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美人和虎骗子》天明明

10、前因后果

　　阳春面被放在桌上。

　　慕玉把手背在背后，悄悄揉了揉手腕。

　　这面，真沉。

　　少年沈峥筷子挑起一夹散发着暖意的阳春面。

　　细白的面条沾满了酱色的透亮汤汁，缓缓地被塞进红润的唇中，又被洁白的贝齿一口咬断。

　　二十三少细嚼慢咽，待吃完这一口面，才掀起眼皮淡淡看了眼站在屋角的慕玉。

　　“你哥哥那边如何了？”

　　慕玉瞪大了眼。

　　“……”

　　二十三少现在对外可是哑巴，怎么就开口直接说话了呢？

　　沈峥看着慕玉受惊而睁大的眼睛，淡笑：“你不识字吧？”

　　他放下碗，看了看慕玉的手——指腹间没有读书人的茧子，想必是不通诗书笔墨的。

　　明知如此，他还是故意慢悠悠地开口：“这手，你还是想要的吧？”

　　慕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落在了笔墨纸砚上。

　　这是在威胁自己，就算碰巧识字，也不可抖出二十三少不是哑巴的秘密吗？

　　慕玉假装受惊，仓皇地点了点头。他紧抿着嘴，把手藏到了背后，一副害怕的样子。

　　——如果是真正的顾之灵，遇到这样的事情，也会如此做吧？

　　“乖孩子。”

　　话音一落，慕玉的额头一热，脑中的记忆便被沈峥看了个遍。

　　“原来如此……永生花被顾林湘藏了起来。”沈峥俯视着矮自己一头的慕玉，“去找你哥哥，让他把顾林湘之前捡到的塔拿出来，那是我的。”

　　顾之锴？塔？

　　还没等慕玉理出头绪，沈峥又道：“去吧，今晚塔里，应该就有灵蝶了。”

　　永生花、九阴镇魄塔和灵蝶……

　　种种线索汇聚到一起，慕玉心中忽然一片明了。

　　他好像知道怎么离开这个幻境了。

　　月色沉沉，夜晚已至。

　　今夜非月圆之夜，冷风肃肃，黄叶萧萧，吹得树影婆娑，鬼影重重。

　　顾府是深宅大院，占地宽阔，慕玉不紧不慢地朝着东南方走去。

　　一路上，周边的院子越发萧条破败，在惨白的月色下透出阴凉的光。

　　越靠近院子，风越大。

　　隔得老远，慕玉便能感知汹涌澎湃的阴邪妖力。

　　“呜呜呜……”

　　临近院子，小女孩的细细的哭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就是现在——！

　　慕玉的一只脚刚跨过门槛，满院的妖力便虎视眈眈地盯向了他。随即，一道狂风卷来。

　　如果是顾之灵，那一定是躲不过去的……

　　慕玉压下身体下意识的反抗，放弃挣扎。

　　小孩柔软的身体也被这狂风一卷，在空中反转了好几个跟头，最后垂直砸向墙角。

　　头着地。
　　血在一瞬间留了满地。

　　慕玉如自己所料那般脱离了顾之灵的身体。

　　洁白的狐狸凭空出现在院门角落，他甩了甩蓬松的尾巴，脚下发力，转瞬便躲进了院子里的柴火后。

　　天呐，疼死了！

　　小狐狸缩在柴火后，浑身毛炸起。

　　他从尾巴抖到耳朵尖，才把那濒死的痛感甩出脑海，但生理性的眼泪却止也止不住。

　　慕玉抽抽鼻子，可怜巴巴地用爪子拭了拭眼角。

　　不知为何，慕玉感觉肚子也有点痛。他缩成一团，闭眼忍耐。

　　心中却在纳闷——难道刚刚也摔到了肚子？

　　院子里的烈风还在呼啸，灵力源源不断地从一座小塔里溢出，一道青黑色的影子张牙舞爪地在院中晃荡。

　　烈风中，脸色惨白的顾林湘死死地抱着怀里的盒子。

　　她身边躺着一个小童，正是顾之锴。

　　“你把我母亲还给我！”顾林湘抹了一把泪，“你说了，只要放你出来，你就把母亲还给我的！”

　　空中的影子一顿，伸出手在身体里掏了掏，一只蔫巴巴的蝴蝶就被他摔出了身子，砸在了顾林湘的脸上。

　　顾林湘被砸得跌坐在地上，脸上红肿了一大块。

　　狂风中，怨毒的声音响起。

　　“她明明杀了你母亲，你为什么叫她作母亲？”

　　在把冰幻蝶吃进塔内后，塔便看到了这只蝴蝶的所有记忆。

　　顾林湘摇摇头，她伸出手去摸怀里的蝴蝶，却发现，这蝴蝶早已没了气息。

　　“不……”豆大的泪珠直直地从她眼眶中掉落，“母亲，您醒醒？”

　　空中的黑影桀桀地笑出声：“我只答应把你母亲放出来，可没答应过你放出来的是死是活。真可笑，看看倒在地上的两个孩子，都是你害死的。”

