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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6章 ...


  •   第六章归途

      城南旧区巷尾的空气带着一种独特的、混杂着廉价洗衣粉、隔夜油烟和劣质消毒水的市井气息。巷子窄得只容两人侧身,两侧墙壁被经年的雨水和油烟熏染成深浅不一的灰黄,墙根处顽强地生长着几簇青苔。巷子深处,那扇熟悉的、漆皮剥落露出深色木纹的门板紧闭着,门楣上那块写着“废墟香铺”的旧木牌歪斜地挂着,边缘被雨水泡得发白。

      谢沉站在巷口。

      他身上不再是剪裁精良、散发着冷冽高级香水味的定制西装,而是一件洗得有些发白、但干净整洁的深蓝色工装夹克。下摆随意地塞进同样洗得发白的牛仔裤里。脚上是一双半旧的工装靴,鞋帮上沾着新鲜的泥点。他手里拎着一个半透明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几个还冒着热气的白面馒头和一袋榨菜。廉价塑料在晨光下折射出模糊的光晕。

      他停住了脚步。

      目光落在巷子深处那扇紧闭的门板上。

      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被稀释了的药草气味——干薄荷的清苦、迷迭香的微辛、艾草的辛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旧木头和纸本的腐朽气息。废墟的味道。

      他深吸了一口气。

      巷子里的空气带着清晨的凉意和市井的烟火气,钻入鼻腔。不再是金融中心顶层那种被精密过滤、带着金属和皮革冷香的空气。他需要适应这种“粗糙”的呼吸感。

      他迈开步子。

      工装靴踩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发出沉稳的、与这巷子格格不入的“哒、哒”声。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引来旁边一扇虚掩的门后,一个老太太浑浊而警惕的窥探目光。

      他走到那扇熟悉的门前。

      门板比他记忆中更显破败。他抬起手,指节在斑驳的漆面上停顿了一下,然后轻轻叩响。

      笃、笃、笃。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门板。

      里面一片死寂。

      没有脚步声,没有回应。只有巷子深处不知谁家收音机里传出的、模糊不清的戏曲唱腔,咿咿呀呀地飘过来。

      谢沉没有催促。他安静地站着,像一尊沉默的雕塑。目光落在门板上那道深深的裂缝上,仿佛能透过它看到里面那个同样沉默的世界。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

      巷子里的光线渐渐明亮起来,阳光艰难地挤过两侧高墙的夹缝,斜斜地投下一道狭窄的光带,恰好落在谢沉脚边。光带里,细微的尘埃在无声地舞动。

      终于。

      门内传来极其轻微的、仿佛拖着重物的脚步声。

      很慢。

      很沉。

      每一步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滞涩感。

      吱呀——

      门轴发出干涩刺耳的呻吟。

      门板被拉开一道狭窄的缝隙。

      缝隙里,露出一张脸。

      顾凛。

      他比在医院时更瘦了。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如同刀削般突出。皮肤是一种不见阳光的、病态的苍白,嘴唇干裂起皮。那双曾经幽深如寒潭的眼睛,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层更厚的灰翳,空洞地望着门外的谢沉,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死水般的沉寂。仿佛开门这个动作,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的右臂。

      依旧被厚厚的、雪白的纱布和固定支具包裹着,沉重地垂在身侧。纱布的边缘,靠近肘弯的位置,暗红色的药膏渗出更多了,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散发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腐败甜腥气。那只手……那只曾经能精准感知每一缕香气、能在废墟中为他挡下致命一击的手……彻底“废了”的宣告,以一种更加直观、更加残酷的方式呈现在眼前。

      鼻梁上架着那副笨重的平光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空洞得让人心头发冷。

      谢沉的心猛地一沉。

      他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干。塑料袋在他手里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 顾凛的目光极其缓慢地扫过谢沉身上的工装夹克,扫过他手里拎着的廉价塑料袋,扫过他沾着泥点的工装靴……最后,落回他那双同样布满血丝、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和坚定的眼睛上。

      没有疑问。

      没有惊讶。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荒芜。

      仿佛在说:看,你果然来了。穿着这身衣服,拎着这种东西。

      谢沉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钝痛。他抬起另一只空着的手,不是去推门,而是从工装夹克的内袋里,掏出一个东西。

      一个薄薄的、没有任何标识的白色信封。

      和之前严母助理送来的那个,一模一样。

      顾凛空洞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那是一种被彻底看透、被强行剥开最后一点伪装后的冰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

      谢沉没有看他,只是将那个信封,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沉重,递到了门缝前。信封的边缘几乎要触碰到顾凛身上那件同样洗得发白、袖口磨损的旧棉布衬衫。

      “她的钱。” 谢沉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却异常清晰,“我退回去了。”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两人之间冰冷的空气里。

      顾凛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空洞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个刺眼的白色信封上。

      退回去了?

