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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桃李春风 ...

  •   1、
      男孩记得那天窗外的杜鹃开了,所以他以为那是个春天。
      那时青衣的男子坐在冰凉的大理石窗台上,月光透过他的身影丝幕般稀薄。微卷的长发滑过耳畔垂到手边,而衣服披散在窗台上,层层叠叠。
      如沐春风。形销骨立。
      窗户关着,可是男孩不明就里地觉得有一丝风吹了过来。于是男孩渐渐走近窗台,窗台上的人正看着窗外,眼睛里泛着一些光亮,却不知他看着哪里。
      不知何限人间梦,并触沉思到酒边。
      青衣男子大概想起了很多事,男孩觉得他似乎要哭出来,可是他却笑了起来。那神情凝固了许久,然后他回头看看男孩:你想听故事吗?
      男孩吓了一跳,然后点了点头。
      很长的故事啊,说不定讲不完。青衣男子低头等了很久,男孩还是执拗地看着他,于是他笑了。那时的男孩觉得他笑得很好看。
      我可不太会照顾小孩子。青衣的男子说,虽然我也曾想过养一个孩子。可惜……要不然,晚晴去的时候,说不定我也有个像你这么大的孩子了。
      那真的是个很长的故事,讲起来就像一场连绵的梦。梦里金戈铁马,梦里烟柳池台。男人声音低沉,讲得很慢,就像描绘着在他眼前滑过的画卷,一幅一幅,展开合上。那天晚上青衣男子只开了个头。后来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来到这个窗台上,窗台的下面男孩总站在那里等着他。
      故事讲完的时候已经过了很多年,那时男孩已经记住了那男子的名字,那是一个不知为什么他听到就觉得很忧伤的名字:顾惜朝。

      2、
      顾惜朝记得的日子里,惜晴小筑一直在下雨。他后来想明白这是一种讽刺也是一种警醒,下雨,所以才要惜晴。但那时他只是一直想着雨停的时候要把红灯挂起来,红灯挂起来,就有人要回来了。其实他也忘了红灯挂起来的时候,回来的人会是谁,他只觉得红灯挂起来是好事。可是他一直没有等到那一天。
      下雨的时候他也会打着伞去看晚晴。他还记得那天惜晴小筑难得来了一个人,却从他手里抢走了晚晴,无论他怎么反抗,怎么阻拦,那个人还是把晚晴埋进了土里,然后竖起来一块碑。碑上还有他的名字。可碑上的每一个字他都认识,却连贯不出它的意思:
      爱妻傅晚晴之墓。夫顾惜朝敬立。
      他想这或许只是个玩笑,而玩笑总有开完的一天。不过后来的一段时间里他反倒靠着那块碑才记得住他要看的人的名字,至于晚晴的相貌,他已渐渐记不起来。他想他一定忘记了许多事,忘记了许多事的人才能这样日复一日的重复同样的生活,然后习以为常。
      再后来那个抢走晚晴的人又来过很多次,其中有一次还来了许多人。顾惜朝不知道他们来这里是做什么,反正他们来了又走,在那之后再没有人来打扰他。于是惜晴小筑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一个人很好,静谧而且自在。虽然顾惜朝觉得自己怎么都说不上自在。
      也许是因为人少,也许是因为天气渐渐转凉,顾惜朝觉得自己的头脑好像清楚起来。那天他坐在门口,发现雨天里的惜晴小筑其实也很美。棉纱一样的雨幕落到地上,哪怕是杂草的颜色也鲜艳起来。他想起他似乎曾想过要开辟一个花园,种上各种各样晚晴喜欢的花,那样小筑里群芳争艳,好像也热闹许多。到了那时雨幕中的小筑五彩缤纷,花枝草丛里都萌生出一股清新的说不出的气味。然而现在这里还是一片杂草丛生,反正杂草丛生也有杂草丛生的情趣,特别是能陪他看群芳争艳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而他自己,就觉得怎么样都好。
      记得西楼凝醉眼,昔年风物似如今,只无人与共登临。
      于是顾惜朝忽然想起似乎曾经也到过一个如此衰败如此杂草丛生的地方。也许那里并不算衰败,只是过于杂乱。进门就是一片草垛,木质的快要朽坏的小楼,走上去咿呀作响的楼梯,一个小小的亭台。不过那个地方不常下雨,如果下雨,不知是怎样的景致。
      顾惜朝想起自己在那里遇到一个人,那个人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于是他想他很久都没出去走走。
      他走的那天惜晴小筑终于放晴了。草上的露水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滴滴答答,叮叮咚咚,很好听。他想以后大概都会是好天气。等他再回来,要把红灯都挂起来。

