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小神明

6、[6]

　　“涼、醒醒。”
　　本来三倉说了不打算去学校的，所以宇尾大可以放着他不管自己出门，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但在走出去之前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快步折回了房间里。
　　被他推着身子吵醒了的三倉不乐意地揉了两下眼睛。
　　“什么？”
　　“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了吧？不回家的话，恵美阿姨会生气的。”
　　三倉不能不承认自己对平时爱操心的宇尾实在有些疲于应对。起码要是换了他，肯定不会在早晨出门前还想得起来睡在自己床上的人的家里还有个麻烦的继母在这件事情。或者不如说，就算想起来也绝不会浪费时间特别提醒这样一句。
　　宇尾的说法听上去简直好像要把他赶出去似的。虽然三倉知道对方没有那种意思。
　　“知道了。等我能爬起来了就回去。”
　　对这句话宇尾完全不能反驳。毕竟说到底，害他睡了十二个小时还是没够，累得连抬起手臂都已经好像用尽全力的罪魁祸首就是他自己。
　　所以在三倉不耐烦地翻个身继续睡之后，宇尾看了眼边上的闹钟也只好出门。

　　等三倉差不多睡够了，已经完全是中午的时间了。
　　他窝在床上迟钝地愣了十几分钟，终于想起来宇尾出门前好像说过什么。但脑子还没有活过来，总觉得模模糊糊的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忘记了什么。
　　如果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就好了。

　　被扔得很远的书包里的手机这时候响了起来。
　　三倉猜想可能是宇尾实在是不放心自己。——而结果也确实是他。

　　“涼、你回家了么？”
　　真是难得，明明在学校里却那么理直气壮地叫着自己的名字。三倉乱七八糟地猜宇尾这时候应该是躲在某个没人的角落里给自己打电话，一边终于想起来宇尾之前的话。
　　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了。

　　别说是二十四小时，看样子回到家的时候都快要三十六个小时了吧。
　　恵美的起床气可是很恐怖的。

　　他对着宇尾的声音干笑了一下。

　　“这就回去。”
　　“小心点。顺路买点吃的回去知道么？……不许说不饿。”

　　像是知道他会说什么，宇尾警告似的加了最后那句。三倉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翻了下白眼然后很沉闷地“嗯”了一声算是听到了。
　　翻身下床的时候他觉得胃有点痛，可能是本来就总是作息不规律的缘故，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宇尾在他并不想吃东西的时候对他提到了吃饭的事。
　　“既然要别人吃饭的话，难道就不能在家里准备一份么。”
　　三倉抱怨着提起包从宇尾家离开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生脸色就很苍白，反正三倉就算是大白天在街上走也从来没有人会认为他是逃学少年，反而常常是一副看着危重病人的奇妙态度。
　　本来这对他倒是很方便，只是偶尔想进超市买点东西的时候会被人家很同情地看着这点让他不太高兴。
　　——就像是在说，小朋友你明明身体不舒服还要给家里买料理材料么、似的。
　　今天也是一样，就在这种温暖的关怀视线里他无奈地结了账。虽然说是料理材料，其实也就是点罐头之类的。恵美不方便出门，而他则单纯是不喜欢到商店买东西，所以最好是一次能买到一个月的食粮。

　　他站在自己家门口的时间大概是下午一点多。正好三十六个小时。他头痛地叹了口气，掏出钥匙插进了锁孔，轻轻转动了一圈然后推开门。
　　意外的，门内侧的链子没有挂上。那就是说恵美还没有起床。三倉立刻就放松了神经，小心地挪了进去。
　　把袋子里的罐头放进冰箱之后，他立刻窝进那个狭小的空间里，伪装成自己一直都在里面的样子。

　　然后。仅仅过了一两分钟。他隔着移门听见恵美起床时候衣服摩擦出的沙沙声。——好险。刚醒过来的恵美如果发现他不在，时常会嚷叫着直到他回来，然后招待他的基本是枕头被褥衣服之类，砸在身上也不会疼，但是却让人心情真的好不起来的东西。
　　“为什么要半夜出去！哲雄老师万一回来的话……”
　　恵美会这么说。
　　三倉不敢说自己理解她的神经错乱，但确实无法讨厌她。何况除了在睡眠时间发现他不在家里会不安以外，恵美其余时间都温顺到让人腻味的程度。

　　“涼、该起床了。”

　　医生只是笼统地告诉他这很可能是慢性PTSD症状，然后什么有用的建议都没有给他。因为恵美是“从来没有见过的病例”。
　　三倉始终觉得那简直就是废话。如果这世界上到处都是恵美这种会把三天当一天过的人，那还怎么得了？除了糟糕的低血压起床气以外，不停重复某一动作也足够让人崩溃了吧。
　　因为不重复的话，无法填满这拉长到了三倍的二十四小时啊。
　　而且像是洗衣服洗碗扫除之类的倒也算了，三倉的职责，除了避免恵美的低血压经常爆发，还有相当重要的一点就是要阻止她每一餐都重复吃上五六遍。

　　三倉小心地把移门拉严实，不让外部的光线漏进来。

　　“……早上好。”
　　“快要迟到了吧？”
　　“不会，今天是休息日。”

　　.

