外界的视线和可能的偷听，周渝安身上那股刻意营造的“养子继承人”的威严瞬间消失了大半。他摘下金丝眼镜，揉了揉眉心，再抬眼时，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在场三人——南柯、小安子、以及蜷缩的六子。他周身散发出的不再是帮派的威压，而是一种经历生死考验后的、属于资深玩家的冷静与掌控力。
　　“好了。”周渝安的声音低沉，不再刻意掩饰那份冷峻，“这里暂时安全。小安，门看好。”
　　小安子，原名梁安，立刻点头，脸上那层惶恐不安的油彩也瞬间褪去，眼神变得锐利而警惕，他无声地贴近门缝，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
　　“现在，”周渝安的目光重点落在还在发抖的六子身上，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这里只有‘自己人’。把你刚才在偏厅里喊的那些话，再说一遍。说清楚！”“自己人”三个字，他咬得格外清晰。
　　六子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崩溃地倾诉着自己的恐惧和所知信息——魔方、玩家、任务、对NPC的恐惧……他语无伦次，涕泪横流。
　　周渝安耐心听着，没有打断。南柯则利用【场景构图 Lv.2】，一边飞快扫描着这间堆满杂物、灰尘弥漫的狭小空间，一边用眼角余光观察着周渝安。昏黄的灯光下，周渝安侧脸的轮廓显得格外分明，鼻梁高挺，下颌线紧绷，那摘掉眼镜后完全显露的眉眼，在光影中透出一种深邃的疲惫感，与他在李府捕快时的锐利以及此刻扮演的冷峻帮派继承人都不尽相同。这种细微的差异感，让南柯心中某个角落微微一动——这不仅仅是角色扮演的差异。
　　等六子发泄完，瘫软下去大口喘气时，周渝安才缓缓开口，声音异常冷静：“魔方世界，第一层，第二关‘□□风云’，六名玩家，三天时限，夺取令牌成为帮主，找出真凶——信息正确。看来你虽然新手，但基本规则是知道的。” 他直接点明了核心信息，证实了六子的话，也确认了在场所有人的玩家身份。
　　他目光扫过南柯和小安子：“现在，我们四个在这里。还有一个，陈锦珠。她应该也是玩家。虎彪估计应该也是。六个玩家，齐了。”
　　南柯适时地微微点头，没有开口，扮演着安静聆听的角色，同时也是一种默认。小安子也从门边回头，无声地点了点头，眼神凝重。
　　周渝安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六子身上，但问话刚起头，他忽然转向南柯：“南…南楠，你的‘故事线’是什么？作为我的‘未婚妻’，义父生前对你颇为关照，甚至可能…知道一些关于令牌的线索？” 他的问题直指核心，眼神带着探究，但这次，探究深处似乎藏着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期待？仿佛在期待南楠能给出有价值的信息，又或者，是在期待某种回应。
　　南柯心弦一紧。他迎上周渝安的目光，那目光锐利依旧，但在摇曳灯火的映照下，仿佛多了一层难以言喻的深邃。他该如何回答？编造？还是……就在他组织语言，准备谨慎回应时，意外陡生！
　　“砰！哗啦——！”
　　库房角落一个堆叠着空木箱的架子，不知是因为地面不平还是六子刚才的慌乱碰撞，竟然毫无征兆地向南柯所在的方向倾斜倒塌下来！沉重的木箱带着风声砸落。！
　　事发突然！
　　南柯虽然反应极快，但旗袍和高跟鞋严重限制了他的行动，他瞳孔骤缩，身体本能地向后闪避，但重心不稳，眼看就要被沉重的木箱砸中脚踝。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一道身影以远超南柯的速度猛地侧跨一步。是陆扬！
　　他甚至来不及思考，完全是身体的本能反应，他一把抓住南柯的手臂，用力将他向自己身后一带。同时，另一只手抬起，用手臂外侧硬生生格挡了一下砸落最急的一个木箱边缘。
　　“砰！” 沉闷的撞击声。
　　木箱被挡偏了方向，砸在地上四分五裂，碎木屑飞溅。
　　周渝安闷哼一声，被撞击的手臂传来剧痛，但他身形只是晃了晃，便稳稳站住，将南柯牢牢护在了身后。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库房内一片狼藉，尘土飞扬。
　　南柯惊魂未定，后背紧贴着周渝安的胸膛，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胸膛的起伏和隔着衣料传来的、沉稳有力的心跳。周渝安抓着他手臂的手掌温热而有力，带着薄茧的指腹紧紧扣在他的上臂。一股极其淡雅的、像是雪后松柏混合着烟草的味道钻入南柯的鼻尖。这味道…竟有一丝奇异的熟悉感，仿佛在某个模糊的梦境边缘出现过。