      他母亲的钱?

      他放弃了什么?放弃了那个金光闪闪的姓氏?放弃了唾手可得的财富和地位?就为了……穿着这身廉价的工装,拎着几个馒头,站在这条散发着腐朽气息的破巷子里?

      荒谬。

      巨大的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顾凛。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短促、近乎破碎的冷笑。那笑声干涩、空洞,带着一种彻骨的嘲讽和绝望。

      他猛地抬起那只完好的左手!

      不是去接信封!

      而是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狠厉和绝望,狠狠拍向谢沉递过来的手!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

      谢沉的手被重重拍开!信封脱手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苍白的弧线,然后“啪嗒”一声,掉落在门口湿漉漉、沾着油污的青石板上!洁白的信封瞬间被泥水浸染,变得污浊不堪。

      “滚!” 顾凛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濒临崩溃的尖锐!他那只拍开谢沉的手,因为用力过猛而微微颤抖着,指关节泛着不正常的白。“拿着你的馒头!滚回你的金窝里去!我不需要你可怜!不需要你施舍!更不需要你……假惺惺的赎罪!!”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苍白的脸上因为愤怒和激动而泛起一丝病态的潮红。那只裹着厚重纱布的右臂,似乎也因为这剧烈的情绪波动而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抽痛,让他整个身体都控制不住地痉挛了一下,不得不下意识地用左手死死按住右臂上方。

      “赎罪?” 谢沉看着地上那个被泥水弄脏的信封,又缓缓抬起眼,目光沉静地迎上顾凛那双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他没有愤怒,没有辩解,声音平静得可怕,“你觉得我是来赎罪的?”

      他向前一步。

      高大的身影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逼近门缝。

      顾凛下意识地想后退,但身体却被门框和那只沉重的右臂死死钉在原地。

      “顾凛,” 谢沉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后路的决绝,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顾凛的耳膜上,“我退回去的,不是钱。”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顾凛层层包裹的冰冷外壳。

      “是那个姓。”

      “是严墨。”

      “从今往后,”

      “只有谢沉。”

      “一个……没了工作,没了家,只剩下这身力气和……”

      他的目光落在顾凛那只死死按着右臂、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的手上,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疲惫和不容置疑的坚定:

      “……和你跟小宇的男人。”

      “……”

      顾凛的身体猛地一震!

      那双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里,翻涌的恨意和绝望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冰湖,瞬间被砸得粉碎!只剩下巨大的、难以置信的震颤和茫然!

      谢沉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早已龟裂的心防上!

      退回去的……是姓氏?

      是那个金光闪闪的“严”字?

      他……他为了……为了……

      荒谬感再次汹涌而来!比刚才更甚!几乎要将他彻底淹没!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想发出更尖锐的嘲讽,想把这个疯子彻底赶走!但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所有的话语都堵在胸口,化作一阵剧烈的、带着血腥味的呛咳!

      “咳咳!咳咳咳——!” 他弯下腰,左手死死捂住嘴,单薄的身体因为剧烈的咳嗽而痛苦地颤抖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那只裹着纱布的右臂无力地垂着,随着身体的颤抖而微微晃动。

      谢沉眼神一暗,几乎是本能地向前一步,想伸手扶住他。

      “别碰我!” 顾凛猛地抬起头,嘶哑地低吼!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被触碰禁忌般的惊怒和抗拒!他踉跄着后退,后背重重撞在门内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大口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看向谢沉的眼神充满了戒备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惧,仿佛对方是什么洪水猛兽。

      谢沉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他看着顾凛眼中那深切的恐惧和抗拒,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他缓缓收回手,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发白。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沉默。

      死寂般的沉默在狭窄的门缝间蔓延。

      只有顾凛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喘息声,和远处巷口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嚣。

      就在这时。

      一个极其细微的、带着怯生生试探的童音,如同投入死水中的一颗小石子,轻轻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程老师?”

