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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云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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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抱着刚出生的婴儿,对床上的苏云道:“叫念恩吧,怎么样?“
苏云产后苍白的面孔诧异:“怎么起这个名字?”
丈夫没有答她的话,将襁褓交给乳母,到外间去听给先夫人修缮坟墓的小厮回话。
先夫人闺名叫苏恩,是苏云的嫡姐。
她在姐姐去世后奉家族之命嫁过来,面对曾叫姐夫的男人,转换身份唤他夫君。适逢苏恩三周年祭,丈夫越发思念逝去的原配,不顾苏云还大着肚子,向朝廷告了长假,去寺院带发修行三个月,食素寝苫,写了数篇祭稿,不满意而付之一炬,火燎着了厢房,烫伤他大半边身子,至今手背上还有狰狞的疤痕。丈夫少年时流连花丛放荡不羁,遇上长姐苏恩才浪子回头。奈何苏恩红颜薄命,丈夫几次殉情未遂,直到苏云怀了身子才安稳过起日子。起火这一遭,又让人唏嘘、怜悯这个男人的深情。
全然不是这回事。是,他与苏恩弱冠相识,为她洗心革面,抛却所有莺莺燕燕——浪子回头,为了苏恩的身体访遍天下名医……事实,却不是为人津津乐道的样子。
长姐一口气噎在喉咙几个月咽不下去的时候,姐夫就已经与苏云搅合在了一起。
苏云是苏家最小的女儿,庶出,生母柳姨娘有次仗着胎象显男要挑战嫡母的权威,结果半路小月,下边还流着血便被嫡母发卖了。她被卖了倒干脆,留下“贱妇生的小贱种”这个烂摊子给刚满七岁的苏云,加之父亲不久后也去世,整个苏家嫡母全权做主,她朝着苏云不咸不淡地笑一下,苏云都只觉得背上连肉带血扒下一块皮。
贱妇生的小贱种自然没有好日子过。即便苏云生得杏眼桃腮,挺翘的鼻子,肉嘟嘟、唇珠圆润的嘴巴,笑起来一对梨涡盛了蜜一般——颇似长姐七八分的长像,见者无不怜爱。可那是不一样的,长姐是嫡母的亲生女儿,她是小贱种,差不太多的面孔,在长姐那里是讨人喜欢,在她这里就是招人厌恶。
好在长姐对苏云好。苏恩简直是个神仙般的少女,长得漂亮,心地善良,身份尊贵。她还不像普通的贵女死板,会在夫子讲课时溜出去摘樱桃,和男孩子比上树掏鸟窝谁快,嫡母夹给她不爱吃的菜偷偷藏在桌子下,害的嫡母险些滑倒,尤其不爱写夫子布置的功课,经常被打手心,苏云字写得丑,也被打,长姐和她一起被罚打扫课室,却偷偷带着她出去看灯……别人想起苏恩的好不外乎模样家世夫婿,苏云却第一时间想起这些。
自打苏恩注意到苏云,嫡母便再也没用那种皮笑肉不笑的视线剜她。苏恩对谁都笑眯眯,对苏云比对别的姊妹更好些,大抵是愧疚她的娘发卖了苏云的娘。总之,这个大姐姐对苏云格外照顾,苏云身体弱经常生病,苏恩大半夜也亲自来看她,比亲娘还对苏云好,有时候,苏云甚至想张口喊苏恩一声娘。
苏恩和苏云渐渐成了家里最亲密无间的一对姐妹,几乎形影不离,直到苏恩及笄后,遇见京城来的那个男人,她出现在苏云身边的时间便渐渐少了,苏云听见下人们七嘴八舌——
“那魏公子着实天人之姿,大小姐喜欢他也不奇怪。“
“大小姐不美?仙女一样的千金小姐,配什么样的男子都绰绰有余!”
“可不是,何必为了那魏公子放低身段,瞧瞧昨日姓魏的来拜访,小姐明明不爱吃鱼,就因为那姓魏的说了句喜欢,一顿饭下来尽吃鱼了。”
有一天晚上,苏云迷迷糊糊睁眼,看见苏恩坐在床边,眼睛红红的,肿起来,苏云要说话,苏恩冲她笑笑又走了。
那一回之后苏云又是许久没有见到苏恩,下人间的闲话也变了——
“就说咱们大小姐什么人配不得,周家不比魏氏差,周四公子比起魏公子也并不缺什么。”
“此番大小姐与周四公子定亲,姓魏的只好干哭了。”
“活该!那种花花太岁,最好不要沾大小姐的边儿!”
家里上下很快都忙碌起来,只是最后,与苏恩成婚的,还是魏公子。
婚后,苏恩随魏公子去了京中,山高路远,一年才回来一次江南。嫡母没有儿子,女儿远嫁后像霜后的秋菊般很快衰败下来。京中传来苏恩病重的消息时,嫡母也缠绵病榻,出不了门,喊来唯一没有出嫁的、庶出的幺女,老妇人握着苏云的手,让她上京去看看大女儿。
见到苏恩,苏云惊觉那帐幔里的人比嫡母更像霜后败菊,瘦得不成样子,稍一靠近,苏恩身上原本甜甜酸酸的浆果香气也被一股病人特有的霉气代替。
苏云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心疼,惋惜,可怜,更多的,却是压不住往外迸的痛快。嫡母对她亲娘做的事,如今报应到了她亲女儿身上。
“恩恩?”
