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时代小说家日常》秧漾

39、第 39 章

　　039.
　　“咔哒咔哒咔哒“

　　“哐哐哐“

　　“呼呼呼“

　　螺河县一家纺织厂内，伴随着长达十二个小时的噪音和劳累，十六岁的冯花妮眉眼疲倦地走向自己的宿舍。

　　纺织厂的宿舍是十二人间，小小的房间里，放了六张上下床，过道只容纳得了一人穿行。

　　每天穿过这里走向自己靠里面的床铺时，冯花妮总有一种压抑沉闷之感，好似自己的人生，便只剩这条狭窄逼仄昏暗的路可走，再无其他可能。

　　她瘫在床上，从枕头下方拿出一张报纸，望着那豆腐块地方的画师招聘内容，麻木疲倦的眼神闪过渴望，踌躇，自卑，向往……种种情绪心头起伏，在放弃与试一试之间反复摇摆。

　　“放弃吧，你又没学过画画，哪里有那个本事叫人看中呢？要是叫别人知道一个小学毕业的纺织女工，也妄想要拿画笔坐办公室，他们该笑掉大牙了。”

　　“试一试又怎么样呢？不过就是浪费一笔邮费，可要是过了，你就不用窝在这机器轰鸣尘絮飞扬沉闷压抑的纺织厂啊！”

　　“浪费一笔邮费？说得轻巧，你身上才几个钱啊，能让你这样浪费？纺织厂又怎么了？谁不是这样过来的？你娘你嫂子你的同学姐妹，家里没那个条件，不都是小学毕业出来就进纺织厂吗？她们都能干就你不能干？你是什么小姐命吗？“

　　“我不是小姐命，我就只是想知道，能不能有别的出路，纺织女工真的太苦了，这不是一时的痛苦，是一辈子的痛苦！我没有家世没有样貌，我没有地方改命啊，我不想学我娘学我嫂子，一辈子都做个纺织女工！”

　　“一辈子做纺织女工又怎么了？你去问乡下人，你看她们愿不愿做，她们多的是想要进厂的！”

　　“我为什么要向下比？为什么不能去追求更好的生活？以前是没机会，现在是机会在我面前，难道试都不试就这样放弃吗？！”

　　“你要学会认命！你有什么资本追求更好的生活？你学过画吗？你比得过那些上绘画专业的吗？全国这么多人，你就自信你能被选中？！”

　　“我不认命，我凭什么认命？我就不认这个命！”

　　冯花妮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她要画画，她要寄信，她要应聘！

　　就算不成功，那她最起码挣扎过努力过尝试过！

　　一团火在冯花妮眼中燃烧，愤怒与渴望催促着她抓住这个机会。

　　于是，大半个月后，戴琳琅的漫画社收到了一份十分满意的画稿，画面是一袭破烂红衣伤痕累累的女人深处火海之中，双手被铁链锁住，眼神却是凶狠昂扬的，在她的背后，还有大火形成的凤凰涅槃图案。

　　第一眼看过去，戴琳琅竟然想起了自己的《主母》开篇内容，可画师招聘广告上，没写是为了《主母》招聘画师，也没有提到《主母》的内容，只让画手自由发挥呀。

　　“这可真是巧了。”戴琳琅笑着看向吴润芝，“你给对方发面试邀请吧，如果合适，就直接签合同。”

　　戴琳琅很喜欢这个画风，很漂亮又很有情绪，简直是这一堆来稿中最喜欢的一篇。

　　此外，她又在吴润芝筛选过的稿子中挑了几篇，请吴润芝一块儿发面试邀请。

　　虽说都是外地的，一来一回报销的车费不少，但是如果这些人愿意签在漫画社，那这个支出就是值得的，因为是真的很不错。

　　这样水平的稿子，若是在江宁府，基本都是签到其他大报社去了。

　　戴琳琅想挖人，都很难挖到，甚至要付出超高的薪水才有可能。

　　而这些选中的，虽然大多都是外地，看地址还是比较偏一点的城市，但是他们来稿就是同意目前戴琳琅给的薪资水平和福利待遇呀，因为在画师招聘广告上都写明了，如果满意这个待遇再来画稿。

