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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双重标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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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莫斯从厨房出来前,帕雷萨觉得他应该好好敲打敲打赫莫斯。赫莫斯从厨房出来后,帕雷萨在交谈的空隙里寻找了半天合适的契机,最终还是没找到。
龙的脸上已经完全没了上午那些阴翳,金色的眼睛里盛满了笑意,光彩耀人。他望着他,好像世界只剩他们两个,而他就是他唯一幸福的源泉,所以他才要这么专注,这么沉醉地望着他。赫莫斯看起来那么愉快,那么幸福,言行举止都在告诉帕雷萨他现在活在多么珍惜可贵的美好里,而且他正在把帕雷萨也拉进这种美好里,帕雷萨实在没有办法让这种舒缓甜美的氛围消失,摆出一副严肃而冷酷的模样,对赫莫斯说:我们来谈谈你性别歧视的恶习吧。
他跟着他在谈,鱼,是的,鱼,他们钓回来的这些鱼,它们现在是什么样,很久以前是什么样,龙小时候第一次见到它们,第一次吃掉它们是什么情形。多么无聊,多么不值一提的话题,但是又让帕雷萨始终感到好奇,好像他对生物史一直以来都有着浓烈的兴趣似的。赫莫斯说起鱼的变化,接着顺势说起了他自己小时候的其他几件事。他小时候,他们小时候。谈话总能牵出新的回忆,那些你早就忘了,都不记得它们发生过的事,词语和画面间的联系把它们一个接一个从记忆之海里捞出来。他们已经对彼此分享过很多自己过去的经历,但是总有新的让他们想要分享的东西冒出来,好像话永远也聊不完。
他们说着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接着不知道怎么的,话题又转到了那个还不真正存在的女儿。带她去那看,带她去这看,带她玩那个,带她玩这个。帕雷萨看着赫莫斯说起女儿这个词的模样——多自然,多真诚,没有任何不喜欢或者轻蔑的意思,有那么多温柔的期待。于是帕雷萨和赫莫斯谈性别歧视的欲望又弱了一分。嗯,他心想,别说龙,就说人类吧,很多看不起女人的人,面对他们自己的女儿和母亲的时候,可又是另外一副面孔。双重标准很常见嘛。再说他们的女儿是龙,他为什么还要有这样过分的怀疑,觉得赫莫斯会因为他的偏见而给他们女儿的成长带来坏的影响呢?就算有,肯定也是微少的一点。反正他又不会把他的女儿全权交给赫莫斯来养,有什么坏影响出现,他修正就可以了。
好了!事情有了解决方案,他的烦恼烟消云散!
【】
*
和赫莫斯呆在一起无所事事,帕雷萨不能说他不愉快,可是这种愉快总让他浑身难受。就算他现在不死了,时间像地上的尘土一样多,可以随意浪掷,他心底还是有个影子在不赞同地摇头,严厉地对他说:不行,不行,这样虚度你的年华,不行!你必须干点什么有意义的事,去磨练你的灵魂,提升你内在的深度,增加见闻,凝聚智慧。喋喋不休的,永不止息的催促。要努力,要变得更好,要强过别人,要在不知什么时候将到来的决斗中取胜。好吧,以上这些可能还是老调子,对抱着赫莫斯的他可能不起作用了。可是那声音狡猾地提出着新的难以辩驳的理由。他批评自己的声音和他批评别人的一样锋利尖锐,不可辩驳:你这样下去,越来越简单,越来越好参透,他把你完全了解了之后,觉得你无聊了,怎么办?
帕雷萨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第二天,他开始去书房找书看。
*
赫莫斯有时候想把世界上所有人都杀了,所有书都烧了,因为他们会夺走帕雷萨的目光。
但他也就想想,他知道不能这么做。
他知道归根结底,他不是真的想要帕雷萨时时刻刻只看着他。他心底的那种冲动只是来源于一种没有道理的不安……每当这些勾起帕雷萨兴趣的人或物出现,龙就会忍不住心惊:他被这些东西勾走了怎么办,再也不回来怎么办?
赫莫斯也知道这么想很没道理。但他只能控制自己不因为这种想法真的做出什么事,而不能控制想法从头脑里冒出来……好想烧了那些书。
帕雷萨迷上了精灵的史传文学,并且因为觉得目前的翻译太垃圾,这家伙决定捡起他学得参差的精灵语,去钻研精灵语的原文。刚开始,帕雷萨还记得翻译精灵史是次要的消遣,后来,赫莫斯就成了那个次要的消遣,后来,这个专心致志的【】已经把消遣抛之脑后。他完全被精灵的历史故事迷住了。
赫莫斯表示……他早就知道会事情会变成这样!!!
