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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宿因所构 ...

  •   郦琛走出树林,一眼见到荣家的牛车仍停在路上,黄底红花的车帷在寒风中猎猎而飘,心道:“这些人还在等荣筝回来,我要不要跟着一段,看荣筝是不是回来和他们相会?”再看了一眼,忽然心中砰地一跳,暗道:“不对!那两个押解的公人呢?那车夫呢?”不由便向那牛车走近了几步。待得他看清了那车帷,登时一颗心剧烈跳将起来。那黄布上却哪里来的红花?分明是大片大片溅着的鲜血。

      郦琛走到车前,见那车夫蜷成一团,倒在地下,背上血肉模糊,已然死得透了。他伸手揭开车帘,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只见车里横三竖四地倒了五六名女子,头上、胸口刀痕累累,头面首饰俱被人拔去,鲜血兀自未曾全凝。

      郦琛瞧着这一派血肉狼藉,定了定神,见到其中一名妇人身下,露出一只白生生的小手。当即伸手抬起了那妇人尸身,露出一个两三岁的孩子来,瞧那面目便是那晚见到的元宝儿。他颈间一道伤口,显是被人以利刃断喉而死。郦琛看着他圆圆的小脸,不自禁地心中发颤,手一松,那妇人尸身又跌了下去,将元宝儿盖住。

      郦琛放下车帷,向后退了两步,只觉身上阵阵发冷。那车中的惨象便如是生了根一般,在他脑中停留不去。他那日原下了决心要去杀死郑晔一家,妇孺不留,然而当真见到了这般残酷景象,却是不忍于心。

      忽听身旁微微响动,转头看去,见路边站着一对乡农打扮的年轻夫妇,肩上挑着货担,面上一副惊惧欲绝的神色,死死盯住他不放。

      郦琛心道:“他们为甚么这般看我?”旋即会意过来,自己腰悬长剑,胸前又染满了荣长庚喷出的鲜血;这对夫妇从路上走来,正撞见他放下那妇人尸身,从车中退出,自是将他当作了凶手。

      郦琛走上两步,那两人如梦初醒,撇下担子撒腿便跑。那妇人尖声大叫:“杀……”刚刚吐出一个字,郦琛一步蹿了过去,点住了她哑穴,跟手抓住了那男人后襟,倒拖回来。

      那男人被他扣住了背上“神道穴”,浑身酸软,只叫:“大王饶命!大王饶命!”郦琛喝道:“胡说八道!甚么大王?那些人不是我杀的。”那男人道:“自然不是,不是……咱们甚么都没看见。”牙关打颤,身子筛糠也似地抖个不住。

      郦琛心中一动,忖道:“这两人意定我是凶手,回头必定会向官府告诉我的形貌。”下意识地便按住了剑柄。他生平杀过的人着实不少,然均是出于防卫自保之心,所杀之人不是盗贼,便是官兵,从未杀过不会武功的庶民百姓。看着这对年少夫妻,心中略一迟疑,便道:“你们若是胆敢去向官府出首,泄露了关于我的一个字,我把你家上下杀得鸡犬不留。”说着将那男人掷在地下,随手解开了妇人身上穴道。两人吓得只管趴在地下磕头,又哪里敢出一声。

      郦琛心道:“这一番言语,也不知道是否便就能吓住了他们……当真要去告了我,也是时运不济。”摇了摇头,转身大步向来路走去。他走了一程,在路边寻到了自己来时骑的马,却不见储安等人影踪。当即纵身跃上马背,向京城飞驰而去。

      郦琛回到王府,赵暄早在书房久候,一见他便迎了上来,含笑道:“事办得怎样?”却见郦琛满面寒霜,那笑意便凝在了脸上。

      郦琛沉声道:“将荣筝的女人孩子杀了,是谁的主意?”赵暄道:“是我下的令。怎么啦?”此言原不出郦琛意料,听闻之下仍是徒地升起了一股怒气,道:“你怎地不同我商量?”

