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随风迁徙

1、1

　　国内的60周年大庆真的是热闹，连我们这样在外面呆了快半辈子的人都激动不已。
　　不过说实在的，我没有我那从来没有在国内呆过的小女儿Brigitte兴奋，她那天看着满城的人，到处飘扬的五星红旗，街上大屏幕里阅兵式的恢宏，竟然跳了起来，喊：“Oh，oh，oh，my gosh！！”
　　这是我第一次带她回国来看看，是因为萧伯伯过世了。他是我父亲最好的朋友，而父亲不久前因为中风导致了偏瘫，没法来见他最后一面，他那天把我叫到床前，说：“乐乐，去吧，帮爸爸跟他道个别，也帮你妈妈看看他。”
　　父亲因为生病的缘故本来说话已经有点大舌头了，但是这几句话说得异常清楚，说完还合上眼睛流下两滴眼泪来，我点了头，想起曾经偷看过的母亲的日记，竟然一时也沉重异常。

　　萧伯伯的葬礼简单到不行，小小的遗体告别厅，只有10来个亲朋好友，我深深鞠躬，竟然没勇气去看他的脸。
　　在我的印象里，他是个高大魁梧的男人，笑的时候很大声，整张脸都是温暖的，不笑的时候又让人觉得阴鸷，大概只有在我母亲面前才变得开怀一些。我15岁之前的记忆里，他占了很大部分，几乎顶替了父亲在我心目中的存在。可是现在，这个父亲一样存在的男人，躺在冰冷的水晶棺里，被上帝夺走了呼吸。
　　我想，他或许是幸福的，因为在黑暗的那一边，我的母亲，在等他。

　　母亲过世的时候，我18岁，在威斯康辛读高中，因为那时候陷落在我的第一次爱情里，也因为我并不理解我的母亲病成那样还一定要回国的决心，我没有去看她。等我飞去的时候，她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父亲把她的日记本交给我，那晚上，我看了大半夜，哭的泪流满面，第二天肿着眼睛跪在她的遗体边，和我一样肿着眼睛的还有萧伯伯，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很多，又好像完全失去了生气。
　　我的父亲也是难过万分的，不过他没哭，他前后安排母亲的后事，背影极度萧索而憔悴。
　　母亲的脸上根据中国人的传统用一块丝绵盖着，我几次想要掀开来，看看她是不是足够安详，可是我没有勇气，我怕看到了会知道其实她走的一点也不好，也后悔我是这样的狠心。
　　她说她要死在家里，要叶落归根，她说她死前要看看那个人，不然不能安心，父亲满足了她，我却没有答应。那个人再好，也不是我的父亲，当我15岁第一次见到我父亲，我被一种血浓于水的东西打动了，我以为这就叫全家团圆，可是我们的这个圆，终究还是变成了半圆。这对我来说怎么都是一种永远不能弥补的遗憾，可是我始终忘记对另一个人来说或许遗憾更深。

　　Brigitte确实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遗体告别这样的时候她都唠叨个不停，在房子里走来走去，尽管来之前我告诉了她必须要保持肃穆，她还是保持了4岁小朋友应该有的执着，拉着身边肃立着的完全不认识的人用并不标准的中文问：“嘿，请你告诉我，谁是他？”
　　竟然有人笑了，我瞪她一眼，拉了过来，却在看见她眼泪的时候心软了：“妈妈等下给你讲故事好吗？”
　　小丫头又笑了，孩子的心总是简单而透彻的，大人却不行，尤其是我的父辈们。
　　那真是一个繁乱而复杂的时代，而这是仅仅属于他们的故事。

作者有话说

　　每次我问老爸你当时下乡的时候想过回来没？他总是不说话，要不就摇头，忘记了，不知道了，太久了。我的父母亲唱着那个时代的歌，感激当前的好日子，看起来连点唏嘘都没有。可是，如果听说某个曾经一起上山下乡的谁谁谁离世了，就会沉默很久，在我看来，那些红旗飘飘，标语四贴，疲于奔命，辗转于田间地头的岁月，他们一点点都没敢忘，大概是记得太牢，所以连说也不想说。
我却对那段岁月充满了好奇，乃至于入戏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