      3、
      长大了的男孩儿当然也有名字,不过他说体谅顾惜朝活了那么久大概不太记得住这些琐事,就叫他戚少商好了。他对顾惜朝笑着说:你其实是想找戚少商的是吧。
      长大了的男孩的确有些像戚少商,豁达开朗,交游广阔。顾惜朝于是时不常想起曾经在一起喝酒弹琴论剑的日子。现在的戚少商也是个酒鬼,而且千杯不醉,只是为人师表之后不敢多喝,但一旦喝醉他就喜欢拉着顾惜朝给他讲故事。听故事的时候他就像一只猫一样蜷在床上,顾惜朝就坐在他旁边,那感觉就好像他真是他养大的一样。然后顾惜朝就会嘲弄他说多大了还这么喜欢听故事。戚少商就嘴里含糊着说他本来就这样,谁叫他是研究这个的呢。
      现在的戚少商选了一个顾惜朝认为以前的戚少商一定不会做的职业:民俗学,再精确一点说是民间文学。戚少商说他总要物以致用,上天给了他看得见鬼的眼睛,总不能白白浪费,所以该好好研究。但他说很快他就后悔了,研究就要研究出可以科学论证的结果,说出来还要人信服,可灵异的事看不见就是看不见,看见了也就是看见了,说到底不能量化,所以他不得不做的事反倒离他想做的事越来越远。不过后悔也晚了,这碗饭吃了这么多年,想干别的也干不了。他说他现在可什么都不会。
      何况,田野调查的时候,听人讲故事也很好。戚少商对着顾惜朝笑了,一笑就是两个酒窝。看到这个表情时,顾惜朝就觉得他始终没长大。
      顾惜朝说这么多年来也遇到过不少灵感力不错的人,不过大半只是感觉到他的存在,阴阳眼的人还少。他后来想这是废话,如果太多人看见,大概早就天下大乱。那时大概会觉得,这个世界真是挤得不得了。
      交游广阔的必然结果就是经常有朋友来戚少商家。长大了的戚少商有自己的房子,于是顾惜朝就住在他的房子里。顾惜朝不是没拒绝,只是戚少商说反正你到处游荡,呆在哪里不是呆,总不成要我种片竹林给你。顾惜朝就留下了。反正的确呆在哪里都是呆。不过有人来的时候顾惜朝都坐在戚少商的房间里不出来。
      怕什么,他们又看不到。
      我对你的那些朋友们也没什么兴趣。顾惜朝笑笑,然后低头看书。现在的戚少商有很多书,很多书顾惜朝也看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他想看看总会看明白。
      不过不感兴趣归不感兴趣,他还是能听见或瞥见一些客厅里的动静。来的人多是他的学生、同事或者朋友,以戚少商的好酒,自然也不乏酒友。常来的人里就有个颇豪爽的人,张口闭口地叫戚少商老大,把戚少商叫得很像个□□大哥。戚少商曾笑着对顾惜朝介绍说那是他小学到初中的同学,孩子嘛自然拉帮结伙,况且两人都在球队,关系自然好得很。说到这儿戚少商还自嘲了一下虽然自己运动力不错,身体倒还是不怎么样。然后他说那同学现在是个小商贩,也不少赚钱,还总想着把他拉下伙。粗鲁是粗鲁了点儿,人是不错的。
      顾惜朝说他只是觉得他太吵了。戚少商挠挠头说这方面他可没办法,从小他就这样了。
      然而,你好像认识他。戚少商最后说道。
      顾惜朝于是想起胸口和背后的两刀,许久之后才笑笑说:你们这些人,上辈子许愿下辈子遇到,最后总还是同一群人走在一起。一辈子就是义气、侠义,一群草莽怪物。
      然而顾惜朝说完就笑了,于是戚少商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4、
      戚少商更年轻的时候,隔壁住着一个小女孩儿,遇到他放假,隔壁的父母常常把孩子寄放在他家。隔壁家的母亲也是很温和的人,戚少商曾见过几次,说不上漂亮但看着顺眼。父亲倒是不常在家,也不知忙些什么。女孩儿很喜欢戚少商,经常爬到他脖子上抓他头发,然后他就胳肢着她两个人闹作一团。那时顾惜朝还没住到他们家,戚少商就经常带着那个小姑娘到他寄居的竹林里玩儿。顾惜朝说他没什么特别的原因非要呆在那里,他只是觉得那里很安静。戚少商倒也不否认这一点。特别是到了晚上的时候月光照下来,竹林里就仿佛从地里、从树中蒸腾出一种朦胧稀薄而又微微发亮的白雾,渗进每个角落。于是光芒里的顾惜朝看起来格外平静。戚少商曾想过问问他那时他在想些什么,然而他终究没有问出口。
      不过小女孩儿似乎并不喜欢那个竹林,每次带她去她总是很抗拒。顾惜朝后来告诉戚少商至少那个时候她还没有看见自己,即便如此她也可能是因为他的存在而讨厌那里。孩子的感觉总是很敏锐,何况还是个女孩子。
      戚少商记得那段时间一直在下雨,那个小女孩儿也有一段时间没来。雨停的那天戚少商又到了竹林,沉积在叶子上的雨水一点一滴零落下来,土地里也散发出腐烂的迷醉的气息。那天戚少商没有遇到顾惜朝,却看见了光芒中流动着的雪白的□□,晶莹剔透,若隐若现。那是小女孩儿的妈妈。当戚少商突然看见她身上扭动着的黑色的蛇时,愣了许久,然后打了个寒战,转身逃走。
      逃走的路上他看见了小女孩儿,小女孩儿笑着拉着他到家里坐,他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小女孩儿于是塞给他一个东西,并跟他说了许多话,然后笑了一笑,自己跑回了家里。
      很多年后戚少商已经想不起来这到底是真的还是一场梦。顾惜朝只说你觉得是真的就是真的了。反正历史无非是你记得的事,或者你想记得的事。
      第二天竹林失火,戚少商连梦里都能听见那毕毕剥剥的声音,竹子仿佛一节节炸开,震耳欲聋。但戚少商想不起那时他是在竹林里还是在窗前,如果是在竹林里他是如何逃生的,如果不是,他又为什么好想闻得到当时刺鼻的气味。他只记得第二天再来到那片废墟时,顾惜朝一个人站在那里,好像在等什么。那时戚少商忽然觉得顾惜朝如果在等人,大概他等他人不会来了。可是顾惜朝依旧那么气定神闲,看见他走过来,只是指指一地的残竹说道:可惜了。
      戚少商记得当时他也邀请顾惜朝住进他们家,顾惜朝只是笑笑,然后走远。他住进他家是很久以后的事。
      后来人们在废墟中找到了烧焦的女孩儿父亲和另一个女人的尸体,还有更早以前、被奸杀了的女孩儿的母亲。后来警方判定奸杀她母亲的人就是她的父亲,无非是情杀,就没什么可追究。而那个小女孩儿却从此失了踪。
      而很久以后戚少商已经搬了很多次家,小女孩儿还是经常来找他玩儿,戚少商依旧抱着她闹作一团。那时小女孩儿已经看得到顾惜朝,并且似乎对他更加抗拒。
      你们以前认识吗?戚少商后来问他。
      算是认识吧。红颜命薄,这辈子都没来得及长大。顾惜朝想女孩儿的妈妈大概就是很多年前那女人的妹妹,她的确曾幸福过,但总不会永远幸福下去。活着的人无非生老病死喜怒哀乐,幸福不幸福,都看他们自己觉悟的了。顾惜朝叹了口气之后忽然挑眉看了戚少商一眼,我看她最倒霉的就是总遇到你。
      嗯?
      不明白就算了。
      戚少商就没追问下去。然后他想起:那把火是你放的吗?
      为什么这么觉得?
      那么,就不是你放的了?
      顾惜朝笑了:其实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5、
      离开惜晴小筑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而顾惜朝还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他只是想见见他还记得的那些人。其实他还记得的人已经不多,记得的地方也不多,他甚至也不知道他记得的人是不是还在他记得的地方。而记得的地方,他也已经不确定该怎么走。
      他依稀记得是风把他带到了北方。那时他只是想京城也许有他认识的人,或者至少可能有认识他的人。曾经来过惜晴小筑的人身上带着些官场的气息,他想也许能遇到他。就算找不到,京城也是京城。他想他应该是到过京城的。
      京城里流露出一种熟悉而又莫名萧条的气息。顾惜朝走到某些地方会忽然浮现出一些画面,尽管那些地方他并不认识。他依稀觉得这里以前可能不是这样一个地方。他站在一家客栈的门口,仿佛看见曾经到过惜晴小筑的那个人在里面进进出出,他身边还有许多人,顾惜朝认识的,不认识的。这时他已经想起那个男人叫铁手,严格的说他们还拜过把子,总在铁手身边的有个和自己有点像的人是追命。他们不知道都哪儿去了。
      街上有很多金人打扮的人,顾惜朝想大概是他在惜晴小筑的这几年又跟金人达成了什么协议,于是见怪不怪。路上的人很多,街边依旧纷纷扰扰,众声喧哗。卖鸡的卖鸭的卖首饰的卖糖葫芦的,吆喝声从街的一头传到另一头。骑马的人似乎多了起来,也有车轮碾过,熙熙攘攘,听久了之后,不觉有些头疼。人潮最集中的地方还有人在那里卖艺,无非还是些老把戏。他也记得他曾经在这里遇到了晚晴,之后又遇到许多人,发生许多事。
      有人撞到了他,没有道歉。之前也遇到过很多次,顾惜朝就没有在意,况且也没必要跟外族人计较。于是他想京城没有什么地方和他记忆或想象的不一样,然而就是哪里不一样了。
      牢房总还是在原来的地方,虽然无人值守,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样子。顾惜朝记得自己曾在那里与人双剑合璧杀死一个人,然后那个人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说如果注定他们之中只能活下一个人,他会选他自己。然而他也说如果他们之间没有你死我活的仇恨,他还是会把顾惜朝当做朋友。所以后来顾惜朝自己喝干了那一坛酒,烟霞烈火的味道好像就在脑海里,却一直想不起来。
      皇城也还是当年的样子,只是似乎破败了些许。顾惜朝只远远打量了一番,没有走近。那个地方不用走近他也记得在那里发生过什么事,也记得在那里遇到了些什么人,也记得什么人死在那里,也记得那句“天要你灭”。于是顾惜朝笑了。转过街角的时候,他看见墙上斑驳破碎的悬赏画像,还有些孩子们涂鸦的痕迹,大抵早已废弃不用,所以无人看管。他想这上面大概也曾有过他自己,然后被烟雨洗刷得无影无踪。
      他捡起落在地上的一张悬赏令,上面的画像虽然模糊不清可还是无比熟悉。他记得他当初发过很多他的悬赏令,本来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可是这张悬赏令的文字却写他私闯国界。
      于是顾惜朝知道世道真的变了。他想也许他应该再往南走。
      那时是公元一一四五年,南宋高宗绍兴十四年。