      赵暄看着他,不解道:“这用甚么商量?除了那两个公人要放一个回去报讯之外,其他人自是就地都杀了,哪里还能有别的?”他语气宁定,便如是当然之理。郦琛厉声道:“那孩子才两三岁,全不晓事,又何必一起杀了?”

      赵暄见郦琛甚是激动,一时颇觉他莫名其妙,道:“为甚么不杀?难不成却饶了他性命,等他长大来寻你报仇么?” 郦琛怔了一怔,想起以赵暄身份,原是向来不把旁人性命当作一回事,这一番究其用心,却也是为了自己。然而车中惨景历历在目,那等血色鲜明,直刺得他心烦意乱,正欲再说,忽觉“天突穴”上轻微一跳,似乎便有些麻痒之感。他暗暗心惊,自知练维摩诘剑伤了气血,这几个月来,天突穴上的麻痒早变本加利,若有一日不服用宁慕鹊给他的药丸,则发作起来,当真令人恨不能在墙上一头撞死。这一日已然服过了药,然而林中一番剧斗,大费精神气力,又一路疾驰回京,这时候气血翻涌,隐隐然竟有失制之意。

      他随身带着宁慕鹊给他的那个小瓶,却不愿当着赵暄服药,犹豫一下,在椅子上坐下,暗自调息。赵暄见他忽然缄默,只道他犹自懊恼,道:“斩草除根,自来便是这个道理。否则朝廷怎地也有族诛之刑?我是为了你好,一刀下去,省却了多少麻烦!”

      郦琛不语,过了一会儿,终于将那股逆息缓缓压落,颓然道:“你没看见那光景,极是悲惨。”赵暄恍然大悟,笑道:“你看见了,便觉得不忍?我倒不知你心肠这般软,连个死人都见不得。”郦琛见他乌黑的瞳仁清澈鉴人,眼中全是盈盈笑意,忍不住道:“不是的。你坐在这里发号施令,与亲眼看到那血腥情形,全然不同。”赵暄撇了撇嘴,道:“你欺我没杀过人,便来说这等话。也罢,下一回若有这样的机会,我跟了你们去,亲手杀他两个便是。”郦琛摇头道:“杀人不是甚么好勾当。你小小年纪,怎地这般心狠?”赵暄笑道:“也不羞!你又比我大得多少,却杀过多少人了?”郦琛默然半晌,道:“倘若可以,我也不想杀人。”心道:“如果我不必报仇,此时便能和牧谦在一起。”

      赵暄道:“说了这半天,到底杀了荣筝没有?”郦琛道:“没有,被他逃走了。”赵暄诧道:“你武功高出荣筝许多,怎会截不下他?莫不是储安那几个奴才不中用,拖了你后腿?”郦琛知他对手下甚苛,道:“不干他们的事。”赵暄心下奇怪,但见郦琛意态怏怏,显是不愿谈论此事,心想此事详由,不妨回头去拷问储安,道:“你来的正好,陪我去办件事罢。”

      郦琛道:“搭雪人么?”赵暄笑道:“倒是不忙搭雪人,现有一件事,要劳烦你帮个忙。”郦琛道:“甚么事?”赵暄道:“你只消站在我旁边,看着便是。”

      郦琛依言站到他座旁,赵暄抬头向他笑道:“我手下的南宫敏颇通医药,你上月写了那个方子,我便交予了她。这些日子她在几十名死囚身上做了试验,发现若是加入一味六叶灵芝,便不至于令人过后丧命。”郦琛皱起了眉头。他在赵暄软磨硬缠之下,将从简淇那里看来的吐实药配方写了给他,心内终究觉得不妥。这时听他提起,微感不安,道:“你要做甚么?”赵暄向他眨了眨眼,笑道:“你忘了二月里在湖州的时候,我跟你说的那事?这一件事不解,我心里总是不宁。”走到门前拍了拍手,便有个小厮进来。赵暄吩咐了几句话,那人匆匆走去。