还是赶紧把孩子生下来吧,龙这样思忖着。让帕雷萨忙着养孩子比看他忙着翻译精灵语要让赫莫斯好受——书和赫莫斯无关,孩子却是他们俩爱情的见证啊!帕雷萨看着他们的孩子,肯定会经常想起他……
赫莫斯终于开始着手“构思”他的孩子了。
这还真是个不简单的大工程。并不是说孕育这件事本身不简单,而是讨帕雷萨欢心不简单。赫莫斯对他的孩子只有一个要求:让帕雷萨满意,或者最起码不惹帕雷萨讨厌,免得这孩子变成了纪念恶感的纪念品。
首先,她不能像法尔蒂娜生的那个【】雷蒙娜一样,遇到点不顺遂的事就恼恨她的父亲(特指帕雷萨),给她父亲找不痛快让他伤心。她得像个人类一样,天然地爱她的父亲……
……
……
赫莫斯觉得还是不要爱了吧。
万一她变成他的情敌怎么办?!她还是个女的哎!虽然帕雷萨从不承认,但赫莫斯很清楚,帕雷萨对女性总是格外宽容,格外有好感,格外体贴。她不能爱。尊敬就可以了。尊敬,服从。还要知道要保护她的父亲,帕雷萨毕竟是个脆弱的凡人。保护,但不要太在乎。赫莫斯自己来当那个世界上最在乎帕雷萨的人就足够了。他不想生出一个女儿来和他争夺世界上最在乎帕雷萨的人的身份。
冷漠一点,礼貌一点,有距离一点。距离,这很重要。千万别像博古亚一样黏黏糊糊,成年后好久还要管那个在他幼时庇护他的人叫父亲。
赫莫斯想起自己亲手扶养但没有他血统的儿子博古亚,接着就想起那个他没养过一天但有他血统的女儿阿芙拉。他和帕雷萨的女儿千万不能变成阿芙拉那样,不然帕雷萨能忍住不杀她赫莫斯也要杀了她。但龙又想到,阿芙拉是伊多尔克那个【】用他和赫莫斯的血造出的玩意,她那些讨人厌的地方肯定是因为伊多尔克的血统作祟。赫莫斯想心想他和帕雷萨的女儿绝对不会是那副讨厌的模样。
最重要的是,不要像阿芙拉那样迷恋自己的父亲。不要变成他的情敌!!!
好了,然后……赫莫斯开始考虑帕雷萨的喜好问题。这个女儿不能踩到帕雷萨的雷区。冲这一点他也不能让第八赢掉赌局,生一个雌雄同体的孩子。看看帕雷萨为真龙能怀孕的事发过多少脾气!一个人类概念里正常的雌性,漂亮聪明,干净可爱。
赫莫斯很纠结要不要让她符合帕雷萨的喜好。
首先,帕雷萨喜欢这样的雌性,生一个这样的女儿,长得还和赫莫斯像,龙很怀疑,他真的没有在生造情敌吗?帕雷萨说过的那些形容,往远了说,是在形容法尔蒂娜,往近了说,叶莲娜·薇肖也符合这种形象。
如果这不是个女儿,而是个儿子就好了。这些特质,放在女人身上,会格外吸引帕雷萨的兴趣,得到帕雷萨的赞赏,因为这些特质在女人身上很难得。但是换成男人呢?那就不会因为他敢这么去想就能被帕雷萨高看了,他得做成了,才能让帕雷萨刮目相看。帕雷萨对女人的要求如此之低,只要她们敢于发掘她们真正内在的自我,他就认为她们迷人。但是男人呢?赫莫斯很清楚,他和帕雷萨刚认识的时候,帕雷萨完全不为他的见多识广,不为他“坚强自信”“不拘时俗”“不轻信不盲从”而迷恋他。因为这样自信的男人太多了!
帕雷萨是看到他撤下伪装,露出他的白发,金瞳,鳞片,利爪时,才迷恋起他来。
所以说,生个儿子会更好。像个普通男人的女人就能叫出挑,男人却得像个英雄一样才叫出挑。如果生儿子的话,赫莫斯完全不用担心情敌的问题。没了性别的光环,谁能出挑过龙自己呢?
唯一的问题是……赫莫斯并不知道该怎么和帕雷萨谈,他们不要生女儿了,改生儿子吧。虽然帕雷萨自己是个心血来潮,想一出是一出的人,但要是别人对他想一出是一出,他却要刨根问底非把缘由追问清楚不可。赫莫斯好不容易让他放下“你为什么私自怀孕”的质疑,不想在来一遍“你为什么想要儿子”的质疑。
但是……要是他们的孩子是公的,该多好哇!