　　这样一来，这点儿车费支出就算不得什么了。

　　早知道这样打广告更容易招人，戴琳琅就该早早地干，现在没准《主母》的漫改进度能快很多呢。

　　但现在也不算迟吧，有这些新画手加入，《主母》第一部漫改肯定能更快搞定上市的。

　　不过员工多了，开支也跟着多，戴琳琅还是比较有压力的，毕竟眼下，她的资金来源全靠《主母》两本书，《错嫁》还在写，想要实现盈利还要点时间呢。

　　好在《主母》这两本书很是给力，第一部销量到现在已经达到六十二万册了，第二部销量正奔着五十万册过去，再有一点时间，想要突破也不是很难。

　　不是戴琳琅盲目自信，而是随着小说市场上流行重生文之后，《主母》这个重生题材开山之作总是会被报纸提及，或是称赞或是拉踩，变相地为她的书做宣传，是以销量还能够持续在涨。

　　此外，她的小说戏曲改编版权又卖出去了几个，因为第二部的火热，现在价格提升了，戏曲种类买断价都多了几百两。

　　蚊子再小也是肉，多卖几个改编权就多几百两，都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短时间内，戴琳琅还不用担心自己没收入养不起漫画社。

　　不过该写的小说还是要写的，手头上这本在写的《错嫁》前一万五千字已经拿给许掌教看过了，许掌教不比赵瑾瑜，还是提出了一些修改意见，虽然总体修改不多，但戴琳琅还是多花了时间在修改。

　　说实话，戴琳琅不是很爱修文，上辈子她习惯了编辑对她的放养，这辈子写《主母》的时候赵瑾瑜又没提出什么修改意见，她真没怎么修过文。

　　短篇的时候许掌教也没怎么要她修，现在换成长篇，就有了修改意见，哪怕修的内容不多，戴琳琅还是有些担心后面的内容也要走上修改之路。

　　反复修改稿子很挫伤积极性，戴琳琅就有些迟疑到底还要不要投许掌教这里。

　　可转念一想，许掌教不止是课程老师，还是月报副主编，看过的小说不知几何，有她帮忙指点，等写完一篇小说后整体上会有进步？

　　虽然她已经火了两本书，但不代表她的小说就没有什么需要进步的空间了，许掌教的修改意见不是鸡蛋里挑骨头，是有的放矢，改完之后，读上去确实是更好一点。

　　这样一想，戴琳琅就决定继续写，签给许掌教了。

　　不过不是签人，而是签书。

　　许掌教有提过一嘴问她要不要现在签约新芽月报所属的李顾报社，成为旗下作者，但戴琳琅以还没确定以后职业规划而婉拒，许掌教也就没再劝，大概因为戴琳琅这个理由很强大吧，毕竟风华书院的学生，未来确实有很多条路可以走。

　　她还在学校任教，可不想爆出什么强迫学生签约自己工作报社的消息来。

　　不签人的话，那就直接签书，新人签书的价格往往不高，新芽月报虽是月报，但知名度其实比不过他们家的旬报《凤鸾秘闻》，长篇的稿费上和《凤鸾秘闻》的长篇稿费相差不大，也就是占了月报的名头，起步会稍微高个千字两百文。

　　但可能看在戴琳琅是自己的学生，《错嫁》又是自己建议短改长，且目前一万多字的稿子质量与故事梗概都不错，许掌教并没有按照纯新人的价格给她，而是按照千字1200文算。

　　比《主母》刚签约时，赵瑾瑜开的千字800文稿费高多了。

　　可要是算《主母》现在的稿费，那又只能说差多了。

　　但长篇小说也就十二万字左右的篇幅，《错嫁》戴琳琅也没打算写长，这样一算，千字稿费差价也不过是十两银子上下，戴琳琅现在倒没这么在意这点儿差价，毕竟能赚钱的大头，不在千字稿费，而在版权分成，故而戴琳琅也没有讨价还价，就这样签了下来。