      6、
      那段时间戚少商有点儿咳嗽,可是精神状态不错,一边收拾行李还一边哼着歌。所以顾惜朝忍不住取笑他:身体不好还要到处乱跑?
      戚少商半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笑道低头边收拾东西边说:过几天要带学生去武当山实习。你去吗?
      武当山那种地方,我怎么能去?不动脑子。
      也对哦。难怪每次叫你去你都不去。还以为你怕晒太阳。
      “我亦飘零久”,难道还怕太阳?
      一般来说不都觉得鬼怕太阳吗?不过你都多少年的老妖精了,不怕也没什么奇怪。戚少商说完抬头期待顾惜朝的反应,顾惜朝只是扬眉瞪了他一眼,没说话。于是戚少商笑了一下又低头收拾东西,我明天要去一趟学校。
      不是放假了吗?
      临行前总要开个动员会,而且还有些手续要办。问这么清楚,你要跟去?
      嗯。
      嗯?戚少商显然有些惊讶。
      嗯什么嗯?我晒太阳。顾惜朝看戚少商还是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想着难道还真放这个一直咳嗽的人自己上班,不过他还是指了指桌上的书说,书看完了,总要你给我买。难道我自己抱回来?
      你要是自己去抱,倒也没人拦得住你。
      于是人们就看着一堆书飘回你家?最好你能跟别人解释的清楚。
      我倒觉得,大部分人看到了,会装作没看见。戚少商还是笑了,不过,你想来我当然高兴。

      顾惜朝倒也不是第一次去戚少商的学校。有年头的校舍不免阴风飒飒,木头石头里充斥着许多年的人曾经存在并活动过的痕迹。鬼怪又有不一样的视野,透过他的眼睛一般人眼中空旷无垠的地方也拥挤非常,所以他很安然地走在这里。同样都是鬼,互相之间见怪不怪,大家都行色匆匆做自己的事。东张西望的多半都新来不久,来得及的话,顾惜朝也会随手推他们一把重入轮回。一直飘荡在世上并不是什么值得羡慕的事,顾惜朝已经太清楚。
      就算来到学校,顾惜朝也不会跟戚少商一起进教室。一部分是因为教学楼里阳气太重颇为燥热,另一方面也是顾惜朝一听到他们讲到过去的事情就忍俊不禁。故事一旦被讲述就是另一个故事,顾惜朝不是不知道,他自己讲的故事还是不是原来的故事他自己都渐渐不清楚,不过毕竟这里面有太多的事他耳闻目睹,多少有些难以接受。况且自己笑起来戚少商多少会受到影响,若是学生里也有阴阳眼,哪怕这种可能性很低,但若发现戚少商一只鬼颇为投契,大概也不是件容易解释的事。所以顾惜朝还是照旧在楼外徘徊,由是他就越发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脑袋一热跟了来。
      学校里有很多猫。记得戚少商说过猫似鬼,不是没有道理,特别是顾惜朝又真如猫一样高傲且不拘凡俗礼数。顾惜朝对此倒不以为然,毕竟现在大部分无论家猫野猫都要靠人类的施舍度日。不过如果当了鬼能有猫一样的自在,其实也不是件坏事。他眼看着一只猫大摇大摆地走到了马路中间,挠了挠脑袋,伸了个懒腰,然后大字型趴在了那里,来往无论路人还是车辆都只好绕开。自由自在,他不是没想过,不过至少那时他还是想要俯视众生的畅快淋漓,那种鹰击长空的自由大概远远胜于无拘无束,就像微风。他不否认他到今天还是忍不住这么想,只是都来不及了。
      何事沉吟?小窗斜日,立遍春阴。翠袖天寒,青衫人老,一样伤心。 十年旧事重寻,回首处、山高水深。两点眉峰,半分腰带,憔悴而今。
      正想着的时候,有个人学生打扮的人跑过来把猫从地上抱了起来,猫似乎很不高兴,在他怀里颇是挣扎了许久,好在据说为防万一学校里的猫都剪了指甲,所以没把学生抓伤,但学生还是一脸很疼的样子:我在救你!你怎么能躺在这儿呢,万一被车轧了怎么办?万一被人踩了怎么办?自己不注意,还把人家的好心当作驴肝肺。嘶,好疼。
      猫仍旧不管他在说什么,一味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然后大摇大摆地转战到别的地方四脚朝天地躺着。然后顾惜朝就看那学生懊恼又无奈地站在那里嘟着嘴,狠狠踢了旁边的石头一脚,然而他显然没想到那石头如此松动并飞出那么远,还打到了站在远处的一个人。那学生下意识地咬起了指甲。
      被打中的那个人回头看到了那个学生,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看来是认识人,所以摆摆手叫那学生过来,那学生于是像犯错的小狗一样讪讪地挪过去,乖乖低下头说:铁老师,对不起。
      都跟你说不能咬指甲。你都多大人了,还是个男生。下次别这样了啊。
      是。
      最近也不来找我,基金论文做得怎么样了?学位论文也要准备开题了,别到时候什么都没准备好哭丧个脸来找我。
      嘿嘿老师放心好了,已经准备差不多了。
      嗯,你这方面我还不太担心。那老师回头看了看躺在台阶上的猫,又对那学生说,以后别那么淘气了,你可比猫危险多了。
      老师看见了?我知道了。学生点点头,然后仿佛又想起什么事,眼睛骤然亮起来,拉住那个老师说,对了铁老师,我叫上小刀晚上一起三国杀,老师也一起去吧。
      那老师一脸苦笑:我都多大人了,你们……诶,戚老师。
      顾惜朝这才注意到戚少商已经走到自己旁边,还拿公文包不经意地撞了他一下,不过脸却对着另一边的那对师徒笑笑,摆摆手打了招呼:铁老师。在谈事情?
      那学生也向戚少商行了礼,然后又灿烂得像朵花儿似的说:戚老师要不要晚上一起……还没说完就被那个老师毫不犹豫按住了头,瞬间没了声音。然后那老师面带歉意地向戚少商点了点头。
      戚少商也没介意地笑了笑,说声那我先走了,就径自离开。
      顾惜朝跟上去之前回头看了看还在原地斗着嘴的那对师徒,想着中间几世追命为了靠近铁手而无数次地投胎成他的儿子、侄子、兄弟,这一次,他们应该终于能轻松些了。