      不一时,进来了两个女子,都是三四十岁年纪,向赵暄盈盈拜倒。郦琛微一凝神,认出那身材高瘦的女子正是淳于真,只是头一次见她身着襦裙,乍见之下,倒有些扎眼。另一个女子体态丰盈,眉目娇媚,想来年轻时候必是个美人,如今依旧风韵甚佳,只眉梢眼角有不少细纹,颇见风霜之色。

      赵暄向她道:“南宫敏,那药你可带着?”那美妇人南宫敏道:“自王爷嘱咐,便刻不离身。”赵暄道:“很好。”在椅子上闲闲坐了下来,道:“我有几句话要问淳于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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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淳于真听他口气郑重,当即跪倒,道:“王爷但凭有问,属下知无不言。”赵暄道:“二月里我在湖州着人手脚,喝了下药的酒,你可还记得?”淳于真道:“属下记得。”赵暄斜靠椅背,笑道:“我便是要请教你一句,那下药之人,究竟是谁?” 淳于真脸色微变,低头道:“王爷何出此言?”

      赵暄凝视她脸,道:“倘若可能,我也不愿来猜疑你。可是你那时候进得屋来,不问便知郦琛无辜,且立知毒药下在壶盖而非酒杯,若非与那下药之人互通声气,何能如此迅利?”

      淳于真沉默半晌,惨然笑道:“我道如何,原来早被王爷看在眼里,疑在心中。王爷好耐性,隐忍了这大半年才发作。不知王爷是要搜罗证据,一拢起来问罪,还是想放长线,钓出我身后主使来?”

      这一句却是触到了赵暄痛处。他自湖州将淳于真救回后,表面上不动声色,实则暗中严密防范,将府中里里外外都彻查了一回。简淇曾说那灰阑霜入口极苦,想是拌入了甚么味道重的饮食之中,他便将掌厨乃至灶下烧火小厮,并所有端茶送饭的丫鬟都亲自审讯了一番。颇有几人耐不住拷打而一命呜呼,然而这下药之人却似得了神助一般,竟不露半点端倪。其间淳于真一言一动都逃不过赵暄的眼线,大半年过去,始终拿不到她一些破绽。——倘或是别个人令他这等放心不下,以他性子,早另寻个由头杀了,淳于真却是他自小随身的近侍,幼时亲切之处,不啻于长姊,近年来虽不比先时,毕竟多年情厚,犹疑摇摆了八九个月,总拿不定主意。

      赵暄虽然机伶干练,毕竟少年意气,这时听得淳于真言语中颇有讥嘲之意,不禁有些恼羞成怒,心道:“但凡有凭证落在我手里,岂容你活到今日!”但这一句话若出了口,便是承认自己只是凭空疑心,并无实据。

      他定下神来,托起手中茶杯,慢慢呷了口茶,方道:“淳于真,你家自祖上起便为王府效力,一直忠心耿耿。有些手段,我当真不愿对你使出。”向南宫敏望了一眼。南宫敏会意,自怀中取出一个长颈细瓷的瓶子,恭恭敬敬地放在赵暄面前桌上。

      淳于真向她看了一眼,冷笑道:“怪道你这些日子都不见了踪影,原来是鼓捣这个去了。淳于真问心无愧,王爷要以毒药逼供,尽管上来。”南宫敏柔声道:“真姐,小妹劝你还是莫要隐瞒甚么。这药并非毒药,只是服下去,舌头可便不由得人控制。小妹用来试药的那些人,无论剧盗悍匪,个个问一答十。你便问他那话 儿的长短,嘻嘻,他也都如实招来,半分不差。” 说着掩口一笑。

      赵暄道:“淳于真,这药虽能令人吐实,只是用后颇有遗患。南宫敏试过了几番变化异方,虽能保人过后不死,心神受扰,却不免要大吃苦头。你我主仆一场,我还是愿听你自己告诉我。”

