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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冷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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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赶到的时候,没看见什么惨案现场。那两位在水晶球里撕破脸的当事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挨得很近,帕雷萨挽着右腿裤,第七的手放在他赤裸的膝盖上,看起来是在疗伤——可空气里也没有血的味道【】。
洛尔在那一刻心想:这莫不是什么无聊的恶作剧,或是和哪个恶趣味的家伙打赌输了的惩罚,他们刚才那样是装的。
帕雷萨首先抬起头看了他们一眼,接着低下头,接着又抬头,挂起他接待客人时常见的友善微笑。
“膝盖扭了。”他说。然后他握住了第七的手腕,看起来想把对方的手拿开却没成功。于是他开口对第七说:“可以了。”
第七没听见似的,还是又过了一会儿才把手拿开。
帕雷萨把裤腿放下,站起来,走路的姿势有细微的不自然,可他还是走得很快。他走到隔壁房间,接着提着行李箱再度出现了。
“呃,我以为,”第八说,“你们会不会想恢复你们之前的那个契约呢?”
“龙王又不在。”第七说,“你的魔法我可以解开,没有意义。”
“也需要好长一段时间才能解开吧,第七。”第八说。
“你直接说你不想再把项圈戴上就行了,”帕雷萨说,语气带着莫名其妙的嘲讽,“直接承认你不想、你不舒服、你反感、你厌恶对你来说是有多难?”他仿佛是在打一个在场其余两位龙都看不见的靶子,而且打中了,因为第七面颊上的鳞片张开了。旁人难以理解的愤怒和不满只在他们两个人之间流转。
一个东西像箭一样射出,直冲帕雷萨的脑袋,幸好后者一偏头,躲开了。那东西邦啷啷掉在地板上。一根手杖。
“再见。”第七说。
帕雷萨的嘴唇蠕动一下,应该不是想说再见,而是想要辱骂。他冷笑一声,提着行李箱转身走了,没捡那根手杖。
第八费解地看着第七:“可你不是不想吧?”
“我确实不想。”第七说。
第八跟着帕雷萨走了。洛尔思量自己要不要一起走。这时候第七站起来。
“洛尔,你回来了,真好,”他说,“我正巧有问题想问你——有没有什么捷径可以把蛋又快又好地孵出来?”
洛尔:“。”
洛尔:“没有。”
*
“如果你现在心情很差的话,我建议你还是不要靠近它,”黑龙说,“可能会带来很坏的影响。我听说噩梦就是吾君在心情最糟糕的年月孵出来的。”
噩梦之龙纳特茨,元初之龙的第二个孩子,全黑渊都知道,那是个可怕的变态。
白龙没有回答。它正用金黄色的眼睛盯着它亲手做的木屋,和它的本体比起来,这房子那么小,那么脆弱。
它抬起爪子,像压碎饼干屋那样压碎了这个房子。木头,玻璃,皮革,布。精心绘制的魔法阵。清水和食品仓库。书。
碎屑全在风雪中消散。
寒冰之龙在它刚刚开拓出的开阔场地卧下来,守着它的蛋。
“我的心情不差。”它嘟囔说,“我的心情好极了。”
*
他徜徉在梦境之海,沿着契约的指引走入他想抵达的地方,梦境之海于是变成了海,洁白的浪花在他手边绽开。一个关于海的梦。帕雷萨坐在海边的一块礁石上,支着手,撑着下巴,一动不动地望着大海。赫莫斯悄悄在他身边坐下,特意确保让梦发现不了自己,让帕雷萨注意不到他。
他陪帕雷萨一起看一望无际的大海。天是阴的,大海蓝得发灰,没有生命在这里逡巡,只有海浪,一排又一排,漫无目的地涌来,漫无目的地敲打礁石,在海岸上崩解。在永无止境的空虚、寂静和孤独中,他感到自己内心涌起一股冲动:他想要更改自己的决定,让帕雷萨发现他;他想靠在帕雷萨肩上,轻轻咬他的颈边的软肉;他想用尾巴把帕雷萨的腰圈起来,用手臂抱紧他。
他最终还是没那么做。他一动不动地坐着,直到这梦烟消云散。
*
帕雷萨睁开眼睛,晨光透过窗纱落进他的眼睛,他抬起手挡住光线。
他没有立刻起来,还躺着,等待情绪消散。他等着,却觉得更加难过。因为这梦本来就很难过——他梦到世界变成一片荒芜,只剩他自己——而梦醒后,他更清楚地知道了他梦到的是什么:他在等那个告诉他世界并非只剩他自己的人。
可是,什么都没有。直到他醒来也没有人出现。从噩梦中醒来是好的,因为说明那是梦而不是现实;也是坏的,因为那令梦画上句点,结局永远不会改变。
他擦擦眼角。好了,现在他要把这梦忘掉。
*
“你什么时候养成喝下午茶的习惯的?”帕雷萨问。他看着莱尼那套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白瓷茶具,以及摆满精致甜点的三层点心盘。
“挺久了,”莱尼回想了一下,“不过对你来说不算久。你还记得凯瑟琳吗(帕雷萨摇头)——好吧,七八年前我认识了一位侯爵小姐,然后……我就开始喝下午茶了。”
帕雷萨坐下来,拿起一个茶杯,仔细端详。
“又一个侯爵小姐?”他饶有兴趣地问,“她后来呢?”