      顾惜朝追上戚少商的时候,正有人拉着他问路。那是个女孩子,一身运动装,背着个旅行袋,风吹得脸有些泛红。她解释说她正在做全国旅行,想问一下红楼是不是在附近。戚少商笑着给她指了一下方向,并说路可能比较绕,路上路标也比较少。女孩大方地笑笑说没关系,沿路再问别人就好了。
      很爽快的女孩子,是不是?女孩走远的时候,戚少商回头对顾惜朝说,顾惜朝没说话,只是盯着女孩远去的方向,于是戚少商调笑他道,怎么,吃醋了?
      嗯,我吃她什么醋?顾惜朝瞪了他一眼,然后又回过头去。
      戚少商嗤的笑了,其实他想说的是顾惜朝吃他的醋,不过顾惜朝显然没打算听他解释。
      顾惜朝看着那个女孩,想起当年那个英姿飒爽聪明伶俐的红袍女子,想她这些年大概也过得不错。

      7、
      戚少商从武当山回来的那天看上去神清气爽。于是顾惜朝问他难不成有艳遇,戚少商嘿嘿一笑说倒确实有艳遇。学生间风传戚老师经常与武当山一带的某个女子夜游村子附近的河流,就是蚊虫满天飞也不在意,每次回来都一副喜笑颜开的嘴脸。此类事情顾惜朝在学校的时候也听到过一些,不过戚少商似乎不想解释,顾惜朝也就不问。从他自己的判断是相信戚少商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过就算是真的也没什么了不起,堂堂男子汉年过三十娶妻生子也是理所当然的事,顶多是“喜笑颜开”这种说法有些过头而已。
      不过当顾惜朝想进一步打听那是一个怎样的女子时,戚少商却在不经意间转移了话题。他打开电脑翻开一个文件夹,笑着对顾惜朝说:给你看我们这次的照片。然后也不等顾惜朝的回应就跟他一一介绍起来,从当地的人情风貌,到民歌采集的几个实验点,几位当地的民间歌手,乃至还提到他们到的时候无巧不巧隔壁正好死了人,于是还亲历了一次真的打待尸。顾惜朝虽然一一听着,大部分都没放在心上,他只是指着一张照片中戚少商和另一个人的合照问道:这是谁?
      哦,这个?当地认识的一个……呃,反正好像挺有威望,我也不知道到底干什么的。他自己说自己是个道士,不过当地其实信盘古大仙,也不知道这个道士怎么个名堂,不过反正人是好人。
      对你来说谁不是好人?顾惜朝乜了他一眼,然后又转向照片,照片上的人让他感觉非常熟悉,但不见到真人他还看不出来这是谁,他想了想又问道,那他跟你说了什么?
      顾惜朝明显感觉到戚少商似乎想起了什么,但戚少商还是没事一样说:无非是符咒修炼一类,他总不能教我房中术吧。你想问什么呢?
      哦,没事。顾惜朝想了想说,你看起来气色不错。
      在那边休息得好。你下次要不要也去试试?
      嗯?嗯,好啊。明年你再去的话,我也跟去。
      嗯?
      你嗯什么嗯?
      你之前不是说,武当山那种地方,你怎么能去吗?
      想去的话自然能去。天下还有我顾惜朝想去去不了的地方?顾惜朝又把眉毛挑了起来。
      每当这个时候戚少商就会情不自禁地笑起来。然后他想起什么重要的事了一样焦急地推推顾惜朝。
      干什么?
      我饿了。
      顾惜朝嘴角几乎是抽动了一下:你是说让我去做饭?
      不行吗?戚少商笑了,作为报答,我有礼物送给你。不过,我先不告诉你是什么。
      顾惜朝无奈地叹了口气。不过其实即使戚少商不说,他也早就准备好了饭。他随时预备着戚少商回来。所以他进了厨房没多久,很快就摆满了一桌子的菜。不算奢华,但足够丰盛。两个人吃饭的时候照旧很安静,吃完之后顾惜朝才说:本来是怕你还在咳嗽,所以就做得太清淡。
      没关系,还是很好吃。戚少商说,不过,我有点儿想吃鱼了。什么时候杜鹃花再开的话,就再做一次鱼吧。
      戚少商始终记得顾惜朝第一次在他家下厨的时候,那满园飘香的气味。
      到了秋天,杜鹃花说不定也会开。顾惜朝说。
      于是戚少商笑了。院子里的杜鹃花已经很多年没开了。
      你不是说有礼物送给我吗?什么东西?
      哦,对了。你等一下。戚少商恍然大悟一样站了起来,匆忙跑进屋里。然后顾惜朝就看着他从行李箱里掏出一个大包袱,一层一层的打开,最后露出了一把古旧的琴。
      戚少商看着顾惜朝愣在那里的样子,便说道: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那里会有这种东西,不过看到了我就觉得你会喜欢。好像还真是挺古早的东西。送给你的。
      顾惜朝接过来的时候还是有些呆滞,他抱着琴摩挲了许久。
      那天晚上,琴音一直没有停。戚少商看着坐在光影里的顾惜朝,又想起多年前的那个晚上,杜鹃花又开了的时候。
      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
      顾惜朝住弦看了戚少商一眼,没有说话。
      于是戚少商说:那个故事还差个结尾,什么时候把它讲完吧。
      讲完了之后怎么办?
      嗯……那就再讲一次。
      然后,琴声又响了起来。

      8、
      顾惜朝终于来到了那时的边关。那里照旧威严有之,萧条亦有之,只是比之多年前的边塞,毕竟是靠南了些,便不那么荒芜肃杀。边境小镇也颇有些景致,来往通商也有繁荣之象,人们言语神情自若,不见丝毫忧虑,顾惜朝想起有人跟他说,民不聊生,大概也就是这个样子。街上偶有守军路过,该有的英气和骄横依然,只是顾惜朝还是感到一种随时准备逃离的气息。
      且战且退,流水的营盘。
      顾惜朝走进茶棚时没有人招呼他,掌柜和小二都凑在各个桌前聊着什么,他就安静地坐了一会。人们细碎地聊起近来战事吃紧,大抵又要后撤,大家还是要早作打算。
      于是有人说道本地将领颇为骁勇,已经打退了金人多次进攻和偷袭,怎么会说撤就撤。
      哎,你知道什么。说话的人摆摆手,人头聚得更密集些,然后那个人指了指天上,他们要撤,他还能不撤吗?
      以前他不也不太听他们的话?
      粮草不足啊。而且听说他老人家身体也不太好,卧病多时了。上次我们家的还说要是能去看看就好了,哎,军营重地啊……
      顾惜朝整理了一下衣服站了起来。