　　恵美察觉到三倉涼脸上显出很疲惫的神情。

　　“昨天又看书看到很晚么？”
　　她说的时候就料想到自己的担心会被三倉冷淡地带过。所以三倉说没有那回事的时候，她也没有太失望。
　　“可能是天气的缘故。”
　　和生性温和待人热情的哲雄不一样，她眼前这个做儿子的似乎是很厌烦与人对话，最擅长的便是用那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说些丝毫没有关联的事情来把话题带到别的地方去，还不许别人追究。
　　但三倉涼又并不能说是真的非常淡漠的那种人。
　　“外面又下雨了。”
　　“……啊、昨天也下雨了吧。”
　　“晚上明明停下来了的。”
　　三倉会和她用像真的母子般的语气对话，内容也无外乎天气和食物。
　　为这种事情也会觉得幸福的自己说不定很奇怪吧？恵美有时候看着三倉就会整个人都温暖起来，但是这种觉得浑身上下都沐浴在温暖阳光下的触感通常也最多不过是一瞬间的时间而已。
　　紧接着就会因为三倉的离去而浑身冰冷背脊发凉。

　　三倉把移门关起来之后，公寓里再次回到了完全让她静不下来的沉静里。

　　睡着的话就不会觉得尴尬了吧？可是就算没有尝试过，恵美也知道自己根本就睡不着。她睡眠非常好，很少做梦，只是一旦醒过来就很难入睡。所以什么回笼觉啦什么午睡啦，都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哲雄一直很羡慕地问她是不是有什么特技。不过恵美自己倒是不觉得哪里了不起，在哲雄离开以后，她甚至偶尔还会抱怨自己的这种体质。
　　毕竟和三倉涼独处着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气氛实在太难熬了。

　　好可怕。

　　如果不说什么的话，三倉涼也会和哲雄一样，消失不见的。——就好像那个时侯，两个人被突如其来的雪困在车里。她冷得说不出话来，所以哲雄才会生气不见的。
　　涼也会不见的吧。
　　可是她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

　　空气很沉重。
　　虽然关上了门自己缩进了角落，还是觉得外面公寓那种压迫人的空气不停推挤着那扇门。
　　倒不是因为不说话，反而可能是因为说了话的缘故。

　　三倉可以一整天一整天的不说话，就算是在学校里也可以。反正平时除了宇尾以外没有会来搭话的人。是一直都是这样、还是以某个事件为节点，他记不得了。总之，说话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必需的行为。
　　而且和宇尾说话就足够了。

　　恵美是怎么想的，他并不清楚。不过看她总是努力找话题的样子，应该和他不一样，说不定是那种随处可见的、如果不和别人交流就会活不下去的类型。
　　因此尽管不是太喜欢说话，三倉也还是很努力地去回应她。毕竟他比谁都清楚，恵美和那间公寓以外的世界连时间都无法合流，更不用说是对话了。
　　可以和她进行对话的，只有三倉一个而已。

　　可是三倉实在不擅长这种对话。

　　首先他非常不会应付太日常的状态。努力让自己的时间和对方的配合在一起的结果，早就让他根本没办法再去适应普通的日常了。更何况，明明最不正常的恵美却摆出平常的表情问些平常的话，这点是三倉最不能接受的。——他一直怀疑，不正常的那个到底是谁。

　　是恵美还是自己。

　　其次他始终觉得自己在撒谎。就算说的事实，也还是像谎言一样让他作呕，更不用说大半时间他说的都是漫不经心扯出的谎言。宇尾很懂事地让他别和恵美太当真，却忘了劝他别和自己当真。

　　现在已经疯掉了的那个，肯定是自己。

　　“涼、”
　　隔着单薄的移门，三倉恵美在那间公寓里轻轻叫了他的名字。
　　“什么？”
　　“吃早饭么？”
　　“不想吃。”
　　“那……出去散散步吧……休息天总是窝在家里，对身体不好。”
　　“可是还在下雨啊。”

　　三倉看着窗户外面的万里晴空，眼睛都不眨地拒绝了。

　　啰嗦的宇尾又发来了简讯。问他有没有到家，有没有记得买吃的，然后是恵美的状况。
　　“……你不会告诉我又只记得买罐头没有买面包吧。”
　　罐头是给恵美准备三餐时候用的，而面包则是让三倉自己应付生物钟的。不幸又被他说中了愚蠢行为的三倉对着屏幕瞪了半天，觉得好像可以看见课间休息的空隙一脸无奈妈妈桑模样的宇尾的表情，皱了眉。
　　这个人，说起别的总是欲言又止的，不知道为什么一旦操心起他的身体健康就永远有一堆的说教。
　　最后三倉没有回简讯。

　　等放学了，大概会打电话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