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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行百里者半九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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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雷萨最近很烦躁。这种烦躁此前一直都在,但那时候还是隐隐的,而且他会及时把它掐灭——去阅读,去打扫,去射箭,去学习点新东西,不让自己有机会感受目前这死水一样的生活令他多么不快。可是自从赫莫斯把这颗蛋摆出来,这种烦躁就压不下去了,不管他做什么也压不下去。
这就像一场漫长的行军,忍耐着,忍耐着,终于到到了第一个目标的地点,第一反应是一阵轻松,当然,可是正因为这一阵轻松,接下来更长的路途就难以忍受了。为什么不能在这里就结束?
他躺在床上,听着风雪敲打窗户,不想从被子里出来。赫莫斯昨天和他度过了一个很好的夜晚,但是现在他已经去了外面,守着那颗蛋,帕雷萨只要离开床到去窗户边打开窗子往下一看就能看到龙和他们的蛋。之前都是这么过来的,早起的新仪式,但是今天帕雷萨无意这样做。
他翻了个身,觉得自己非常令人失望。一承认这一点他就更有理由不起来了。他想外面很冷,想起床后的一天也是无聊的一天【】。他想,他干嘛要留在这儿呢?
他想起了莱尼盖沙的那个项目,不知道他们的计划进展到哪一步,成本有没有降下去,制造厂有没有联系好,销路有没有打开。然后他想起了薇肖——他花了几秒钟去想她的名字,因为她已经和他这百年来认识的熟人的名字混在一起,一时难以辨出——她还在做吗,她有没有找新的合作伙伴,还是自己名副其实掌管所有,她又让谁破产了吗,还是棋差一招已经破产了呢?他想完了这些,立刻就涌起强烈的冲动,就像一个离开赌场一段时间的赌徒突然看到别人玩牌——
所以他早就告诉过自己别去想这些!
……更别提,如果你赢了之后,对手那副模样……
他把自己的头蒙起来。
他想到了,他可以去打猎。今天告诉赫莫斯这个天才般的想法,明天龙就能用远超天才的速度在这里做个猎场出来,放一些跑得够快难度够高的实体或者幻术。然后他就可以再忍耐……一个月。
好的,他得快点从被子里爬出来,现在已经超过他起床的时间很久了,也许那头玻璃心的龙又会因此矫情起来——
他一掀被子,和一对金色的眼睛对上了。赫莫斯。赫莫斯坐在床边,也许是浮在床边,不然他为什么没有察觉到他?!赫莫斯正向他探身,因为他的动作而停住,可他那头银白色的长发没有和他一起停住,正慢慢自他肩头滑落,帕雷萨下意识地伸手,让发梢落在他的掌心。
赫莫斯慢慢地笑了,那种笑和速度简直是意在向帕雷萨展示龙自己有多么英俊,微笑起来有多么漂亮。
“我把早餐送过来了,”携满香气的餐盘飘过来【】
*
【】快乐的时光溜得那么快,无聊的牵绊重新追上他。外面有一颗蛋等着他孵,他找借口上来一次已经违背了他给自己和自己的孩子的安排,现在,抓紧时间回去。赫莫斯清理好他们俩,坐起来。帕雷萨也坐起来,餐盘重新飘过来。
现在,就差说一句话。对他说:那我先走了。
赫莫斯看着帕雷萨吃早餐。
只是再多看这么一会儿,因为现在的帕雷萨特别值得欣赏,看他握住刀叉,切割食物,咀嚼,吞咽。有种可爱在他的动作里,格外值得欣赏。那么就再多看一会。这种时候可并不是随时都有,赫莫斯并不是时时刻刻都有心情单纯地来欣赏他爱的这个人。
帕雷萨微微侧头,褐色的眼珠转过来,看着他。
好的,这意味着单纯愉快的时光结束了,在听到驱赶的话语前自己识趣一点……可是,为什么呢?
一个声音不动声色地从赫莫斯心里冒出来,平稳地叙述着一个事实,一个真理:你想要留下,难道有什么能阻止你吗?
啊,那颗蛋。责任。但是,少孵一会它又不会死?