      大漠穷秋塞草衰。出了城镇之后渐渐是一片荒芜,高山险峰之间断壁残垣,风在峰谷间环绕,嗡嗡作响。扑面而来的沙土都带有一股金属和血腥气味,大概多少年后又会肥美一带荒草。那似乎是顾惜朝很熟悉的景象,他记得很久以前在一个更萧疏寒冷的地方曾经骑马立于山坡俯视过这样的景象,一切都坚硬而破碎。
      一路上来顾惜朝没遇到太多人,军营里也安静肃杀,顾惜朝都很奇怪人都哪儿去了,然而他也因此安然地找到了主帅的营帐。如果不是许多传令官进进出出,他实在认不出那是主帅的营帐,破旧、狭小。不过他也想象得出营帐里的那个人的确能够忍受这种待遇,也说不定就是他自己宁愿与将士同甘共苦,或者比他们还苦。这样的话,他就心安理得了。
      他依稀听见里面说话的声音,他想他总要等到没人的时候在走进去。结果还是与人撞了个满怀。然后那个人毫不自觉地从他身边擦了过去。顾惜朝停在了那里。然后回头看看满营的阳光,把手举了起来,阳光就从他身体中透了过去。
      那时我才发现自己已经死了,顾惜朝说,突然发现自己死了的感觉一点也不好。
      于是顾惜朝就在门口站了许久。站了许久之后他忽然想到也许只有这样他才能心平气和地跟戚少商面对面的坐着。这是一个机会,唯一的机会。所以他叹了口气,走进营帐。
      营帐里的人正躺在床上。床边的窗户半卷着,阳光打在他脸上,他就这样看着窗外。外面的天空应该很清澈,所以他看起来如此安详。
      顾惜朝走到床边时,床上的人动了一动,眼光似乎也扫到了顾惜朝所在的位置,停了一停,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又把目光移到了窗外。顾惜朝那时发现他已经如此的虚弱和苍老,皱纹从眼角一直延伸到了手上,身体枯瘦如柴。他想这难道就是他当年千里追杀却始终杀不死的人。
      三朝上黄牛,三暮行太迟。三朝又三暮,不觉鬓成丝。
      顾惜朝不知道从他死后过了多少年,这些年又发生了多少事。当他仿佛大梦初醒时,周围的一切都变了,只有他自己还是这个样子。那种感觉,也许不能叫做物是人非。
      顾惜朝就这样从晌午站到了晚上。
      夜色将暮的时候,戚少商闭上了眼睛。

      故事到这里就讲完了。顾惜朝说,后来我也没遇到戚少商,他总是比我幸运,知道自己死了,早早过了忘川,不用在人间游荡到已经来不及的时候。
      戚少商照旧看着他,没有说话。
      故事真的结束了,顾惜朝说,以后,我也没有别的故事讲给你听。
      戚少商还是看着他,没有说话。
      想听我弹琴吗?
      然后顾惜朝就弹起了琴。
      那时已经是深夜,星星亮得像要掉下来。

      9、
      快入冬的时候,戚少商又有些咳嗽,本来以为只是换季不适应,后来却越咳越厉害。终于有一天在上课时忽然坐在凳子上晕得站不起来,被学生急急忙忙送进医院却查不出病症,虽然之后戚少商表示已经恢复了不少打算继续上课,系里还是主张他回家修养,他也只好笑着跟顾惜朝解释说他奉旨放假。顾惜朝觉得这倒无所谓,反正无非是继续假期的日子。
      不过,你是不是也该找个老婆?顾惜朝一边把戚少商从书桌前推到饭桌前一边说,总不能让我一直照顾你。
      老婆啊,戚少商自己在背后垫了个垫子,靠在椅背上说,要是能找到早就找到了,我也说了不算。再说就是真的有,她要是看见我天天对着空气说话,大概早就吓跑了吧。
      你觉得我会那么不识相那个时侯还住在你这儿吗?
      啊,那我岂不是吃不到你做的饭了?那还是单身好了。戚少商笑了起来,不过你也不用把我当病人,我又不是真的动不了。戚少商揉了揉肩膀,要是天天让你这么搬运,反倒怕越来越僵硬。
      看你挪动我着急行不行?顾惜朝埋头切菜,心想最好他那样也叫能动。
      对了,我以前问没问过你,既然是鬼,为什么还能做那么多事?
      你小的时候问过很多次。
      啊,是吗。那我能不能再问一遍?
      你不是已经问了吗?顾惜朝乜了他一眼,为什么鬼就做不了很多事?
      不是,我是说,你看你能拿菜刀,能拿书,也能碰到我。反过来,我也能碰到你。不过上次老八来,直接从你身上穿了过去。你总不能说,他看不见就碰不到吧。
      看不见就碰不到啊。反正都是人想出来的东西,不这么想,就没有了。顾惜朝热了锅,把切好的菜扔进锅里,其实你要是试试看,大概也会从我身上穿过去。鬼嘛,就算看得到碰得到,也还是抓不住的东西。
      所以,当年的戚少商就没有碰到你?
      你是想问这个?顾惜朝哼了一声,回头拿炒勺敲了戚少商一下,不要胡思乱想,吃饭。
      吃饭的时候戚少商总是傻笑着看着顾惜朝,顾惜朝拿筷子戳了他几下,戚少商就又老实地低头吃饭。
      饭后顾惜朝把他推回床上,戚少商顺手抓住了顾惜朝的衣服,然后傻呵呵地笑了:你看,我还是抓住了。
      不要闹。顾惜朝有点生气,但一回头却看见戚少商从脖子红到了额头,你发烧了?然后他忙坐到床边,用手试了试温度,很烫。
      戚少商忽然伸出手来抓住了他的手:好凉。
      不冷吗?顾惜朝这次没太用力甩开他的手,只是用另一只手把他的被盖好,早点儿睡,睡一觉应该就好了。
      一起睡好不好?
      嗯?
      一起睡好不好?戚少商挤出个笑容,于是酒窝又露了出来。
      怎么一发烧也跟个孩子一样?
      来嘛。说完戚少商一用力就把顾惜朝拉到了床上,然后像抱抱枕一样抱在怀里,额头顶在他背上,放纵地吐出一口气,呼,好舒服。
      不冷吗?顾惜朝多少还是知道自己的温度很低,他还以为戚少商可能会哆嗦起来。然而他背后的人似乎真的觉得很舒服,慢慢地呼吸就均匀起来。于是顾惜朝也开始渐渐放松地闭上了眼睛。
      当他再睁开眼睛时,曾经隔壁的小女孩儿正站在他面前,冷冷地说道:如果我是你,就离他远一点。
      顾惜朝感到身后的人还睡得很熟,于是轻轻拨开他环抱的手里,站了起来,把被重新盖好,才回头对女孩儿说:你来找他?
      本来是,既然他睡了,就算了吧。我本来有东西想找他要回来。
      顾惜朝嘴角一挑,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打火机:是这个吗?
      女孩儿似乎有些惊讶,但还是把打火机收了起来。
      是你当年给他的,他一直都收的很好,就是不太记得当初发生什么事。顾惜朝看了女孩一眼,特意补充了一句,也不记得是你让他放了火。然后顾惜朝顿了一顿,又问道: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火灾的时候,我想起了毁诺城死的那些人,那时我恨你入骨。不过这次我要谢谢你。
      谢我什么?顾惜朝露出了惯常的桀骜不驯。
      谢谢你做了我想做却没来得及做的事。
      火可不是我放的。顾惜朝看了一眼床上的人,呼吸依然很均匀。
      我知道。不过之前下那么大雨,火还能烧那么大,我可不信你什么都没做。
      适逢有人放了几桶废汽油在附近而已,我不过是碰巧碰倒了它们。真的和我没关系。顾惜朝笑了一下,说不定你应该找找看那些乱丢东西的人。
      不管怎么样,还是谢谢你。女孩儿也看了一眼床上的人,我以前也以为是他把我从箱子里救出来,后来想想,就算是他,也是你告诉他我在里面的吧。
      那时你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是不是?
      我爸爸说,让我在里面等一会儿,一会儿放我出来,吓妈妈一跳。那时我还在里面想着要不要告诉妈妈我看见爸爸和别的阿姨在一起。然后我等啊等,等啊等,等箱子打开的时候,我只看见你们。他什么都不记得了是不是?
      那时他也很小,大概吓坏了。快意恩仇、做事不经大脑这些毛病倒一直都一样。顾惜朝又转向女孩儿,后来你怎么发现自己已经死了?
      当我渐渐想起一些事的时候,他已经这么大了,而我还是这个样子。女孩儿看着床上的人,我也不知道到底过了多少年。
      顾惜朝看着女孩,很久之后说道:其实现在也还来得及,投胎去吧,运气好的话,还能再遇到他。
      所以我来拿放在他这儿的东西。女孩儿看了看手里的打火机,如果可以的话,不遇到也好。每一次每一次都是我们女人倒霉,我也是,我妈妈,或者说我妹妹也是。
      顾惜朝没说话。他想起了每一世戚少商身边那个痴痴等候的女人,就算能在一起,也要苦守寒窑些许年。不等下去算是应该的吧。然而他恐怕女孩儿还要一直等下去。他们都不怎么变,每一世每一世都是差不多的样子,只有表面改变了,本质还是那样。
      你还打算一直跟着他?女孩儿问顾惜朝。
      顾惜朝还是没说话。
      女孩儿叹了口气:本来我害怕你会伤害他。这么多年过去了……就当我给你个建议,最好还是离他远一点。我走了。
      然后女孩真的不见了。顾惜朝想但愿她顺利过了忘川,下辈子做个自在的人。
      然而,他看了看床上依旧睡得安详的人,到底怎样才算离得足够远?