　　出版的话，暂时也是没有谈的，许掌教的意思是要先在报社连载两期，看看读者反馈，如果读者反馈可以的话，编辑评估过了就出版，到时候再谈版税分成。

　　现在小说市场竞争大，报社不会轻易就出版新人的作品。

　　《错嫁》又是在新芽月报发表过的，继续在上面连载长篇，没准能把短篇的读者给转化过来，到时候再谈出版，就好多了。

　　不过月报每期连载数字较多，戴琳琅又是学生，许掌教比较担心她的写作速度，便建议等戴琳琅写有四五万字了，再开始登报连载，这样不担心到时候开天窗。

　　戴琳琅有灵感的时候其实写作速度很快，只是没有把写好的全部稿子给许掌教看，想保留一下“实力”而已。

　　既然许掌教这么说了，她也就答应了下来。

　　但想了下月报的连载周期，两期稿子就是要两个月，加上读者反馈时间和编辑评估时间，岂不是最少要三个月？

　　哦，还有前期四五万字存稿时间……

　　这个时间周期感觉实在是太长了，可能到时候她的《主母》第一部漫改都能上市了？

　　或者差不多同个时间上市？

　　但漫画跟小说，应该不在一个赛道吧？

　　想了想，戴琳琅感觉自己还是没必要保留“写作速度实力”，直接搞快点吧。

　　最好两者能错开时间来，别撞在同个日期，这样到时候她就能全心全意投入一件事里面去。

　　**
　　“戴社长，画火海涅槃图的那位来自螺河县的冯花妮到了，你想要面试一下吗？”

　　本来戴琳琅是想要让吴润芝面试这些画师的，谁知道刚巧戴琳琅今天有来漫画社的办公场地，吴润芝便试着问她要不要见一下。

　　“嗯，这么快吗？”戴琳琅对火海涅槃图还是很有印象，吴润芝这么一说，内心下意识就计算起时间来，按照书信寄出的速度和火车车程，这是一收到信就赶来面试了？

　　戴琳琅内心有了底，“人现在在会议室吗？走吧，我跟你去看看，到时候你直接面就行，我旁听。”

　　她只是比较好奇画出火海涅槃图的画师是什么样子，面试这工作还是给吴润芝干吧，反正合适的话后面都是要在吴润芝手下干活的。

　　吴润芝应下，等戴琳琅出来后，才微微走在她后面往会议室去。

　　“叩叩。”

　　快到会议室门口，吴润芝快步上前敲了敲门，给里面一点反应时间后，才把门打开，让戴琳琅先进去。

　　冯花妮没来过这样“高大上”的办公环境，从进门来开始，就很是局促不安，即便一个人坐在会议室，也是不敢乱动，听到外面的敲门声，更是下意识站了起身，椅子与地面发出刺耳声响，她的心更是重重一跳，额头的冷汗似乎都要落下来。

　　一手去抓椅子，眼神又忍不住往声源处看去，颇有些不知所措。

　　戴琳琅进来看见的，便是一个瘦瘦的，双肩向内缩着，耳朵胀得通红的年轻女子形象，她抬头对上她视线的瞬间，眼眶似乎都有水润，很快又匆匆低头，拱着身体用一种奇怪的姿势从椅子上绕出来，而后站好，像极了做错事而不安的小孩。

　　与戴琳琅想象中的画师形象，天差地别了去。

　　她扭头看了眼吴润芝，吴润芝会意，“这就是冯花妮姑娘。”

　　是那个画出祸害涅槃图的冯花妮。

　　真是人不可貌相。

　　戴琳琅脑子下意识蹦出这个念头。

　　而在吴润芝介绍戴琳琅是这家漫画社的拥有者时，冯花妮内心的惊诧不比戴琳琅看见她时少。

　　她下意识轻“啊”出声，眼神猛地落在戴琳琅身上，这样一个年龄看着比她妹妹还小的姑娘，是这家漫画社的拥有者？

　　冯花妮简直不敢相信。

　　如果说她是副主编吴润芝的女儿，冯花妮还觉得是正常，毕竟她们厂子的领导闺女，偶尔也会跑到纺织厂里来。

　　戴琳琅通身的打扮与书卷气质，就像是漫画社这种文化画社社长的千金小姐。

　　现在却告知她不是来办公室玩的小姐，而是这家漫画社的主人，冯花妮一瞬间便觉得初印象里戴琳琅的温和不见了，凭空感受到了压力。

　　戴琳琅对她笑笑，“你是一个人过来的吗？路上可还顺利？”