　　“你明明说，签订契约不会出事！你这个骗子！”

　　“你不是早就知道我是骗子了吗？不然……你怎么久久不和我签订契约，非得让你这个小跟班来呢？”

　　顾林湘扭过头看向倒在地上生死不知的顾之锴，又看了看怀里生息已绝的养母，不由悲从中来。

　　她萎顿地坐在地上，一时间哭得不能自抑。

　　她在不久前捡到这座小塔，养大自己的养母蝶刚碰上塔就被吸入塔中。塔中的黑影和她做了一个交易，只要她愿意与他签订契约，放黑影出来，他就会把她的母亲还回来。

　　黑影晃了晃，心情愉快极了。

　　女孩痛哭的声音成了庆祝他自由的仙乐。

　　几十年前被沈峥这个老狗收进塔后，他无时无刻不在幻境里痛苦。好在天无绝妖之路。他慢慢吞噬了塔里刚刚成型的塔灵，总算反客为主，找到机会从塔里逃出来！

　　也不知道沈峥是抽了哪门子的风，把塔丢进这院子。但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找到机会摆脱塔身的牵制，重获自由。

　　这次出去，他要把方圆百里的妖全部吞吃入腹，他需要源源不断的妖丹来填充自己虚弱的身体！

　　塔正得意，门外又有新的动静。

　　“谁杀了我的小厮？”

　　一身月色长衣的小少年提着一盏灯笼缓缓走进院子，那双洁白的履靴踩进了院门。

　　刹那间，呼啸着的狂风静了。

　　“沈、沈峥？”空中的黑影身形一滞，有些仓皇地开口，“你怎么在这里？”

　　多年前被打得肉|体不存的痛苦就席卷上头，一时间，黑影竟什么也不想，径直往院外跑。

　　躺在地上的顾之锴却在这时睁开了眼睛……

　　他看了看院门口满头鲜血的弟弟，咬了咬牙，手用力一握。

　　黑影与他有契约，顾之锴可以困住它。

　　黑影离不开院子，发出尖利的惊恐叫声。

　　慕玉舔了舔爪子，作壁上观。

　　沈峥捡起地上的塔，用手弹了弹塔身，发出清脆的声音。

　　“你这豹子！你把这世间罕有的冰幻蝶弄死了，我还怎么知道永生花在哪儿？”

　　“永、永生花这种好东西，我怎么会放过，那可是磨碎后服用可以让妖起死回生的宝物啊……”

　　“我听说了，你那狐族姘头不是想要永生花吗？放了我，我立刻告诉你永生花在哪里。”

　　等等，永生花？

　　这总算引起了慕玉的注意。

　　小狐狸咬着爪子，从记忆的小角落翻出这一东西。

　　啊——他对被沈峥收入塔这件事耿耿于怀，甚至怀恨在心……他好像说了一句要一朵传闻中的永生花这样的话来为难沈峥，希望他知难而退……

　　难道，自己现在受的伤，吃的苦，就是以前造的孽的恶果？

　　可他也没想到，这吊儿郎当的妖王真的跑去搞这永生花了啊！

　　狐狸精缩在柴火后，屏息凝神去静观事情发展——破阵的关键在顾之锴和塔，他不能改变前面已经发生的事情，他要等到最后。

　　张牙舞爪的黑影痛得变了形状。

　　沈峥弹那塔的力道看似轻，实际却像一个棒槌，砸在塔身，痛在吞了塔灵的黑影身上。

　　“虽然你已经没了妖身，但这妖魂也在我的管辖范围内。你是不是忘了，我曾经下过令，不能残害人族？我这么大一个小厮，派来你这儿领个花，怎么就被你弄死了呢？”

　　少年沈峥脸上挂着温和的笑，但捏着塔身的力度却不减一分。

　　黑影痛得嗷嗷直叫。

　　“停停停，我告诉你，永生花就是那小女孩！”黑影受不住力度，总算是开口，“你也看到那女孩浑身的蝶粉了吧？我看了那蝴蝶的记忆，当初蝴蝶就是看守永生花的妖物，结果这花却被这女孩儿的母亲给偷走了。

　　蝴蝶历经九牛二虎才找到女人……恰逢她母亲临盆，蝴蝶刚现身，心虚的女人就把花给吃进了肚子，直接融入了刚刚出世的小女儿血里！”

　　“王你也知道，这种蝴蝶精最没心没肺，如果女孩不是永生花，她怎么会化为养母守着她长大呢？”

　　顾林湘一愣：“不可能，我养母对我好，不是因为我是永生花。”

　　她身体还病着，情绪一起伏，竟是咳出了血！

　　血滴在她手心的蝴蝶身上，气息已绝的蝴蝶竟颤了颤蝶翅。

　　“小姑娘，世界上哪有这么多好人。就像你母亲一样，明明不认识永生花，就是看有妖怪守着，就以为是宝贝，宁愿自己吞掉也不还给蝴蝶，最后被这蝴蝶泄愤给杀了。

　　还有，你这体弱多病的身子，不就是你养母害的吗？冰幻蝶的蝶粉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这一身病，可就是它带来的。