      淳于真道:“小王爷,淳于真或者有事隐瞒,但并无半分对你不住。”语声甚是恳切。赵暄怫然道:“你替害我之人遮掩,岂止是对我不住!”淳于真低声道:“下药之人乃是受信王手下所欺,并非蓄意加害王爷。淳于真愿以身家性命担保,日后绝不致再为祸端。”赵暄冷笑道:“你也是府中旧仆,怎说得出这般蠢话!若被人害了我去,你身家性命够甚么赔的!”将那个瓷瓶旋开了盖子,倒出一颗朱红丸药,托在掌心,道:“淳于真,本王再问你一句,你说是不说?”他在淳于真面前一直以“我”自称,这时候忽然改口,显然是要斩断了旧时恩义。

      淳于真咬着嘴唇,只是一言不发。赵暄道:“那人究竟给了你甚么好处,你这般维护他?”淳于真摇头道:“世上有些事情,原不是为了有甚么好处。”

      赵暄叹了口气,手掌平平伸出,南宫敏当即上前取过药丸,向淳于真走近,道:“真姐……”淳于真怒目圆睁,叱道:“贱婢!”南宫敏轻抚胸口,笑道:“真姐,你平素粗声大气也罢了,王爷面前,可不得这般大呼小叫。”左手闪电也似地伸出。淳于真武功原高出南宫敏,只是对方奉令行事,如若出手抗拒,便是逆了赵暄。微一迟疑间,便被南宫敏捏住了下颏,右手拇食两指扣了药丸,便要送入。

      正当此时,便听一人叫道:“且慢!”赵暄座旁跃出一人,正是郦琛,扬剑连鞘向南宫敏腕上点去。他知自己擒拿格斗功夫与一般好手差得甚远,王府中又不便轻易出剑,当下只握住了剑鞘,一招“日光萤火”递出,不偏不倚,戳中了南宫敏腕上“内关”。南宫敏手腕一阵酸麻,啪地一声,那颗药丸滚落在地,滴溜溜地转个不住。

      赵暄睁大了眼睛,又惊又气。他要郦琛站在自己身边,原是怕万一淳于真不服犯上,南宫敏一人不是她的对手,孰料郦琛反去出手襄助对方。南宫敏叫道:“你反了么!”未得赵暄示可,不敢立时动手。

      郦琛退后一步,向赵暄道:“我同淳于真有同战拒敌之谊,要为她向王爷求个情。”赵暄恼道:“你也来同我作对!”

      淳于真见郦琛出头,心下亦是颇为诧异,看了郦琛一眼,道:“我不用你求情。”向赵暄道:“小王爷,你不必用这等下流药物,我说便是。”

      赵暄点头道:“你若肯说,我又何必用药?”淳于真目光灼灼,看着赵暄,道:“小王爷可记得上年中秋晚上?”赵暄皱眉思索,道:“还不是照往年一般,在宫里侍宴,闹到半夜?”淳于真道:“正是。小王爷酒醉归来,随手将个院里上夜的丫头拉上了卧榻。这件事王爷自己或许忘了,屋里侍奉的人想必都还知道。”赵暄听她忽然说出这一件事来,当着郦琛和南宫敏的面,微感尴尬,道:“差不多便有那么一回事罢。那又如何?难不为我幸过了她一回,便要封她当了王妃不成?”

