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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旧伤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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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放学温林风没跟蒋恪他们一起走,他带着猫去了趟宠物医院。
蒋恪说他简直像撞了邪。
“左前腿是有点问题。”医生放下小猫,让它在自己桌上走动。那猫的左前脚落不了地,像人往内折着手腕一样曲着,不怎么愿意走动,蔫了吧唧的。
“但它现在太小了,做不了手术。”
“你只能先这么养着。其他猫瘟,冠状病毒,寄生虫筛查下来都没问题。”
温林风简单地买了些猫砂猫粮,就把猫带回去了。
他爹妈这一阵刚好驻外两个月,家里没人。
跟他妈简单报备了一下,说是帮同学先养着,过段时间会还给人家。
他妈倒是没什么意见,反而觉得家里有个小动物陪陪温林风也挺好。
温林风把猫安顿好,给它拍了两张照。
然后掏出手机,发了条消息出去。
【江陵,我是温林风。】
放学后他还是去问班主任要了江陵的手机号。走到办公室门口的时候,听见老师们在聊天。
“你们班江陵怎么样了?”是他们英语老师的声音,“严重吗?”
“粉碎性骨折。”他们班主任道,“你不知道,打钢针外固定的时候,他一声没吭,我差点叫出来。太吓人了,这么长的钢针直接穿。”
不知道是哪个老师“哎哟”了一声,忙喊他们班主任别再形容。
“但你今天怎么去这么久?”
“你傻啦,他妈不是不方便吗?我得帮他办完入院才回来。”
“老师。”温林风叩门而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哦,班长,什么事?”
“我想要一个江陵的手机号。”
温林风存完号码,走到门口,又停了脚步。犹豫再三,还是顶着一颗好奇心,带着一点对江陵的愧疚之情,折了回去。
父亲早亡,母亲聋哑。
这就是满足了他好奇心的答案。
一个让他觉得心里堵得慌的答案。
温林风洗了个澡出来,瘸着腿的猫崽前前后后跟着它。他索性将它捞到了自己的写字台上,陪着他做作业。
将近十点,他收到了江陵的回信。
【对不起,我刚睡着了。】
温林风把猫的情况在短信里和江陵说了一下。
那边回了一个整句——谢谢班长,实在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他又问他现在怎么样。
那人这次只回了两个字——没事。
对于江陵的回答,温林风倒是不意外。江陵在自己的事情上,很少多说什么。
温林风把自己的企鹅号发给江陵,让他有空加上,之后线上联系会方便很多。
然后发了条让他早点休息的短信。
江陵回了个好。
一直到第三天,温林风都没收到江陵的添加请求。
“班长,你谈恋爱啦?”小胖嘴里含着棒棒糖,凑过来问。
“什么?”温林风不解。
“你平均十分钟摸一次手机。”
蒋恪听到八卦,回过身来,“这是等谁的消息呢?这么急切。”
“我有么?”他自己浑然不觉。
“怎么没有?”
温林风淡定否认:“我没有。”说着他又看了一次手机。
放学时,温林风等到了江陵的好友申请。
江陵的去企鹅很干净,干净到像是刚注册的,昵称都没取,头像也是初始的刻板企鹅。
温林风给江陵改了备注,才让他这个号看上去像是有人在使用。
他率先打了招呼,发了几张猫崽的照片给江陵,然后和江陵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他发现江陵聊天需要自己十分主动,因为江陵的回答总会把天聊死。
譬如温林风问他什么时候手术,江陵会告诉他已经做完了。如果温林风没有继续问,那这个话题就在此结束了。
但如果温林风多问几句,就能从江陵的嘴里再挤一点信息出来。
例如江陵是昨天下午做的手术,他一共在手术室待了五个半小时,实际手术时间没那么长,主要是他在里面睡了将近两个小时。
出来后又昏睡了很久。
刚刚才被允许玩手机。
其实江陵吃的苦哪里是三言两语能说得完的。
骨折的当天他没有一刻不在疼,拍片、打外固定、住院,每挪动一次伤腿,都疼得他眼前炸白光。那种痛用撕心裂肺四个字都不足以形容。
仿佛碎掉的骨头长满了毛刺,搅在皮肉里,往肌里最深最柔软的地方狠狠地刺进去,剐蹭着韧带,将韧带都刮出毛边。
疼痛是会蔓延的。
从脚踝蔓延到整个麻木的小腿,再沿着血液流窜到心脏,最后连呼吸都变得极其困难。
江陵不想让他妈担心,一直都死熬着。
紧咬的牙关带得太阳穴突突发胀。
入夜之后,疼痛更是加倍而来。
江陵被磨得红了眼,颤着手要了一颗止疼药。
第二天就是手术。
他麻药一直没醒,便一直躺在手术室里。耳边是混乱扭曲的人声,意识在回笼的边缘脚步迟迟。
他动弹不得,眼皮沉重无力,整个人坠在冰冷的黑暗里,对旁人的呼喊做不出任何回应。