      声音是从顾凛身后、门内昏暗的光线里传来的。

      顾凛的身体猛地一僵!脸上的惊怒和抗拒瞬间被一种更深的慌乱取代!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侧过身,想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挡住门缝外的视线。

      但已经晚了。

      一个小小的身影,像只受惊的小兔子,怯生生地从顾凛身后探出了半个脑袋。

      是小宇。

      他穿着明显不太合身的旧睡衣,头发睡得乱糟糟的,小脸有些苍白,但那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却亮得惊人。他先是困惑地看了看门口那个高大的、陌生的叔叔(谢沉),又仰起小脸,看了看挡在身前、浑身紧绷、脸色难看的程老师。

      小宇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移动,小脸上写满了不安和茫然。他下意识地伸出小手,轻轻拽了拽顾凛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布衬衫的下摆,声音带着睡意未消的软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程老师……我饿……”

      “……”

      顾凛的身体再次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不是因为愤怒。

      不是因为疼痛。

      而是因为小宇那句软软的“我饿”,和他那只轻轻拽着自己衣角的小手。

      那只小手,像带着滚烫的温度,瞬间灼穿了他所有冰冷的防备和坚硬的盔甲!

      他猛地低下头!

      不是看小宇!

      而是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地闭上了眼睛!

      浓密漆黑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残烛!

      牙关死死咬住!下唇被咬得深陷下去,几乎要渗出血来!

      他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对抗着什么!对抗着那几乎要将他彻底撕裂的巨大洪流!

      谢沉站在门外。

      他清晰地看到了顾凛瞬间的僵硬和颤抖!看到了他死死闭眼、咬紧牙关的挣扎!看到了他单薄身体里那股几乎要爆裂开来的、无声的嘶吼!

      他更看到了……

      就在顾凛死死闭眼、强行压抑的瞬间……

      一滴滚烫的液体!

      毫无预兆地!

      从他那紧闭的眼角!

      失控地!

      重重砸落下来!

      砸在门口冰冷肮脏的青石板上!

      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绝望的水痕!

      那滴泪……

      像一颗烧红的子弹!

      瞬间击穿了谢沉的心脏!

      他再也无法控制!

      猛地向前一步!

      高大的身影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和一种近乎悲怆的决绝!强行挤进了那道狭窄的门缝!

      “你——!” 顾凛惊怒交加,想阻拦,但身体却被谢沉挤得一个踉跄!那只完好的左手下意识地抬起想推拒!

      但谢沉的动作更快!

      他一把将手里那个装着馒头和榨菜的廉价塑料袋,不由分说地塞进了顾凛下意识抬起的左手里!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塑料袋粗糙的触感瞬间传递到掌心。

      温热的白面馒头隔着薄薄的塑料袋,散发着最朴素、却最真实的热气。

      顾凛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被迫抓着那个塑料袋!感受着掌心传来的、陌生又滚烫的温度!那只完好的左手微微颤抖着,仿佛抓着的是烧红的烙铁!

      而谢沉!

      在塞给他塑料袋的瞬间!

      已经毫不犹豫地弯下腰!

      伸出那双骨节分明、带着薄茧和泥土气息的大手!

      一把!

      将那个还拽着顾凛衣角、仰着小脸、一脸懵懂不安的小宇!

      稳稳地!

      抱了起来!

      动作快如闪电!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掠夺般的霸道!

      “啊!” 小宇短促地惊呼一声,小身体瞬间腾空!他下意识地伸出小胳膊,搂住了谢沉的脖子。小脸上写满了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被稳稳抱住的安心感?

      “小宇乖。” 谢沉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笨拙却无比坚定的温柔。他抱着小宇,手臂沉稳有力,目光却越过小宇毛茸茸的脑袋,直直地、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宣告,看向那个僵立在原地、手里还抓着廉价塑料袋、如同被雷劈中的顾凛!

      “爸爸带你去吃早饭。” 谢沉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狭窄、昏暗、弥漫着药草腐朽气息的门厅里,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决绝:

      “以后……”

      “爸爸都在。”

      “……”

      顾凛彻底僵在原地。

      手里那个廉价的塑料袋,仿佛有千斤重。

      他看着谢沉。

      看着那个被他抱在怀里、似乎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小脸上带着懵懂和一丝依赖的小宇。

      看着谢沉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燃烧着不顾一切火焰的眼睛。

      他张了张嘴。

      喉咙里像是堵着滚烫的岩浆和冰冷的石块。

      想说什么?

      质问?怒吼?还是……那早已被碾碎、不敢奢望的……

      没有声音。

      只有那只完好的左手,死死攥紧了那个廉价的塑料袋。

      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死白。

      塑料袋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呻吟。

      里面温热的馒头,被挤压得变了形。

      窗外的晨光,终于艰难地挤过门缝,斜斜地投进来一道微弱的光束。

      光束里,尘埃无声地舞动。

      照亮了顾凛脚边。

      那滴早已冰冷、却依旧刺眼的……

      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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