      淳于真道:“小王爷可还记得她名字?”赵暄道:“家里丫头这么多,我哪里记得过来?老实说她是个怎生模样,我都模模糊糊。不过是一时兴致,哪里有许多讲究。”淳于真道:“我自是知王爷不过一时兴致,榆钱儿却不知道。”赵暄笑道:“是了!她叫做榆钱儿。我那时还说,怎叫了这么个名字,还不如叫铜钱儿更实惠些。”淳于真面沉如水,道:“她原是乡下来的。她母亲怀她的时候没得东西吃,只靠树上榆钱果腹,便起了这个名字。”停了一停,道:“乡下丫头心实,小王爷在床上应许她做夫人,说只欢喜她一个,她可是都记住了。”赵暄连连摇头道:“这丫头胡说八道!我便是喝酒昏了头,又哪里说得出这些话来。”

      淳于真道:“小王爷酒后说的话,过后自然想不起来。榆钱儿是个作粗活的丫头,容易到不了你眼前,本来多过得几个月也就死了这分心思。偏在这时有人撺掇她去求涌地庵的姑子道静,说那姑子这方面最有神通。”赵暄渐知端倪,道:“涌地庵是信王府的据点?”淳于真道:“正是。那姑子给了她一盒子香药,教她虔诚默祷后,加在王爷洗濯衣裳的水里,说是如此一来,这一番情意便能随衣及体,入得王爷心里。”

      赵暄张了张口,淳于真不待他说话,又道:“我后来听说,那药名为灰阑霜,原本只好下在饮食里。那信王府里倒也有些本事,将这毒炼成了经由肌肤,也能进入腠理血脉的香药。这般下毒,能进入体内的药份自是极其稀少,然而日积月累,一点点积攒下来,终于也成了致命的剂量。”赵暄勃然大怒,道:“这蠢丫头做得好事!”转念一想,道:“难道这丫头用那毒水洗衣裳,自己却不中毒?”淳于真道:“她自然中毒。只是灰阑霜药性迟缓,若不加引发,一时却也并不发作。”

      赵暄道:“那酒里作引子的药,却又从何而来?”淳于真道:“毒不在酒里,也不在壶盖上。我故意这么说,只为引开你注意,教你怀疑不到榆钱儿身上。”赵暄气极反笑,道:“好,好,这才是我手下的人呢。”

      他语带讥刺,淳于真却恍若未闻,道:“那日王爷中毒之前,我在外撞见榆钱儿扒着门缝向内张望,神气慌慌张张,便拿住了她盘问。她吃不住我一番恐吓,便将前情说出,又跟我说,她在湖州城内又见到了道静,那姑子告诉她,王爷心中已有了她,只消当晚将一盘香在王爷走过处点着了,王爷自会来寻她。谁想她刚放好了那香,便有王爷身边的大丫头皓霜来寻筵上点的香,竟将那盘香拿走了。榆钱儿心里不安,不晓得那客人闻了香会怎样,又害怕皓霜发现了香不对要来骂她,故而前来张望。”

      赵暄冷笑道:“她莫不是以为咱们两个会同她玩儿个双龙……”想起郦琛便在身侧,便将下面的话咽了下去,道:“你发现了她这般大逆不道的行止,不来报我,却替她打掩护。淳于真,你胆子可不小啊。”

      淳于真道:“我知道王爷一听此事,势必不肯留她性命。故而自作主张,将她送出了王府。”抬起头来,直视他眼睛,道:“那小丫头只是作了信王府的棋子,是生是死,其实都无关紧要。王爷既然得脱大难,又何必同个弱女子不依不饶?”

      赵暄道:“说得轻巧。这犯上行刺的大罪要都能饶了,我还怎生御下,言出法随?那起奴才们失了震吓,狗胆包天,还有甚么事情作不出来?”淳于真道:“属下虽不学,也听得从前濮安王爷说过,为上位者当恩威并济,并不一味以杀人立威。”

      赵暄哂道:“你但知其一,不知其二。倘若为得人犯可怜便不追究,那朝廷的法度也都不必遵守了。我素来见你英气爽利,却原来也不免这妇人之仁。”思忖一刻,又道:“你既替那丫头打算得如此周到,想来她现在何处,也必是你一手安排。她家里还有些甚么人?你去将她一家都杀了,提头回来见我,我便饶了你这一遭。本来你庇护这等要犯,其罪亦当诛,然而如你说的,我便法外开恩一回又如何?”

