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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溯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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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下,今天是夫人的祭日,少爷不说起来,你就给我跪到死!”
狗腿一号手里拎着一个瘦小的玄衣少年,把他从屋子里一路拖到雪地上。
少年清隽的脸庞上有几根手指印,一双本该灿若星辰的眼睛里,毫无情绪波动。
他垂头瞧了一眼地上的钉子。
是为自己特制的,雪地上零零散散撒了些钉子,长约两寸,跪上去既可以扎破皮肤留下口子,又不会穿透膝盖损伤经脉,落人口实。
狗腿一号正抬脚,思索着哪个角度踹下去能把少年踹跪在钉子上。
结果那少年把衣袍一掀,径直跪了上去,毫不犹豫。
锋利的小钉子刺破皮肉的声音响起,少年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波动,就这么淡漠得盯着远处祠堂里的灵位。
血迹顺着他的膝盖浸透地面,融化了地上薄雪,几抹鲜红在一地雪白上甚是触目惊心。
长恨醒来就看见了这样的一幅画面,“哇哦哦。好刺激。”
手腕上的红线器灵温声提醒,“这便是溯世镜织出来的幻境,你与谢无涯已全都坠入梦境之中。”
他顺势回忆了一下原主的身份,人间景和元年,大梁锦衣卫统领陆南风的独子陆轻舟,是个骄横跋扈暴虐无道的主,此人与眼前的雪地少年一直不对付,处处与少年作对,几次都痛下杀手。
最后却被这少年逼在崖山之上,万箭穿心而死。
“……”长恨捂着心口,这种死法有点销魂啊。
红线继续道,“谢无涯这一世杀戮太深,觉醒了作为妖的杀戮本能,你要做的就是不要让他接触更多的妖力,化解他的杀戮之心。”
“???”
要劝他放下屠刀,至少也找个他的朋友,要不他的心爱之人?
“是让我这个宿敌开局就投降抱大腿?”
红线冷声道,“溯世镜里终究虚幻,你是凡人陆轻舟就要循着陆轻舟的人生轨迹去走,若是你做了太不适合陆轻舟所做的事情,他可能会察觉到并且在现实中惊醒过来。”
换句话说,就是要一边不停挑衅他虐待他一边化解他的杀戮之心。
“……”任重道远,不然还是云荒毁灭吧。
“如果你不愿意的话。”红线补充了一句,“他现在这么虚弱,我可以试试诛杀他。”
! 长恨一阵肉痛。
这谢无涯可是他最疼爱的小弟子啊!
他本是云荒城一个闲散长老,那日云荒弟子大选之上,他捡了一个别的长老都嫌弃的小妖谢无涯回家。
彼时他们与妖界都是和谐共处的,无论是人是妖皆可拜入八荒各大城修习仙法。
只不过妖多半资质平庸,没有人喜欢,自然谢无涯就被嫌弃了。
长恨修的是逍遥道,就是佛系修仙的,本想着仙途寂寞有个小弟子说说话唠唠嗑就可以了,结果没想到谢无涯虽然是个小妖,天赋却惊人。
一路青云直上,成为了云荒几百年来唯一一个手触神道的子弟。
这可了不得!这意味着他的小徒弟历了人间劫便可飞升成神了。
成神是个大事,连云荒城主都翘首以盼,长恨也为自己一不小心捡到宝而自豪。
结果,没想到的是,这孽徒历劫后回归云荒,却在升神梯上停住了脚步,反手一剑斩碎升神梯,选择堕魔。
弑师灭道,脚踏云荒城,屠戮仙门同僚,还把他给囚禁在云荒之巅。
众人都猜测谢无涯是因为凡间历劫杀戮太深,激起了妖之本性,简称杀到停不了手了!