      10、
      没事的话,我们过几天去旅游吧。戚少商说,我还记得你说过要跟我一起去一次武当山。
      那时戚少商已经几乎站不起来,就算状态比较好的时候也只能拄着拐杖缓慢地移动,而且动不动就发烧,一烧就烧个三五天。一天中多半的时间都在睡觉,只是精神还比较好,醒着的时候,照旧拉着顾惜朝贫个没完。不过这次突然要去武当山,大概的意思顾惜朝也明白。他很想劝他身体好一点的时候再去,但也怕就这么没机会了。而且,说不定到了武当山他就会好起来。上次就是这样。
      不是旅游的旺季,火车上的人不多,顾惜朝就很安然地坐在了戚少商旁边。一路上戚少商都靠着顾惜朝睡着。火车坐了很久,十几个小时的火车之后转乘几个小时的汽车,几个小时的汽车之后又转成几个小时的板车,然后才到了要到的地方。睡得差不多的戚少商在顾惜朝一旁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又驾轻就熟地将一切住宿事宜安排妥当,然后他回头对顾惜朝说:其实武当山附近有不少可以逛的地方,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不妨……
      算了,见完你想见的人,我们就回去吧。我不喜欢在陌生的地方呆太久。
      戚少商就笑了,他知道顾惜朝在担心什么。于是他说:那今晚,就先好好休息吧。明天我想去见一个人,你要不要一起去?
      你要见别人,我怎么好跟着一起去。是个女人?不知为什么,顾惜朝看戚少商的脸色就觉得那是个女人。然而他又想不到那会是怎样一个女人,那显然已经不会是息红泪。
      嗯,是个女人。吃醋了?
      我吃你什么醋?顾惜朝哼了一声,早点睡,不要让我明天叫你起床。
      戚少商笑了,这次他想说的是顾惜朝吃那女人的醋。然而他还是没说话,乖乖躺了下去。
      第二天顾惜朝醒来的时候,戚少商已经不在了。于是顾惜朝就仿佛看到天色将明的时候戚少商从床上吃力的爬起来,慢慢穿好衣服,拄着拐杖一点一点挪动到女孩家门口。这个时间也许他还在路上,也许他已经到了女孩家,也许他们已经走在河边散步。不知道他在路上会不会经常停下来休息,不知道会不会忽然头晕、或者晕倒在路边……不过也许他们正聊得开心,也许戚少商的精神会渐渐好起来,也许他精神已经好了起来……
      顾惜朝忽然想去河边看看。哪怕只是看看。