*
在一个没有季节改变,与世隔绝的地方,人的时间意识就变得淡薄起来。帕雷萨一开始还数着日子,这是他沉迷精灵史的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等到十天以后,他就忘了数了。等到他看完这本厚厚的通史,他对时间的感知还停留在十天左右。他放下书,记起自己到这儿可不是为了当学者来着。然后他有了一种愧疚感,对赫莫斯的。他觉得自己让事情变得失去了它完美的状态:他本应让赫莫斯得到补偿。
他没有补偿到他……但是,好吧,他做不到,百十天如一日只不务正业,难道不觉得无聊吗?……但是如果轻易地就说自己克服不了这种无聊,于是躲到书和学习里去逃避现实,那么他又是辞职又是搬家又是和赫莫斯吵来吵去费那么多事终于在黑渊安定下来又益处何在?
叶莲娜的声音幽幽地冒出来:你何必因为自我感动就要陪你老婆回老家,就你这秉性,你陪还不如不陪。
帕雷萨一扔书,站起来。他在书房里踱了会儿步子,咬咬牙,推开门。不陪是不能不陪的!他已经决定好要补偿龙,虽然他刚刚过去的十来天没有做好这事,他可以现在把它做好!
找到赫莫斯并不难,龙就在客厅。
帕雷萨快步走过去,准备好迎接龙或是幽怨,或是惊喜,或是别的什么的反应。以往来说,他一开门赫莫斯就能注意到他了,但是这次没有。他走过去,赫莫斯甚至没有抬起头看他一眼。龙以一种舒适放松的姿态坐在沙发上,望着眼前的茶几,一副陷入沉思的表情。
帕雷萨不是没见过赫莫斯沉思,但赫莫斯沉思到忽略了他的存在,确实没见过。
他心底突然有了一股不舒服的感觉,令他想要伸出手去,钳住对方的下巴,让沦入虚空的视线重新落在他身上。强迫它看他。吻他,讥讽它,强迫它注意他。让一切恢复成他一直以来习惯的模样。让一切事情的发生和发展都符合他的心意。
帕雷萨在赫莫斯旁边坐下。他没有伸出手,没有做他在想象里对龙做的任何事。他也像龙那样放松地往后一靠。沙发很软,很舒服。
他渐渐平静了。那些想法和情绪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然后他觉得自己不想这么干坐着,他想看看赫莫斯。他想看,于是就抬起头。看他是他为自己理论上规定的少数几项可以不用三思而后行的事。
他对上那双冲着他的金色竖瞳,吓了一跳——赫莫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结束了他的发呆,注意到他,看着他了。有时候龙真的很吓人,做什么事一点预兆和响动都不给你。帕雷萨不太喜欢被吓到,虽然他总能保持住他的镇定。他喜欢一切都在他的预期之内,被他掌握被他控制。
“你饿了?”赫莫斯问他。
好吧,愧疚感重新抓住了帕雷萨。他这些天和赫莫斯的对话基本就是龙叫他吃饭。
“不,”帕雷萨回答,“我翻译完了,所以……”
“你想把它出版吗?”
“哈哈?不,翻着玩的东西……”
“我可以帮你订正。”
一瞬间,帕雷萨开始怀疑赫莫斯是不是隐晦地嘲讽什么,阴阳怪气地表达某种不满。他进而联想起不久前的那一天(其实也不算不久前),赫莫斯告诉他,他以为分居和怀孕都是他能轻而易举接受的小事。
帕雷萨一度相信赫莫斯确实没有那个意思,但是后来他又怀疑了,后来他又不怀疑了,现在他又……
“哦,好吧,我明白了,”赫莫斯又说,“你就是玩玩。”
然后他就不说话了。
帕雷萨觉得赫莫斯在隐秘地不高兴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但他也不知道他该顺着这个话题说些什么,然后,一个新话题自然而然跳进他的脑海……虽然他百般抗拒,百般不爽,但不得不承认的是……聊孩子真是一个安全的万金油话题。
“她,我们的女儿,现在的状况怎么样了?”帕雷萨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关心,显得好奇。不要显得他是为了和他聊天才聊起孩子。
赫莫斯看了他一眼,眼神让帕雷萨觉得很奇怪。
“没有消失,”赫莫斯回答,“还在。”
虽然帕雷萨不能分析出赫莫斯到底在暗示什么,不满什么,但他已经确信,赫莫斯在阴阳怪气。
他不觉得生气。他心虚。他想着:他是来补偿赫莫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