男人从身后环住苏云的腰,下巴亲昵地厮磨她的颈侧,苏云转头,看见了错认自己的姐夫。
他依然年轻俊俏,像吸人精气的精怪,将苏恩变成养分滋养自己,任由这朵美丽的花快速枯萎。
后面的事,像是天注定般通畅无阻,苏云照顾苏恩间隙,给姐夫送了几次茶水,他从一开始冷脸相对,到撑着伞亲自送她回去,也就在那个雨夜,苏恩养病厢房的外间,隔着屏风,男人潮润的手探进她的裙踞。
苏云没阻止,动静很大,她不清楚苏恩会不会听到,但对苏恩来说,听不听得到,其实都一样了。
入冬后雪下得很大那天,江南传来嫡母病死的消息,当天晚上,苏恩也死了。
苏家很快来了人,这些年苏家败落得不成样子,魏氏这门贵亲绝对不能失去,没有适龄的嫡女,耆老们与魏氏长房的人周旋了小半月,苏云便做了姐夫的继室。
成婚七个月苏云产下一名男婴,虽不太光彩,到底坐稳了魏氏大少夫人的位置。苏恩没给他留下血脉,他很喜欢这个儿子,却不怎么喜欢苏云,对她总是不冷不热。
时间一长,丈夫开始流连青楼楚馆,妾室纳了一个又一个,每一个身上都有苏恩的影子,但又不是苏恩。他时常醉酒,时常痛苦,偶尔抱着苏云叫恩恩,说对不起。
婆母每日都训斥苏云,说她们苏家女没一个好东西,苏恩是只不生蛋的鸡还拦着爷们纳妾,苏云倒是能生,却管不住丈夫的心,带着一群妾室弄得家里乌烟瘴气。
“你姐姐尸骨未寒,你肚子里就揣上了姐夫的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干脆休了你!”婆母骂的时候,丈夫一词不置,神情格外平静。
苏家没有被休弃女儿的容身之所,苏云开始恐惧,死命回想苏恩是怎么捏住丈夫的心,让他散了那些莺莺燕燕。但她总不得要领,与丈夫关系闹得更僵,他几次寻死,令她日愁夜愁,苏云的身体渐渐支撑不住。
好在她又怀了身子,丈夫情绪也随之好转许多,说要去庙里祷告赎罪,苏云同意了。
最终,孩子取名魏念恩。
苏云不同意,没人在乎,她生产伤了元气,日日在屋里休养,管家权被婆母拿走,时间一久,丈夫似乎忘记了她的存在,屋里整日黑漆漆的,床帐黑漆漆的,眼前也是一片黑漆漆的。
“小姑姑……”门忽然被推开,伴着少女清甜可口的脆声,隔着纱帐细细密密的孔,苏云看见一张年轻、鲜妍无比的脸,有多娇嫩呢,浅金色的日光切过屋檐斑斓落进来,镀在她脸侧,可以看见她颊上婴儿似的绒毛。
和十六岁的苏恩简直一模一样。
这叫苏云自惭形秽,她行动不便,每日只有丫鬟替她擦身子,擦与洗不同,洗时水是流动的,擦时不管换了多少盆,仍是那一盆死水。
擦得再细致也不如洗的干净,床帐里飘着一股霉气,混合着难闻的药味,令人恶心。苏云看见那少女皱着鼻子,站在屏风外小心张望。“小姑姑,我是菀娘,父亲说你病了,让我上京来照顾你。”
菀娘……堂哥的女儿,已经这么大了吗?苏云想起来她小时候自己还抱过她,想对菀娘笑笑,却猛然想起自己曾经站在那个位置,小心翼翼对着床帐里喊长姐……苏云一把揪住床帐,在床上又踢又叫。
菀娘被吓到,上前几步想查看,才碰到床帐又怯怯后退,后背忽然撞上一个人,是大她十三岁的姑父,而立之年仍旧十分年轻,高大俊朗,眉眼清致。
儿子带着念恩跑进来,丈夫冷了脸,叫人把孩子们抱出去,看了菀娘一眼,自己也走了。菀娘呆呆立在原地,看着忽然不再挣扎的小姑姑,小心翼翼替她拉起帐子,打开窗,使外面的花香与鸟鸣飘进来。
苏云觉得自己的鼻子和耳朵好像错位了,花粉飘进的耳朵里,痒得要命,却没有力气去抓一抓,半梦半醒,想起苏恩的笑:“傻姑娘,你这是过敏,赶紧离花圃远点……做鲜花饼?哪家小姐亲自下厨的?走,我带你去吃!吃现成的!”
轰隆隆的雷声惊醒苏云,室内似有窸窣声,随着乍起的亮光,映入眼帘的,是屏风后亲昵交吻的模糊身影。
苏云不甘心,她不想像苏恩那么憋屈的死去,每日惦记吃药,让菀娘伺候她,骂她,什么尖酸刻薄就说什么,虽然骨瘦如柴,她到底撑到菀娘肚子大起来也没死。到她懒得再骂的那一天,丫鬟坐在床边绣花,苏云心情尚可,吩咐:“去拿些鲜花饼来,我要吃。”
外头正下着一场春雪,丫鬟回来时肩头落了厚厚一层,叫了好几声大少夫人不见回应,撩起床帐——
苏云硬邦邦躺在床板上,眼睛睁得溜圆,却一丝光彩也无。
盛夏时,魏家迎来了第三位大少夫人。
她坐在秋千上赏花,丈夫在她面前俯身,微笑着伸手抚摸她圆鼓鼓的肚子。
“孩子取名思恩吧,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