      水流过的地方总是有一股特殊的味道,顾惜朝说不上那是什么味道,但他很轻松的就找到了河。河边的柳树大概也上了年岁,梢头垂进水里,哪怕凋零的只剩下弯曲的丝线,也别有些味道。顾惜朝想起很多年前栖身的那片竹林开花了,在那之前他经常坐在最高的竹子上看着一代代的人们出生长大,白头偕老或生离死别。而竹子开花的第二天人们砍掉了那片竹林,顾惜朝也离开了那个地方。
      其实他知道,开了花的竹子总是要死的,就像人也不能总守着同一样东西。他只是安慰自己他已经不是人了。
      元丰二年正月二十日,与可没于陈州。是岁七月七日,予在湖州曝书画,见此竹废卷而哭失声。
      他忽然想起上一代收殓时那一盒骨灰忽然撒进空中,飘扬在自己身边时的味道。那时他站在骨灰盒边,轻轻摸了摸,有种滋味说不出来。他本来以为活了这么久,早该麻木了。
      暗香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顾惜朝到河边的时候戚少商还没到,他想他也许真的在路上耽搁了。但他果然很快就到了。顾惜朝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本能地躲在了树后,尽管他也知道这种距离戚少商什么都看不见,可他还是想站在一个只有他看得见他的地方,然后他就感到莫名的安心。
      戚少商走得很慢,但笑得很开心,他身边的人轻柔地扶着他,在对岸的树林间若隐若现。仅从这隐约的影子里就能看出那是个普通的当地女子,普通的不能再普通,淳朴、温顺,而且大概终将要在这里结婚生子安逸终老。顾惜朝这许多年不知道见过多少这样的女人,忙碌而单调。
      然而当那两个人终于走到河岸边,顾惜朝却认出了她来。就算敝衣素颜,那种温柔安详的样子还是没有变。她还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浮动的河水,就像很多年前她看着山顶上结冰的湖一样,然后对着身边的人淡淡的笑了。顾惜朝不知道现在的她在对戚少商说什么,他只是还会想起那时她说过的每一句话,还有他自己在桌上写的“惜朝”。这些年来他无数次地祈愿在自己已经没可能给她幸福之后,她能遇到更好的人,能让她快乐,笑口常开。他也曾无数次坐在树梢上看着一代一代的她出生长大,可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缘故,她似乎总是找不到那个人。他知道她一向如此敏感,他怕是她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所以他再也没有出现在她周围。他想,她总会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得到幸福。
      然而现在的她仍然站在那里,目光如水,似乎她等的人还是没有到来。可她等得如此安静,就像她已经找到了她的幸福。顾惜朝忽然想到不知她在许多年前是不是许了很久的愿望要做一个平凡的女人,一个不论他变成什么样都配得上的女人,然后生生世世地等下去。
      也不知道戚少商是怎么遇上她的,又怎么成了好朋友。也许他们都在等着什么人,也许他们就是那么遇到,就像他也遇到了息红泪一样。在这个意义上,能从容的面对所有人的戚少商要比他快乐。
      顾惜朝觉得自己是哭了,尽管几百年后的他已经没有眼泪。他想,如果有那么个机会,至少要过去抱住她。只要一会儿就够了。

      嗖!
      顾惜朝正想着的时候,忽然有一道符剑从他身边射过去,力道不稳,就算是瞄的准大概也射不伤他。以当代人的武力也基本没人伤得到他,况且他怀疑那个人本来就没打算射中。
      光天化日之下,也敢在武当山一带撒野!
      顾惜朝回头的时候看见一个缁衣打扮的人,说不上是□□士却也有几分味道,可能更介于道士与江湖术士之间。胡子拉碴,衣着也颇有些邋遢,身边挂了不少符咒,倒也看不出什么作用,反倒是另一只手里提着刚买来的蔬菜,颇有些荒诞。顾惜朝估计这样的人在现实生活中大概颇受排挤,但能看见他,甚至几乎能伤到他,道行其实不差,不过反过来说本来真人不露相也是常态,倒也活该被人排挤。不过当他认真地怒视起顾惜朝,他身上的荒诞气就一扫而空。顾惜朝也认出了那个人来,那不只是戚少商照片上的人。而不知为什么,只要看到这个人,他就忍不住把眉毛挑了起来:你是觉得,就凭那些符咒你就能制服得了我?
      那个人渐渐把架势收了起来,但还是严阵以待式的说:你不是妖孽,倒也没什么可制服的,不过不是同路人,你还是回你的地方去比较好。
      你怎么知道这里就不是我的地方?
      那人叹了口气,架势又松懈了些:本来人鬼殊途,你们不作孽我也没道理跟你过不去。不过你已过百年,阴气太重,就算不想伤人还是要损人寿命,你若不想害人,最好还是到没人的地方去吧。
      顾惜朝冷笑了一下。即便如此他还是想起了戚少商的衰弱,不禁往河对面看了一下。戚少商不知在对那女子说些什么,也向这边看了一眼,不知看没看到什么。
      那个道士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于是又回头对顾惜朝说:这么说来,你就是顾惜朝?
      你还记得我?顾惜朝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但也已经来不及。
      那个人看了看他:我们本来认识吗?
      顾惜朝哼了一声,没讲话。
      于是那个人也没再追究,只是感慨:这么说来我的小老弟也没找我的说的做,还是把你留在家里了?看他现在的样子,八成也是你害的吧。他渐渐走到了顾惜朝身边,目光炯炯地盯着他,我不管你事先知不知道这件事,也不管你是不是刻意要折他的寿,不过,如果真像他说的那样并不想伤害他,最好自己离开。否则的话……
      顾惜朝的眉毛又挑了起来:怎样?你还能收复得了我?
      我承认以我的道行制服你是没什么胜算,那人从腰间掏出木剑,一点一点举了起来,不过至少能困你在这里一段时间,也许小老弟几年之后会渐渐恢复过来,我也会尽量不再让你接近得了他。
      那男人说他曾发誓要在事情都还来得及的时候斩断祸根。哪怕现在已经有点晚了。
      顾惜朝想起在火中相拥着的两个人,想他如果不是死得安详,大概不至于完全记不起他来。然而即便这样他还是记得他当年那个小兄弟,顾惜朝不能不说有点儿感动。可不管怎么样他都觉得那是他和戚少商之间的事,不管他自己之后会怎么做,这件事都由不得别人插手。所以既然对方挑衅,他毫不犹豫地将手探进了胯间的布包。他有好多年没有过它,但不代表他不会用。
      就在他要拿出神哭小斧的一瞬间,他看见眼前的那个男人犹豫了一下,紧接着身后就传来气喘吁吁的声音:大……大哥,等一下。然后一只手就搭在了他肩上,他一回头就看见戚少商俯下身去喘着粗气。一路跑来倒是不再蹒跚,只是河对岸到这边也没有几步的距离,他却累成了这样,不管顾惜朝信不信任那个人,看来他说的都是真的。
      小老弟,你怎么来了?
      那个人过来扶戚少商,戚少商就在两个人的帮忙下终于站直了起来,然后半倚在顾惜朝身上微笑着说:没事,哈,可能太久不锻炼,身子骨不行了。然后他肘击了一下顾惜朝嬉皮笑脸地说道,下次陪我一起跑步吧。
      顾惜朝没头没脑地应下来。身上的戚少商很重,大概他自己的腿已经使不上什么力气了。他用眼角看了一眼还在对岸的女人,她正焦急地翘首看着这边,不过想必戚少商叮嘱她不要过来乖乖回去,所以她似乎觉得这边没什么事,一步三百回头地又走进了树林。于是顾惜朝也安心地将注意力又放回到他们这边。那个道士看起来很是为难,但戚少商依旧温和又执拗地拒绝他的搀扶。
      好啦大哥,惜朝他没别的意思,可能说话不好听,你别太当真。我知道让你操心了,不过这件事我自己处理得好。你看我现在精神不是不错?
      那人显然是想说你现在精神哪里不错,但戚少商的眼神就是让他说不出话来,于是他只好叹了口气:算了,管多了你又该嫌我多管闲事。看来还真是又来不及了。
      嘿嘿,谢谢大哥。戚少商想过去拍拍那个人的肩膀,结果脚下重心不稳栽了下去,还好顾惜朝及时抱住,但戚少商还是向下滑下去。顾惜朝替他把了把脉,然后抬头对那个人说:虚耗过度,脉象上倒没什么大碍。我一个人能把他背回去。
      我看,还是我把他背走比较好。
      那个人伸出手来,却被顾惜朝打了回去。然后顾惜朝一点一点把戚少商背了起来,站好之后对那个人说:也许你是对的,我应该为他着想,可是如果我真的为了他的健康而离开他,说不定反倒违背他的想法。反正不管我怎么做都是自私,我想至少尊重他的意见。总之这都是我们的事,但还是要谢谢你。
      他转身走了几步之后又回头看了看还站在那里的那个人,然后他问道:对了,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回去的路上戚少商照旧大半时间都睡着。顾惜朝还是坐在他旁边。他本来想他该走了,可是戚少商的一只手紧紧攥着他。顾惜朝于是想自己果然是自私的,可他又能怎么办呢?

