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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新雪初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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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里头一场雪,虽是搓棉扯絮般地下得热闹,在地下却积不起来。赵暄自集英殿里走出,乍逢寒气,忍不住便缩了缩脖子,打个喷嚏。旁边伸过一双手来,给他披上了件玄狐皮氅。这人英秀挺拔,身着八品司戈服色,正是郦琛。赵暄笑道:“劳你久等!”挽了郦琛的手,向外走去。
两人出得宫来,外面马车已然久候。赵暄坐进了马车,揭着车帘往外看了看,道:“最好这雪一直下到明天去,咱们在后园子里搭个雪人玩儿。”他个子长了不少,已同郦琛相差无几,面貌却犹是一派稚气,似乎永远也长不大一般。这时穿着销金锦袄,一张雪白秀丽的脸庞一半埋在大氅里,颇像个玉石雕的玩偶娃娃。郦琛不禁微微一笑。赵暄道:“你笑甚么?嗯,你笑话我不长进,尽惦记这些小孩儿们的营生。”虽如此说,眼中兴致却是半分不减。郦琛笑道:“堆雪人又怎是小孩儿的营生?上年冬天,正月底最后一场雪,牧谦和我也堆过两个雪人的。”想起那时两人刚刚重聚不久,正是心甜意洽之际,记忆中的那雪,便也像是简淇做的豆团蓬糕上雪白的糖霜。一时神驰天际,心道:“明年这时候,我说甚么也要回到他身边去。”
赵暄道:“你们管自玩得高兴,也不带我。”放下了车帘,又道:“你猜皇伯父方才跟我说甚么?”郦琛回过神来,问道:“甚么?”赵暄道:“殿前司昭武尉出了缺,你要升官儿啦。”郦琛道:“哦,又是你保荐的么?”赵暄见他心不在焉,显是对这一件事毫不热心,颇觉失望,道:“我知道你不耐烦作个小小校尉。只是你到京来,信王他们焉有不知?跟在我身边,往来便宜,他们也不敢就怎样。有昭武尉的令牌,清早半夜都出入得城门。”郦琛省悟过来,道:“那可多谢你了。”赵暄悻悻地道:“这一句里,才听得见些诚意。你这人当真是难讨好,为你做了十分不算,还要亲手捧到你跟前,求着你收下。”
郦琛道:“哪里。你让皇帝下旨赦了我爹爹罪名,我很是感激。”赵暄笑道:“皇伯父当初便无意杀他,为这点小事要了他性命,难免有些内愧,我一求便成了。这一回给你加官,也未尝不是补报之意。”郦琛却知郦文道不过是一名小小知州,便是错杀了,哪里会进得皇帝的心去,至于给自己一个官衔,自是全看在赵暄分上。听得他毫不居功,不禁有些感动,道:“赵暄,你待我一番好意,我自知道。”赵暄道:“这还差不多。”握住了他手道:“你两番救过我性命,咱们算得是生死之交。你的仇人便也是我的仇人,我同你联手对付他便是。”嘻嘻一笑,又道:“好在赵煐本来便跟我过不去,也不算屈了他。”
正说着话,马车忽地慢了下来。随骑侍卫赶上来,凑着车窗向里道:“王爷,前面是傅尚书家的车马。看光景是有匹马失足滑倒,一时起来不得,阻了道路。”赵暄笑道:“偏是这般不巧,算了,咱们绕路罢。”转头向郦琛道:“刑部尚书傅冲,便是前年审你爹爹案子的。”郦琛点了点头。
便听车外一人高声道:“王爷留步!”赵暄揭起车帘,见几名侍卫护着个五十余岁的老者向这边走来。郦琛见那人颌下一部花白短须,细眼钩鼻,一看便是个精明干练的人物,心道:“原来傅冲却是这般样貌。”
赵暄将口凑到了他耳边,轻轻地道:“你想不想杀了他?”