最后还是他的师妹长欢把溯世镜给藏在了心口,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偷偷找到自己,剖心挖镜,递上这唯一的转机,溯世镜。
溯世神镜,可追溯三世,回首前尘。
长恨没得选,以神魂破碎之咒血祭溯世镜,终于将这孽徒跟自己一道带入了溯世镜所织就的梦中。
他有两个选择,其一是在溯世镜里击杀谢无涯,将他神魂永困镜中再也不能醒来。
其二便是参透他所历的劫难,在他杀戮之心未起之时遏制住,美其名曰劝他放下屠刀。
但击杀一事需一个极好的时机,如果不能一下弄死谢无涯,那么他肯定会在现实中察觉并醒过来,一切都功亏一篑了。
红线安静得系在他的手腕上,幻化出一个铜铃,“长恨,若铜铃一响,证明现实中他已经有所察觉,那时候我会拼尽一切诛杀他。”
长恨盯着雪地里跪着的单薄少年,感叹一声,“我知道了,我觉得这孽徒还能抢救一下。”
他默默坐直了身体,这才发现自己竟是坐在雪地里的一把太师椅上,身旁还放着美酒与瓜果,两个狗腿分侍在侧,殷勤备至。
对比一下雪地跪着的少年,原主这看戏的准备,也做的太扎心了……
不愧是宿敌……
“少爷您看,这钉子您还满意吗?保管他跪到晚上能下他半条命。”狗腿一号得意洋洋地炫耀。
长恨的目光从少年身上,不由自主移向旁边的果盘,“不错,挺好的。”
这葡萄,看起来就挺好吃的。
不行不行,他是来办正事的!
长恨强迫自己把眼睛从葡萄身上移开,去回想到底谢无涯是哪里得罪了这位陆大少爷,要遭这种罪。
他跳入镜子之前,已经简单回看了一下这段过往。
倒也不算是陆大少爷无理取闹,他们两这仇恨吧,主要是来源于陆轻舟的母亲。
陆轻舟年少时与母亲出城游玩遭了山贼,两个人在山洞里躲了三天都没有等来父亲陆南风的救援。
三天之后,母亲伤势严重撒手人寰。
年仅十一岁的陆轻舟一个人,用单薄的小身躯,一步一步将母亲的尸体从雪地里拖回家。
听说雪地里拖行的印子好几天都没能被覆盖掉,蜿蜒曲折。
结果就在丧礼当天,陆南风回来了。
还带着这个比他小两三岁的孩童谢勉,原来这些天他都是在谢勉的身边。
刚刚丧母的陆大少爷心都在滴血。
少年的恨,来的炽热而决绝。他把一切都算在了谢勉的头上。
尤其是每到母亲忌日那一天,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他谢勉也得在母亲灵位前跪上一整天。
今年是第六个年头。
狗腿二号见自家主子盯着跪着的少年若有所思,一拍脑袋瓜就凑上前,“少爷,是不是要加点料?”
加料?还有更好吃的葡萄?
长恨眼睛一亮,狗腿二号立刻得令跑开,没多久又跑了回来,屁颠屁颠儿抱着一大包白花花的东西。
在长恨疑惑的眼神下,狗腿二号凑近了把手里的布袋揭开一个口子,“少爷,这包粗盐撒下去,保管他酸爽得不得了!”
“……”原来是这个加料。长恨的心肝颤了一颤,是嫌弃他万箭穿心死的还不够惨吗?
跪在雪地里的少年,耳朵根轻微动了动。
似乎是把这边的动静都听了进去,一抹嘲讽的弧度蜿蜒在他嘴角。
也不知是因为在雪地里跪的久了,还是膝盖的血流的太多,他略有些单薄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嘴唇白的要用力咬下去才能看见些血色。
饶是这样,少年的身体依旧挺直,并没有弯下脊梁骨。
不等长恨点头,狗腿二号就忙不迭地跑过去准备撒盐,可见平时没少帮着陆大少爷干这种欺负人的事情。
“等等。”长恨慢悠悠咽下嘴里的葡萄。
红线在腕间灼热示警,“长恨,莫要心软,陆轻舟可不会这么轻易放过谢勉。”
长恨捏了捏手腕,语气轻慢,“让他跪祠堂里去,这雪地里温度太低,就算有伤口也不怎么痛,得去温暖的地方缓一缓让他长长记性。”
红线,“……”草率了,挺入戏啊。
“还有你,去帮我喊几个道士来,替母亲做场法事颂颂经。” 长恨朝着拿盐袋的狗腿发号施令。
颂经是假,他要给陆夫人超度是真。
那祠堂里的灵位之前,他可看的真切,那里虚虚飘浮着一个白色的影子,魂魄已经几近于透明了,却还是不愿意离开往生。
没有哪个母亲,舍得丢下自己的孩子。
哪怕等到最后不入轮回魂飞魄散,她也只想能多看孩子一眼,多陪孩子一天。
“长恨,溯世镜只是回溯,她的魂魄早已没了。”红线低低提醒着。
“我知道。借了她儿子的身体,求个心安。”
狗腿一号的反应是很快的,“少爷说的是,在雪里跪着伤口都麻木了,是不够痛的。”
说罢一脚就朝谢勉踹了过去,“听见了吗!少爷喊你跪里面去!”