      11、
      公元一一二九年,南宋高宗建炎三年。
      戚少商站在窗边,忽然觉得有点冷。于是他把窗户关上,房间里就有了一种空洞的声音。这让他想起很多年前在一个阴暗的地方有人回头看见他,笑道明月千里故人稀。现在看来还真是这样。
      靖康之难已经过去两年,对他来说是个时而近时而远的事。那样的皇帝被抓走老实说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然而边塞失守他多少觉得有他的责任。如果战死沙场也就好了,可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又活了下来。老八已经死了,那次他亲眼看见老八被万箭穿心,倒都倒不下去,就像一个木桩一样立在那里,现在想起来,似乎还能感到当时血溅在脸上的温度,还有那时如雾一样弥漫的血的气息。
      那时息红泪也跟着赫连春水去了边关,后来两个人下落不明。戚少商现在只希望他们都活着,两个人过得很好。
      闲来无事的时候戚少商也会想如果当初就让顾惜朝逼成了宫会怎么样,也许现在会很不一样,也许一切都还是那样,不过他和顾惜朝之间或许会变得不同。如果顾惜朝赢了,自己是不是还活着?然而戚少商觉得自己也许早就不该活着了。就像无情说,一切都是运数,不到那时候,谁又知道呢?那时四大名捕只剩下无情一个,戚少商现在很能体谅无情痛恨自己只能运筹帷幄的痛苦,他不知道无情是怎么忍受一个一个传令官带回一个又一个的死讯,以及在之后的这些年里一次一次从梦中惊醒过来,自己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曾经熟悉的人一个都不在身边。
      如果当初自己就知道结果是这样,还会不会阻止顾惜朝?
      然而顾惜朝也已经死了,铁手和追命特别跑去安葬了他,如果运气好,说不定已经再生为人,而且不再为权所困。
      无情告诉他的那天,戚少商回到旗亭酒肆从坍塌的墙里挖出三天的酒,然后醉倒在黄沙地上,看着天上星云流变,满头烟霞烈火。酒醒之后他又拍拍屁股回了京城,从那之后再也没想起过这个地方。
      然而他现在想起来了,想起那天的酒如此温暖。虽然旗亭酒肆早已不是大宋的地方,但天下还有什么人挡得住他戚少商?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旗亭酒肆比他上次来的时候还要荒凉。院墙早已不能称之为院墙,风一吹如齑粉飞散,混在周围的沙漠里。云亭早已坍塌下来,荒沙埋住了瓦灶,些许当年已经破碎的罗帐被压在下面,偶尔随风飘扬。现在想喝酒,大概真要掘地三尺。戚少商想旗亭一带早已不是边疆,周围渐渐繁华起来,只有旗亭酒肆还是荒废如旧。不过就让它这么荒废着也许更好,如果他下次再来却已经找不到原来的地方,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真的在那里挖了起来。挖到深夜才挖出一个朽坏了的琴,皮已经破掉大半,木头被蚀得千疮百孔,断掉的琴弦如虬枝四处伸展。他拿着琴找了个能坐的地方坐下,弹起仅剩的一根弦。月色凉如水。
      戚少商回到京师的那天直接去找了无情:如果可能的话,让我去边关。当什么都行。
      他说,他想站在一个看着北面的地方。

      12、
      戚少商醒来的时候,看见顾惜朝正坐在窗台上。月光从他的身体中透过来,如从前一样稀薄朦胧。他于是慢慢地坐了起来,跟顾惜朝说他做了一个梦,梦的内容想不起来了,可是似乎跟他们都有关。
      想不起来就别想了。顾惜朝从窗台上回过头来,总有一天回想起来的。
      也对。戚少商笑了一下,把被子往上提了提。
      我都忘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说,只要你愿意,叫我戚少商就可以了。反正我只要知道是在叫我就行了。
      顾惜朝慢慢仰头顶在窗户上:以前我看着他一代一代地走过来,有的时候他也感觉得到我的存在,像你这样的的确比较少。顾惜朝叹了口气,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嗯,知道什么?
      知道你自己就是戚少商。
      戚少商轻轻地哼笑着:他应该是个很好的人。
      跟你差不多。你没怎么变。你们都没怎么变。
      这样啊。谢谢。然后他慢慢把头转向窗外,我还记得我遇到你的时候窗外的杜鹃花也想今天一样开了。春天快到了吧。
      嗯。
      你还记得,答应过我等杜鹃花开了,要给我做杜鹃醉鱼吗?
      顾惜朝看了看他,然后点点头:我现在就去采,等我吗?
      好。
      不要着凉。顾惜朝扶着戚少商一点一点躺平,把被子盖上。等我回来。
      好。
      戚少商看着顾惜朝走了出去,走到窗外的杜鹃树下,窗户外面似乎都笼罩在明媚又柔和的光芒里。就像很多年前老去的戚少商对着半卷的窗,阳光撒在他身上。
      孤臣霜发三千丈,每岁烟花一万重。
      老去的戚少商看着窗外,太阳就要落山了。那时他想,如果有来世,他想做个平凡的人,不用动武,不用做大当家,不用抗金抗辽,不用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如果可能,他还想看到他,不管他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

      对了,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顾惜朝站在院子里想起那个道士对自己说鬼一般还是由执着而来,如果不再执着,也许就会消散。所有的人都这么说。然而当他看见跑过来的戚少商,当他看见想要阻止一切祸端的雷卷,当他看见站在河边等待的傅晚晴,当他看见环游世界的阮红袍,当他看见慈祥地抚摸着学生的铁游夏,当他看见快乐地跑来跑去的追命,当他看见守在戚少商身边的息红泪,当他看见所有的人都还是那个样子,当他看到每一代人总是还会遇到,就在想到底是谁更执着。
      如果他不找他,他会不会反过来找他?
      不想害他的话,就离他远一点。
      顾惜朝看看北风呼啸的院子,冰封的土地还没有解冻的意思。那里从来就没有过杜鹃树。
      那时他决定,如果还有下次,他要在来得及的时候远去。

      而另一边,戚少商在光芒中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桃李春风又一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桃李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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