      淳于真跪在地下,叩下头去,道:“属下实难从命。王爷要责罚,淳于真甘自领受,只请王爷开恩,饶了那孩子性命。”赵暄怒气上涌,道:“淳于真,你莫要领会错了。我许你去杀那丫头,原是给你个机会,教你改过。哪里可以许你同我讨价还价?”

      淳于真低声道:“小王爷,我自十八岁入王府侍奉,十多年来,多有出生入死之处……”赵暄厉声道:“这难道不是你职分所在?”淳于真道:“不错,这些都是属下的本分。然而这些年效力,只盼多少换得王爷一些情分。淳于真日后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赵暄忽起疑心,道:“淳于真,你为甚么这般护着那丫头?该不会……那丫头不是你女儿罢?”淳于真摇头道:“不是。”赵暄偏着头想了一下,愈发确凿了猜想,说道:“你父亲原嫌弃你母是佣妇出身,一直将你母女遗在乡下,到你长大才接回了京城,算来年纪也差不多少。——怪道你知道她母亲怀她时候,只吃了榆钱。”

      淳于真默然良久,道:“那孩子不是我女儿。”眼望着地下青砖,缓缓道:“我十四岁那年,我娘又生了个女孩儿。她父亲是谁,我从来不知道。”

      说到这里,声音低沉下去,似在追忆往事,又道:“那时爹爹已有几年不曾来看望过我们,只偶尔才遣人送些钱物。家里没了粮食,我天天上树摘榆钱儿给娘吃。她生产后便一直不好,起不来床,那孩子大多时候便由我带着,一直到她两岁,再也无力养活,终于狠心送给了人家……那孩子,算来便该有榆钱儿这般大。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寻那孩儿的下落,却始终没半分消息,直到那日,才知道王爷身边,便有个叫做榆钱儿的丫头。或许她只是另一个被人牙子拐卖的贫女,不过是名字凑巧相同。可是我瞧着她,心里便浮起我那可怜小妹妹的模样,说甚么也不能眼看着她死了。”

      淳于真说到这里,抬起头来看向赵暄,道:“王爷,我甚么都同你说了,王爷可否便饶她一条性命?”面上全是求恳之意。赵暄知她素性硬朗,这般苦求,实是从未有之事,犹豫了一下,便道:“我答允你便是。”

      淳于真目不转瞬地看着他,良久,哑着嗓子道:“小王爷,我看着你从小长大,你每逢说谎的时候,总会以小指叩击扶手侧面,这个习惯总是不改。”

      郦琛听了这话,心中一惊,看向赵暄,果然见他左手握着扶手一端,小指微微抬起。赵暄面上一红,随即沉下了脸色,道:“你倒是了解我得很。”目光冷冷在淳于真面上一扫,道:“我若不从你愿,你便要抗令犯上,是也不是?”

      淳于真道:“不然。我既然立誓效忠王爷,至死不变。”声音凄怆,却带了一股宁摧不屈之意。郦琛心念一动,叫道:“不好!”便见淳于真提起手掌来,往自己顶门拍落。郦琛飞身抢出,不及拔剑,便以剑鞘点她臂上“尺泽穴”。淳于真却有经历在先,早防备了他来拦阻。左手探出,抓住了剑鞘一圈一带,一股浑厚内力藉着剑身传到,只震得郦琛虎口开裂,满手鲜血。他咬牙忍痛抓着剑柄不放,仓琅一声,长剑脱鞘而出,转了半个圈子,径点淳于真“肩井穴”。然而这一阻之下,终究是慢了半步。淳于真右掌击落,喀地一声,却是头骨碎裂的声音。

      赵暄大吃一惊,从椅中跳了起来,道:“你……你何必如此?”