少年冷不丁吃了一记力道,终究是年纪还小,身体朝前扑,堪堪拿手撑住地面。
过了一会儿,少年缓过劲,沉默地站起身来,拖着受伤的膝盖踉跄走进祠堂,重新跪在地上。
长恨这才看见,少年的手掌心里也戳了两枚钉子。
明明这么痛苦的事情,他的表情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可真能忍。
也罢,让这孽徒好好吃点苦长长记性。
见长恨的眼睛里没什么动容的神色,狗腿二号连忙凑上来,乐滋滋得捧出一根粗蜡烛,递上火折子,“少爷今天是想换个玩法吧,这个好,这个绝对不会见血,少爷要不要试试?”
滴……滴蜡……
红线,“……”
长恨,“……”
人间……都,玩这么重口味的吗?
—
谢勉偏头,不动声色盯着那个连连摆手的大少爷。
不知是祠堂里的烛火太盛还是外面雪地太冷,那位养尊处优的大少爷耳根子通红通红的,衬着白皙的皮肤,格外醒目。
呵,果真是娇贵,吃不了苦,也什么都不懂。
若是让他暴露伤口在雪地里跪一天,这双腿基本上就是废了。
可挪到祠堂里,虽然痛是痛了点,但腿修养个几个月还能恢复过来。
愚蠢的纨绔少爷。
谢勉不再看陆轻舟,而是抬头看向眼前的灵位,灵位上飘着的是那一抹与自己对视了六年的幽魂。
少年漆黑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怨怼。
他是心甘情愿在这一天跪着的。
陆轻舟不知道,但是他心里清楚,六年前的那一日,若不是陆夫人带着孩子去赴约,死在山匪刀下的人便是他。
“你想要以身替之恩,让我留他一命?”
那抹幽魂颤了颤,无风自动。
“可以。”少年垂下眼眸,膝盖上的伤口因着温度的回升,疼得钻心刺骨。
他动了动身子,让身上的僵硬缓解一点儿,随后抬起右手,蘸着自己掌心的血迹,在地上随手画着阵法一样的东西。“我既已答应你,你也该离开了。”
血阵才画到一半,眼前的魂魄忽然变得完整起来,慢慢显现出了一个女人的样子。
谢勉的眼底闪过一丝疑惑。
不应该,一群不入流的道士,根本不可能超度生魂。
接着就看见那个女人缓缓朝他的背后伸出手,像是想要触碰自己的孩子。
最终什么也触碰不到,只能朝着眼前的少年盈盈一拜,便彻底消散于天地之间。
灵位旁边的蜡烛晃了一晃,好似什么都未发生过。
被超度了?
谢勉抬手,把掌下画了一半的阵法淡定擦了去,这才偏过头,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喧闹人群里的陆轻舟。
在外人看来,这位陆大少爷就是在瞧个热闹。
一会儿提起铃铛摇两下,一会儿又把几张符纸胡乱在蜡烛上点燃,最后竟然还学着道士将木剑刺进符纸里,随意挥舞了两下。
谢勉却看见了。
陆轻舟舞剑在空中,结了一个往生印。
有趣。
不过这一点点的有趣,放在一个将来注定要变成半死不活的人身上,最终也是无趣的紧。
少年把头转回来,一双眼里全是冰霜。
—
入夜,风雪渐停。
长恨兹溜一下钻进了准备好的温香软衾里,人间的冬天真是太冷了!亏的那陆轻舟还有心思在雪地里看戏。
云荒在仙法维持下四季如春,他修行数百年这是第一回过冬,这会儿裹着被子享受着木炭,才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温暖使人昏昏欲睡。
长恨才眯眼不到一刻钟,红线就灼热起来,“有人进来了。”
不用敲门就顺势进房间的人,是陆轻舟的贴身护卫十八。
为什么要起这么一个奇怪的名字?长恨撇撇嘴,懒洋洋地睁开眼睛。
十八还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但明显看起来比之前两个狗腿子要顺眼的多得多。
“谢勉还跪着吗?”长恨抬眼看了一下外面,月色高悬,夜已经很深了。
“老爷刚亲自把他带走了,没人敢拦着。”十八狡黠一笑,“嘿嘿,不过少爷放心,他这回去澜沧江绝对是有去无回,十八已经帮您都安排妥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