“后来当了伯爵夫人。”莱尼说。
帕雷萨放下茶杯。
“熟悉的结局,”他说,“这就是为什么我总是弄混你女友的名字。有时候我看到一个女人甚至在心里给她这样分类:哦,这是莱尼·盖沙钟爱的那类女人。”
“哪类?我觉得她们都很不一样——”
“出身高贵,天真漂亮。”
莱尼沉默一会儿。
“你也这么觉得吗?”他对帕雷萨说,“之前,有人告诉我,她觉得我可怕,觉得我装得风度翩翩,真诚友善,实际上也是一个冷酷的猎艳者,专门去狩猎那些不谙世事的漂亮女人。”
“是凯瑟琳说的吗?”
莱尼看着阳台外秀丽的山地风景。
“不是,另一位,是位……好吧,就是最近,我还没追求到。”他苦笑了一下,“我被骂得很惨,同时也不能说我被她骂了。她只是对她‘看重的朋友’‘实话实说’。所以,她说的是实话吗?”
帕雷萨忍不住笑出声。
“如果你在追求她,她说的当然就是实话。”他回答。
莱尼叹了口气。
“我知道在她们眼里,真正的我可怕,”他对他的朋友倾诉说,“因为我不天真,不轻易信任,冷酷,知晓人世间邪恶的方方面面。但我真的爱她们。”他停顿一下,“你也明白吧,对我们这种人,那种和我们完全不一样的人——天真,轻信,心慈手软,把人间那些好东西和好事情都视为理所应当的人——对我们有无与伦比的吸引力。我有时候也会反思,我爱上某个人,究竟是对她心动,还是对她出身的羡慕。我追求的到底是一个伴侣,还是我从出生开始就得不到的一切?”他伸出手去,仿佛在抓捕太阳,“然而,我追求不到。她们与我们太不同了,她们总会走开。人总是停在同类的身边,而不是异类。”
“没有谁和谁是同类,”帕雷萨说,“每个人都是异类——只要他始终执着地做他自己,不愿意为了停在他身边的人做任何改变。”他说到这里,像是这话让他自己感到某种不适似的,轻轻摇头。
莱尼这时候偏偏突然从自己的哀怜上脱离出来,看了他一眼,了然地笑了。这令帕雷萨更加不适。
“我从来都和他不是同类。”帕雷萨争辩一句。
“是吗?我觉得你们还挺相似的,”莱尼说,“都很高傲,都很自我,同时都很能装又能忍。”
帕雷萨喝红茶。在他和莱尼之间,这种程度的谈话不算冒犯,可此刻,他感到怒火正在积蓄。
他不懂为什么。
他开始想,他想很多,想那个让他的心情从不快开始的梦,想那个迟迟没有任何音讯给他的人,想半个月前他说出的引爆这场冷战的话——我的孩子理应得到最好的。
高傲。赫莫斯确实很高傲。高傲,自我。在大问题上隐忍,在小问题上敏感。他把茶杯移开唇边。他还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愤怒,在此刻和彼时,他所知道的只是这愤怒如此不能容忍。
但他已经给自己定下了规矩,出来后,不要去想赫莫斯,践行他对龙说的话:直到那头该死的龙一个人把那个该死的孩子养活成功,他才要搭理他。
(高傲。)
“不谈这个了。”帕雷萨放下茶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