　　“是，是一个人过来的。”冯花妮很是紧张，笑容也安抚不了她不安的情绪，低着头，很快又补充道，“很顺利的，很顺利。”

　　她没说的是，她收的信被同寝室的纺织女工先一步拿到拆开了，她们知道了她给漫画社投稿，还被看中，被邀请去面试的事情，看她的眼神格外奇怪。

　　“你什么时候会画画的？你不是小学毕业吗？”
　　“上工的时间我们都在一块，回宿舍也没看见画过，你是趁休假时间在外面画的吗？冯花妮，也藏得太深了吧？”
　　“你不好好工作，还偷偷去投稿，你的心也太大了吧？这是没把心思放在工作上，我要跟小组长举报你。”
　　“这么好的工作机会，你怎么不跟我说呢？花妮，亏我把你当作好朋友，结果有机会出现了你就瞒着我，实在是太过分了，我真是看错了你。“

　　整个宿舍只有一个人真心实意地担心她，“花妮，这是真的吗？会不会是骗局呢？江宁府那么远，你一个人过去也没个亲戚朋友，出事都没人知道，要不你还是再考虑考虑，或者请你家人陪你去吧，如果是真的话，你就有福了，这么好的工作，打着灯笼也难找。”

　　可她的家人并不愿意陪她过来，还觉得这是个骗局，她冯花妮一个小学毕业的，家里没有半点关系的普通人家，怎么可能找得到这样的好工作呢？

　　“你又没学过画画，人也不灵光，人家文化人做的活，你怎么可能做得来？依我看，你就是被骗了，这钱不过是为了哄你过去，好把你卖掉。”

　　“不许去，厂里说了，不给你请假，你要是去了，就先从厂里辞工，你可别傻，螺河县能稳定开下去的厂子不多，这个工作机会丢了，想再回来都没门！”

　　宿舍的人真的把这事告诉里厂里，厂里的态度就是走了别回来，没给她请假的机会。

　　家里人知道后，也是不支持，觉得这工作是骗局，觉得冯花妮配不上坐办公室，有这个条件，早选别的人，不可能选冯花妮。

　　还觉得江宁府太远，冯花妮去了，就可能不会回来。

　　“我们养你这么大不容易，你要是跑去了江宁府，这么多年不是白养了你？总之，你要是还认我们这个爹娘，认我们这个家，你就好好在厂子里工作，再给家里赚两年钱，到时候我们给你相看个对象结婚，稳稳当当，多好！”

　　冯花妮当时整个人犹如被冷水泼了个透心凉，所有的喜悦都被打击没了。

　　随之而来的，就是恐惧。

　　因为她知道，她父母说的是真的，他们真的不允许她跑太远，在她进厂的时候，就耳提面命不要那么快找对象，要给家里挣钱，偿还家里的生育之恩养育之恩，以后还不能嫁太远，只能嫁在附近，这样他们才不算白养女儿。

　　那一夜，被收了信件和钱的冯花妮整宿睡不着，天蒙蒙亮，新的劳作又要开始，她的恐惧越发压得她喘不过气，蒸汽机的轰鸣声，纺织机的嘈杂声，尘絮飞扬的车间，大着肚子干活的女人……

　　冯花妮突然一股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直接拿出自己偷偷攒下来的私房钱跑了。

　　跑到火车上，火车发动那一刻，她才如获新生。

　　但随着喘息声渐渐平缓，火车开始驶向陌生的旅途，另外一种恐惧又从她的心底弥漫出来。

　　她真的逃出来了吗？她真的能逃脱纺织女工的命运吗？她真的能够面试通过，留在江宁府，在漫画社，靠画画来养活自己，来支撑自己过全新的好生活吗？

　　要是这个工作是假的，如他们所说的那样的骗局怎么办？要是她没有通过面试，被赶走了怎么办？要是他们觉得她一个小学毕业的纺织女工，不配坐办公室怎么办？

　　她还能回去吗？回去后还能好吗？会被父母打死，被所有人嘲笑吧？

　　最可怕的是，她恐惧的那种生活，会再次缠绕着她吧？

　　一想到这，冯花妮内心就蹦出了极大的恐惧，在这个明亮的办公室里，眼泪再也控制不住落下来。

　　“请留下我，我什么都可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