郦琛尚未答言,傅冲已来到车边,恭敬行礼,随即手把着车轭,道歉致意,说个没完。郦琛听得好生不耐,却见赵暄满面堆笑,敷衍得滴水不漏,心道:“这娃娃到底是官场里长大的,上一刻还说要杀人,下一刻便能做出这般亲热形状。”
好容易待得傅冲离去,马车重又起动,郦琛看着赵暄微笑道:“都说你同傅冲不睦,却原来也有这许多话好讲。”赵暄笑道:“我故意的。这雪下得这般大,让他在外头多站一会儿,帽上堆足了雪,回头一暖一化,统流进脖子里去,冻不死他。”两人一齐大笑。
说话之间,马车已到了赵暄官邸。赵暄道:“咱们去湖心亭里坐坐罢。”郦琛于他府上走得极熟,当下不用人引路,便走在先前,径往后园去。赵暄这后园极大,引了一股活水来,在中间蓄了一个小湖。湖心筑一亭,有竹桥与陆相连。
两人沿竹桥走入湖心亭,对面坐下。赵暄道:“先时我问你那话,你可还没答。”郦琛微感诧异,道:“你是当真,不是说笑?傅冲是刑部尚书,我现去杀他,只怕连你都要牵累。”赵暄道:“我既然问了这话出来,自然是有了主意在这里。”
郦琛心道:“我爹爹那桩公案牵涉之人甚多,总不能全都追究起来,只除了郑晔这个主谋,也就够了。不过傅冲既是伙同赵煐给爹爹定的罪,倘若顺手,杀了他也无妨。” 当下点头道:“你且说来听听。”赵暄笑道:“我助你杀了他,你却怎么谢我?”
郦琛道:“杀不杀傅冲,其实也没甚要紧。我头一个要杀的人乃是郑晔,你能不能帮我?”赵暄道:“那还用说!不过要杀郑晔可不容易,他从湖州回来,便告了病假,现下干脆搬到信王府去住着了。信王府近年来蓄意收揽江湖人物,武功好手着实不少。咱们要杀荣筝,还只愁后事怎生处置;要杀郑晔,则单是如何下手这一件,便大大地为难。”郦琛知他说的是实情,无可奈何,道:“那也没法子,只好再等时机罢了。”赵暄见他神色黯然,安慰道:“信王当下虽然得势,早晚搬倒了他。到那时捉了郑晔,任杀任剐,都由得你。”笑了一笑,道:“今天皇伯父跟我说,光禄大夫另派了许文卿。他心内终究还是对赵煐存了三分疑忌。”郦琛对这些朝堂人事也无意多听,随口道:“皇帝倒对你放心,这等话也都对你说。”
赵暄叹道:“你不懂的。他不疑我,是不必来疑我。皇族中如我这等子弟,在所尽有,他随便指来一个,便可以取代。我现有一切,全是拜他所赐,哪一天失了宠,他也尽可以全都拿走。不像信王赵煐是先皇所出,在朝中势力根深蒂固,非一日可以动摇。”
两人一时都不说话。天边灰云沉垂,湖上波光暗淼,一派寂静,只余漫天雪花飞扬。郦琛见赵家从人俱留在岸上相候,道:“你府上的内贼,还没寻出来?”
赵暄摇了摇头,自嘲道:“我如今已经生了心病,但凡同人说句私密话,只好到这亭子里来。” 这湖心亭四下里一览无遗,没半个可余藏身的地方。郦琛见他眼里颇有凄惶之色,心道:“他徒然身居高位,富贵尊荣,日子过得可不舒心。” 一时心中微生怜悯之意。
赵暄又道:“淳于真和南宫敏是先父留给我的近侍,自那回事后,我连她两个也不敢信了。瞧着一干护卫,哪个也不能教人全然放心。”悠悠叹了口气,道:“我底下人对我说话,永远不尽不实,我每天琢磨他们话里真假,想得头也痛了。你说,有没有一种药,吃了便能让人说实话,问甚么答甚么?”
郦琛道:“我从前在牧谦那里,倒是见过这药的方子。不过牧谦说那等药惑乱心神,用在人身上大有后患,说甚么也不许我用。”赵暄嗯了一声,默默沉吟,道:“其实也不消当真用上。旁人知道我有这药在手里,心中害怕,多半就招了。”
郦琛颇不以为然,道:“你要人家对你忠诚,须出自本意才好,要靠药物震慑,总不是正理。”赵暄瞧着他笑了一笑,道:“相待以诚,那是朋友间才讲的,对那起奴才却哪里说得到这话?不过你说得也不错,总是我御下无方,手段不够,才想到用药物。”
他眼望亭外飞雪,出了会儿神,道:“郦琛,等杀了傅冲,你陪我在那边坡上搭个雪人儿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