赫莫斯看到帕雷萨把叉子轻轻点在嘴唇上,一副正要开口的模样。别让他开口就行了。堵他的嘴。让他只有可爱的一面,没有烦人的一面。为什么你,寒冰之龙,不能随心所欲?你的愿望是多么简单:让他看着你,让他陪着你,让他爱着你。不是孵什么该死的蛋,不是生什么该死的孩子。
“你一直呆在这儿,没关系?”帕雷萨说。
赫莫斯移开视线。他现在知道,外在的约束不能改变内心。他被外力约束了几十年,本来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于压抑那些没有益处的欲望,事实却是才刚撤掉它几年,他就习惯于放纵,习惯于回归他的旧态了。他想,如果现在再恢复龙王设计的那个契约,他可能每天都得被锁上好几个小时。为他此起彼伏的想法和冲动。
他站起来。
“啊,是啊,”他对帕雷萨应了一声,“我该继续去孵蛋了。”
*
我很期待你,我会保护你。他把手放在这未成形的生命的坚固外壳上。快出来吧,我在等待你。
他把手移开。
刚才那些感情并不是凭空捏造,但现在赫莫斯觉得它们已经离自己远去。他现在看着这颗蛋,想要离开它,忘掉它。他想和帕雷萨一起出去度假,随便去什么地方玩都行。
对于一头真龙来说,生活的真谛非常简单清晰:弄明白你想要什么,然后想方设法得到它。赫莫斯确信他刚刚弄明白了自己现在想要什么:把这颗蛋交给第八,然后和帕雷萨出去玩,只有他们两个,只是几个月,然后回来,继续履行自己的责任。
但是他不知道怎么说服帕雷萨。他还没问出口,就已经想象出帕雷萨的答复:不行。这家伙并不见得总是要求他自己按绝对的理性做事,但对待别人,他就很乐意让他们都压住欲望,做应该做的事而不是想做的事。更别提赫莫斯最近操他操得有点多——龙知道在帕雷萨那里自己已经透支完最近随心所欲的份额了。
龙于是转念开始说服自己——出去玩也不好玩,帕雷萨愿意继续留下来陪他就可以了——
帕雷萨出来了。
赫莫斯立刻看过去,帕雷萨看起来心情不错,轻松自在,换了一件风衣穿。帕雷萨向他走过来,在他的面颊吻了一下,算是一个招呼。
“你今天怎么没有拿书?”赫莫斯问。
“昨天看那些神学家的辩论,把我搞晕了,”帕雷萨回答他,“今天我要稍微休息一下,不看那些晦涩的单词。”
他们挨着彼此坐到厚实的雪地上,那颗蛋就在他们近旁,雪粒落在蛋壳的纹理上,被魔法制造出的阳光照得闪闪发光。一切都显得这么好。赫莫斯捏着帕雷萨的手,再一次告诉自己要知足常乐,别横生事端。
这时候帕雷萨突然开口了:“我想打猎。”
嗯?
“用弓,我很久没碰弓了,再不碰就要忘了怎么射箭了。你觉得我们的女儿会想学射箭吗?”他短暂地跳到另一个话题。
“也许会像你一样很喜欢吧。”赫莫斯回答。他暗想,难道帕雷萨也想出去度假吗?在这里呆烦的不是他一个吗?!
“没用的东西我不喜欢。那她应该会没兴趣。”帕雷萨遗憾地说。接着他问赫莫斯他以前买的那些弓都放在哪了。
……帕雷萨十多年没要过弓,这些年屈指可数几次去打猎也都是跟上潮流用枪了,现在突然一问,赫莫斯还真没法立刻给他找出来。不过嘛……
“我们去买新的吧。”赫莫斯快乐地说。他觉得自己难得和帕雷萨想要做同一件不应该但想去做的事。龙开始回忆这些年在旅行杂志上见过的猎场广告,给帕雷萨介绍他们度假目的地的选项有那些。
可是帕雷萨听着,没有显出高兴的模样。
“你想把孩子抛给沃尔夫,自己去度假?”帕雷萨的语气很严厉。
赫莫斯,即使不用脑子思考,以他和帕雷萨相处多年的经验,他也明白他之前会意错了,大错特错。
可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没有立刻刹住脚步,赶紧回头,而是再挣扎了一下。
“我以为,”他对帕雷萨说,“你也想。”
*
第八接通了水晶球,第七出现在清澈的水晶里,人形,披着头发,手背上有不起眼的细鳞,穿着宽松的衬衫,以一种舒服的姿态半躺在沙发上,银白的尾巴在水晶球视野的角落摇曳。第八一时间难以判断出,第七是为了和帕雷萨玩才变成这样,还是和帕雷萨吵起来才变成这样。
“第八,”第七打招呼,在看到第八旁边的身影时,眼睛一眨不眨,眼珠一动不动,“洛尔,也在啊。”
一种奇怪的笑意从它的脸上划过,之所以奇怪是因为:虽然是对它俩笑,这笑看上去却与它俩无关。
“小七,”黑龙率先说道,“见到我做出点惊喜的表情也可以啊,你这么冷淡真是太令我伤心了!我听说你在‘度蜜月’后可是非常体贴地为你着想,没有在回来的第一天就立刻找你去玩——”
第八用尾巴把黑龙扫开,问第七:“什么事啊?”