　　“咳咳…”周渝安松开了手，甩了甩被撞得生疼的手臂，眉头微蹙。他看了一眼地上的狼藉，又看向被自己护在身后的南柯，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没事吧？伤着没？”他的目光快速扫过南柯全身。
　　“没…没事。”南柯连忙站稳，压下心中的惊悸和那股莫名的熟悉感悸动，声音有些微哑，“谢谢你。” 他低头整理了一下凌乱的旗袍下摆，掩饰自己微乱的心绪。刚才周渝安那瞬间爆发的速度、毫不犹豫的保护动作、以及松开手后那声低沉的询问……都超出了纯粹的角色扮演范畴。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反应。
　　“嗯。”周渝安应了一声，重新戴上金丝眼镜，掩去了眼中的情绪波动。他转向被吓傻的六子和同样惊愕的小安子，语气恢复了冷峻，“看来这里也不太平。收拾一下，长话短说。”
　　小安子立刻接话，趁机抛出自己的价值：“扬哥，南小姐没事就好。关于帮主…我在巡捕房确实听到风声，说虎哥最近和青木商社的人走得很近，那帮东洋人一直想染指我们的码头。而且，帮主出事前那晚，有人看到虎哥的心腹‘刀疤强’鬼鬼祟祟地从帮主书房那边离开……”
　　周渝安听着小安子的信息，目光深沉。南柯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刚才的意外接触和周渝安的保护，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搅动了平静。他看着周渝安线条冷硬的侧脸，昏黄灯光下，那个递冰淇淋的模糊梦境，似乎与眼前这个在危机时刻护住他的身影，有了一瞬间的重叠。
　　“南楠，”周渝安的目光再次转向他，这次少了些探询，多了几分…合作者的凝重，“关于你的‘故事线’，义父生前是否单独见过你？或者，给过你什么特别的东西？令牌的下落，或许就藏在某些细节里。”他的问题依然关键，但语气似乎缓和了些许。
　　南柯深吸一口气，决定透露部分信息以换取信任：“义父…确实私下见过我几次。”他斟酌着词句，扮演着回忆的角色，“他…他似乎对扬哥你很看重，但也隐晦地提过，帮里有些人心思不正。最后一次单独见我时，他给了我一个很小的、雕着鲸鱼纹的檀木盒，说…说如果他有不测，或者帮里出了大乱子，让我务必亲手交给你。他说…那里面不是令牌，但或许对稳定局面有用。”他编造了一个半真半假的“故事线”——檀木盒是存在的，但内容物他暂时隐瞒，将其描述为对周渝安有用的东西。这是他的底牌，也是试探。
　　周渝安闻言，镜片后的目光骤然一凝。他紧紧盯着南楠，仿佛要穿透他的伪装，看清他话语的真伪。“鲸鱼纹檀木盒？在哪里？”他的声音低沉而急促，显然这个信息击中了他角色故事线的关键。
　　“我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南柯迎着他的目光，声音带着一丝“未婚妻”应有的谨慎和坚定，“等…等合适的时机，我会交给你。”
　　库房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马灯的火苗在轻轻跳动。小安子和六子都屏住了呼吸。
　　周渝安看着南楠，眼神极其复杂，有惊讶，有审视，有探究，似乎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沉。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仿佛穿透了角色扮演的真诚：“好。保护好它。也…保护好你自己。”最后那句话，声音很轻，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敲在南柯的心上。这不仅仅是“陆扬”对“未婚妻”的嘱托。
　　就在这时，小安子突然低声道：“外面有脚步声！”
　　密谈再次被打断。
　　周渝安瞬间恢复冷峻表情：“收拾情绪！六子，装睡！小安子，开门！” 他迅速戴好面具，变回了那个掌控一切的巨鲸帮养子。
　　门被拉开，门外站着的是二当家的心腹马老七。他看着库房内的狼藉，皱了皱眉。
　　周渝安平静地解释：“六子惊吓过度，撞翻了架子。已经没事了，让他在这休息吧。我们正要出去。”他自然地侧身，让开了通道，目光示意南柯跟上。
　　南柯低着头，快步跟在周渝安身后走出这间狭小却充满惊心动魄的密室。他手臂上似乎还残留着周渝安手掌的温度和力量，鼻尖仿佛还萦绕着那丝雪后松柏般的冷冽气息。周渝安那句“保护好你自己”的低语，如同魔咒般在他心中回响。那道手腕上的疤痕还未确认，但一堵无形的、名为陌生与猜疑的墙，似乎已经在刚才那生死一瞬的保护与共同的秘密中，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巨鲸堂的腥风血雨依旧，但两颗被魔方命运捆绑的灵魂，在黑暗的掩护下，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