　　杀了你，死血里的药力就没了，所以你才会病到咳血啊。你想想，哪次你咳血时，你温柔的养母没有替你擦掉嘴角的血迹呢？这些血里的药，可都被你的好养母给收集得好好的！”

　　沈峥皱了皱眉：“够了。”

　　“是够了，这女孩就是永生花。我立了这一个大功，你应该放我一马。”

　　沈峥手上妖力翻滚，“我要的是花，可不是病恹恹的女孩。”

　　黑影慌张道：“我都告诉你……”

　　“砰。”

　　院子里炸出了一个大坑，黑影被一道强盛的妖力给打了个散。

　　“真是话多。”

　　沈峥叹了口气，他捡起地上的塔随意看了几眼，直接丢进了刚刚炸出的大洞。

　　他冷淡地看了眼哭得一脸鼻涕泡的小女孩，眉心微蹙。

　　“啧，算了。”

　　半炷香后，院子里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女孩呜呜咽咽的哭声，听起来尤为瘆人。

　　顾林湘神色恍惚地站起来擦了擦眼泪，疾走至柴房，用砍柴的斧头硬生生割开了自己的手腕。

　　滚烫的血淋在被她摆在地上的冰幻蝶身上。

　　小女孩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地上的蝴蝶却振翅欲飞。

　　躺在地上苟延残喘的顾之锴手朝着顾林湘抓去：“呜……小姐，不要……”

　　他已经没有弟弟了，如果小姐也没有了，还有谁能当他的家人呢？

　　那他就变成一个人了……

　　血渐渐从身体中流出的感受并不好受，顾林湘本就苍白的脸更加灰败。

　　她侧头看向躺在地上小男孩，冷漠道：“你怎么和我一样傻，我一开始就没有把你当成东西。”

　　“小姐……”

　　“我的心里只有养母。你弟弟的事情对不起，我去了那边会跟他道歉。”

　　这话落下，院子里只剩顾之锴的呜咽声，再没听见其他动静。

　　慕玉探头去瞅，发现顾林湘已没了生息。

　　同时，一片蓝光闪耀在这空荡荡的小院中，吸够了包含永生花药力的蝴蝶死而复生。

　　蓝光很快消散，一名风韵貌美的女子现身在了院子中。

　　她脸上不见一丝死而复生的喜悦，美目含泪，看了眼已无生息的女孩。

　　“都是报应。”她替女孩合上双眼，“乖孩子，要怪……就怪你那贪心的母亲吧。”

　　“不——不要啊！！”

　　地上的小男孩嚎啕大哭。那刹那，破败不堪的小塔从大洞中飞了出来，狠狠砸在刚获自由的冰幻蝶身上。

　　重获自由的蝴蝶竟又被锁进了塔里……

　　黑气从小男孩的眼中蔓出，刚刚还动不了的顾之锴深吸一口气，握住从空中飞到他手中的塔，几步跑到顾林湘的身边。

　　“小姐……”

　　黑气逐渐弥漫上顾之锴的身体，他清明的神色渐渐迷茫起来。

　　“想要报复吗？进塔来，进来报复她。”

　　一缕青色的细光从塔中飘出，引诱着刚刚入魔的小男孩入塔。

　　顾之锴紧紧抱着怀中温度未失的女孩，哽咽道：“我不想报复，我想姐姐和弟弟回来，我还要带着他们找父亲……”

　　“愚昧，你现在要做的只有报复！死去的人还能复生吗？”

　　塔中的声音触动了顾之锴，他闭上眼摇头：“报复是没有用的！”

　　“有用。”

　　“我不想……”

　　“你想。”

　　几经诱导，顾之锴的意志松散，目色迷茫。

　　他最终还是选择了踏进塔，哪怕他并未从这场悲伤的大梦中苏醒。

　　青色的细光瞬间钻进顾之锴的身体，将原主人的意识彻底封存在塔中。

　　慕玉暗道——就算现在！

　　他几步冲到顾之锴小小的身体旁，一爪子把缠在孩子身上的青光扒拉下来。

　　“等等、你是谁？”

　　青色的细光尖叫着，随着他被彻底剥离这个身体，幻境开始摇摇欲坠。

　　空间碎成一片又一片，慕玉死死抓着这细光，不让它再乱动。

　　不知过了多久，持续不断的振动总算停了下来，青光也渐渐消散，慕玉知道，他猜对了。

　　塔灵被化为黑影的恶妖拆吃入腹，恶妖的恶沾染了刚出生的懵懂塔灵，让他做出了和恶妖同样的举动。

　　可怜的顾之锴，被彻底困在了塔中，成为了新的塔灵。

　　当慕玉脚踏实地，彻底进入塔的内部后，小童模样的顾之锴便微笑着迎了上来。

　　他牵着慕玉的手来到一处灵力汇集的地方，“请打散这里的灵力回阵。”

　　慕玉看着乖巧的孩子，不由伸出头摸了摸他的头：“好，你受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