“帕雷萨要出去。”第七言简意赅地回答。
“哦!”洛尔在一旁立刻说,“要人帮你照看蛋吗?虽然我已经很久没干过这事,但你知道小七,孵蛋我可是——”
水晶球里传来的一个响动让洛尔停下话语。如果以人的耳朵来听,那声音其实不大,不明显,应该是另一个房间的声音。
有人很用力地踢了什么东西一下。
“谢谢,我不需要。”第七在这个空当回答洛尔,“我会自己把它孵出来的。谁帮我把——”
又一个声音,帕雷萨的声音,隐隐约约的声音,似乎是在骂人。实话实说,洛尔一直以为帕雷萨·海泽拉姆又阴又狠,不是那种会这样怒气冲冲地破口大骂的类型。不过黑龙又想,人在面对足够亲近的人时总能展示出另一张脸来。
“——把帕雷萨丢出去就行。”第七说。
第八表示:……其实并不感到意外。
“如果不是黑渊太不安全,我就让他自己滚了,”第七带了一股淡淡的抱怨的语气,“丢到黑渊外面就行,他自己就能靠自己生活得很好了。”
那边的骂声突然又变大了一些,更清晰了。洛尔和第八都听见帕雷萨在骂:“傻【】,白痴,【】!是我让你【】生这个【】小孩的吗?是我吗?我是不是从一开始就说过我不喜欢?不喜欢!不喜欢!!我【】逼你给我怀【】孕了吗?你自讨苦吃是我逼你的吗?”
水晶球里的第七就像没听到这些话似的,问第八:“你现在可以来吗?或者一天之内来也可以。”
帕雷萨在背景里还在继续骂:“你凭什么觉得我【】应该喜欢上你这个一成不变的孵不出来的【】蛋——就因为它是你生的?我为什么要期待一个大白痴生的小白痴?有你一个蠢货就够给我添堵,你【】还要再来一个蠢货?我当然想放弃,我当然每时每刻都想走,我当然是因为责任才留下——你【】以为我是因为喜欢它或者喜欢你在干的事才留下来的吗?”
“或者三天。”第七说,“不,三天还是太长了。两天之内来就可以了。”
第八:“。”
第八站起来:“我现在就——”
它们都听见了脚步声,帕雷萨的脚步声,正在靠近第七。他的声音重新出现,更清晰,更响亮,语速更快:“我不当你的‘监工’了,傻【】,我不指教你怎么生孩子养孩子怎么支配你自己的时间了——你自己去和你的蛋玩去吧!你要是没自己把她养出来,你就别来见我。你要是不小心把她养坏了,你就去死吧。你这个——”
“太好了,”第七看着第八和洛尔,又露出了那种虽然对着它们却和它们无关的笑容,“快来吧。”
水晶球里没有帕雷萨,但谁都知道帕雷萨近在咫尺。
短暂也漫长的沉默,水晶球这边的两头龙听见帕雷萨再次开口,语气冷静,彬彬有礼,简直听不出什么异样:“沃尔夫?真抱歉,添麻烦了。”
第七抬头,说道:“洛尔也在。”
洛尔挠挠头,他觉得现在明智的做法是把通讯关掉。但是好奇心让他没这么干。再说了,第八也没这么干。
帕雷萨出现在水晶球里,看上去完全不在乎第八和洛尔,旁若无人地抓起第七的衣领,说:“你是不是觉得只要你不要脸我就对你干的傻【】事没办法了?”
“你觉得丢脸了,”第七笑着回答,“你就是只当着我的面时才这样肆无忌惮地可厌。我还是那句话:什么时候你让我也得到最好的,你才配和我说你的孩子应该得到最好的。”
帕雷萨怒极反笑,把脸贴近了第七。
“我来告诉你我为什么不会嫌弃法尔蒂娜,”他说,“她可从来不会一在我这里受委屈就去给娘家人写信告她丈夫的状请那些和我们无关的人给她主持毫无意义的公道——”
第七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它伸出手,卡住了帕雷萨的脖子,接着它在盛怒中想起来,现在他们不是只有他们两个——
于是水晶球里的画面消失了。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我近亲家暴画面的实况转播。”洛尔说。
“什么是‘实况转播’?”第八问。不过它也不太在意答案,它正张开双翼,准备起飞。
“就是刚才那样。你要去善后吗?这么急吗?”
“害怕第七失控……你要一起来吗?”
“好呀好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