      淳于真气息奄奄,道:“一命换一命,小王爷,盼你垂怜。”赵暄见她目光涣散,命在顷刻,不由得眼泪夺眶而出,蹲在地下,握住了她手,道:“我答允你,饶了你妹妹便是。”这一次却是语出真诚。淳于真受了致命重击,全凭一口真气支持,得了赵暄这句允诺,登时心中一轻,道:“多谢……多谢王爷。”嘴角浮起微笑,停了呼吸。

      赵暄见淳于真气绝,轻轻放下了她手,站起身来,忽然间啪地一声,面上着了郦琛一掌。他破天荒头一遭捱打,惊讶之下竟不觉疼痛,伸手捂住了脸,呆呆地瞧着郦琛。南宫敏见郦琛竟敢殴击小王爷,这一惊非同小可,刷地抽出佩刀,便向他当头砍去。郦琛举剑招架,刀剑相交,只溅得火星四迸。

      赵暄喝道:“南宫敏,住手!”南宫敏愕然停手,道:“王爷……”赵暄挥手道:“你出去!”见她呆立不动,不耐道:“聋了不成?”南宫敏不敢违拗,还刀入鞘,又向郦琛看了一眼,快步向外走去。

      郦琛见南宫敏走出门去,犹豫一下,便也欲举步跟出。赵暄叫道:“郦琛!”郦琛回身相候,见赵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半日不说话,不禁哼了一声,道:“小人冒犯了王爷,王爷可想好了要怎生处罚?”赵暄听了这话,眼圈又是一红,道:“你别说这等话。我当真不是要她死。”

      郦琛冷笑道:“若不是你坚执要取那丫头性命,她又何必以一死来求你开恩?”

      赵暄道:“郦琛,很多事情,你是不知道的。你心性磊落,世上人心鬼蜮,你说甚么也想象不出。”停了一下,续道:“那小丫头倘若当真如淳于真所说,受人之愚,饶了她也没甚要紧。我不肯即便答允淳于真,却是担心那是信王府设下的圈套,要骗得她甘心情愿地为他们所用。淳于真是我手下得力之人,尽人皆知。她的身世本也不是甚么秘密,要去寻个年貌仿佛的乡下丫头来哄她入彀,原是再容易不过。”

      郦琛未料到他说出这几句话来,愣了一下,道:“你既是这个猜疑,先时为甚么又不说?”

      赵暄叹道:“淳于真多年牵挂她妹妹下落,好容易得了这么点希望,自然要牢牢抓住。她口中虽说是料不准,心底却认定了那丫头,我便说了,她哪里肯听进去?我本想骗她一骗,私底下派人去找到那丫头细加察问,拿到了凭据,才好说话。谁知她信不过我,又这等烈性。”说着,长长的睫毛一颤,两颗泪珠落在地下。

      郦琛默然,过了一时,道:“你最后跟她说的那句话,可是当真?”赵暄扁了扁嘴,道:“连你也信不过我?那等时刻,我还要撒谎,便是全无人心了。倘若查勘下来,那丫头果然是她妹妹,我不杀她便是。”郦琛叹了口气,道:“你还是要去寻那丫头。”赵暄道:“事已至此,自然要查个水落石出。”眼望郦琛,便去拉他手,黯然道:“郦琛,我这郡王的位子,看似风光,其实是架在火上,若不是步步小心,早不知死了多少次。”

      郦琛见他眼圈微红,瞳中水光盈盈,似乎又是泫然欲涕的模样。他与赵暄相处日久,颇知他为人,心道:“小王爷面上十分会装可怜,心计却多得很。……也难怪他,若没有这些心机手段,也不能小小年纪,便攀到如此地位。”摇头道:“你聪明伶俐,天下人都被你算计了去,也少不了你一根毛的。”虽如此说,却是任由他握住了手。赵暄知他意软,道:“你也怕被我算计了去么?郦琛,我拿你当朋友,你在我身边一日,我甚么手段都不会用来对付你。咱们之间,便是以诚相待。”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宿因所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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