煎熬异常。
他对麻药的也反应很大。
回到普通病房后一直在吐。胃里本来就空,烧灼着的绞痛让他控制不住身体的抽动,眼角因为反反复复干呕爬上水汽。
吐到后来,他嗓子哑了,惨白的唇因开裂而染上了血色。
那晚,江陵只睡了两三个小时。说是睡,倒不如说是被痛耗光了体力,那价值好几百的镇痛棒,在他身上仿佛半分作用都没。
但好在,难熬的时刻终究会过去。
第三天下午的时候他已经恢复了些精神和体力。他问母亲要了手机,给温林风发送了好友请求。
温林风问了他很多问题,一个接一个,问他怎么样了,手术顺不顺利,刀口疼不疼。
他想了很久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母亲大概是看他太纠结,便问他怎么了。
江陵握着手机沉默了半晌,才打起手语说——妈,我们班长好像在关心我。
他母亲被他的反应弄得哭笑不得,这孩子眼巴巴地瞅着她,如同在寻求帮助。同时她又感到心酸。
因为她身体的原因,对江陵的成长造成了极大的影响,而她无力改变。失去父母的引导,江陵开口很晚。
小孩子学舌期,江陵跟着隔壁奶奶学了一口带着苏北口音的普通话,上学后被小朋友们嘲笑。
小小的江陵为了不被指指点点,选择了和沉默站边。
后来小朋友们都知道江陵有一个聋哑的母亲,没有父亲,开家长会都得靠隔壁邻居。
也许这些事在其他家长的聊天里只是普通的陈述,再简单不过的谈资。但在小孩子们的圈子中,却成了某种奇怪的分界点,将江陵和他们区别开来。
等再大点,江陵学了手语,越发的不爱开口,性格里的缺陷也凸显出来。喜欢缩在角落,躲着人群,封闭且寡言。
连班级这么小的群体,他都融入不进去。
因为江陵的孤僻和不合群,她被找去谈话。
直到那个时候,身为母亲的她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她无声的世界里,第一次有了声音,“嗡——”的一声,震得她灵魂都在泛疼。
她努力引导江陵,可终究是有点晚了。
江陵的性格里的这一部分已经定格,他甚至有一段时间害怕说话。
江陵没什么朋友,即便一开始有,后来也会因为各种流言蜚语而分开。无论是小孩子还是成年人,都会害怕被当成异类。
江陵不再交朋友,即不想别人因为他被闲言碎语,也不想反复经历得到和失去。
尽管初高中生已经有了自己的成熟的想法,江陵仍是不愿踏出那一步去尝试一二。
所以江陵不太懂得相处之道,面对温林风突如其来的关心,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觉得自己和温林风来往的心境很像是在踏浪,明明很想要触碰海浪的温柔,又因为怕水而本能地瑟缩后退。柔软的脚心与湿软的砂砾纠缠在一起,停驻在海浪最后留下的湿痕前。
迟迟不愿离。
他母亲温柔地抚过他的额头,笑着告诉他:可以尝试去接受别人的好意,不要总在一开始就拒绝。
不要把你自己变成孤独的人,他母亲比道。
于是江陵尝试着和温林风聊天,只是他相当笨拙。
温林风问,他便答,但也仅仅是作答。每每消息刚发出去立马就后悔上了,懊恼自己的每一句回复都像是低情商发言的代表作,让人难以接话。
可他想不到找补的办法,只是傻愣愣地抱着手机,唉声叹气。
好在温林风很健谈。
江陵有史以来和别人聊天超过一小时。
他把和温林风的聊天记录当宝贝一样来来回回看了两遍。然后笑着对他母亲比划道:妈,我感觉很开心。
一周后江陵出院,他没再麻烦班主任。让母亲用轮椅推着自己,办了出院手续。
他还不能去上学,至少得静养一个月,具体还得看复查时骨头愈合的情况。
医生给他打了预防针,他的脚踝多半会留下后遗症。
这些,他没翻译给母亲知道。自己独自咽下了。
他们班主任周五的时候来做了次例行家访。
一来是看看江陵的情况,二来也想跟江陵说一下学习上的事。
虽说高二上半学期的课业还不至于那么的紧张,但这一个月的课程对于江陵这种不上不下的成绩而言,日后要一下子补起来会是一件相当吃力的事。
关于这点,江陵的母亲也很是担心,急切地在手机上打下字句,问老师该怎么办。
“江陵妈妈你先别急。”班主任宽慰道,“这次江陵可是有帮手的。”
江陵手语打到一半,卡了一卡,不解地看向班主任,“帮……手?”
“你这次受伤,班长还挺上心的。”班主任笑着,似是对她选的班长颇为满意,“他主动提出可以帮你补习。”
江陵怔住了,跟没听明白似地确认了一遍,“班、班长……说要帮我?”他的结巴又犯了。
“恩,没错。他跟我说了一下方案,具体的还是等他之后自己和你商量。”
班主任走后,江陵都回不过神。
母亲拍了拍江陵的肩,江陵刚给她打手语到一半忽然就愣住了,像是台卡壳的老旧电脑,得加载好一会儿才能继续运作。
看完江陵的转述,她问道:你们班长是不是和你在手机上聊天的那个?
江陵一连点了好几下头。
她笑着,十指温柔地比出一句句子来——应该是个很优秀,心地又很善良的男孩子吧?
江陵薄薄的唇扬起了一弯浅浅的弧度,用力点了下头。
于是17岁的江陵,偷偷推开了自己的心门,露出了一道得见微光的缝隙。
这也是温林风和江陵故事的伊始。
因为一场意外而相交。
听完故事的丁奕顶着一双睁不开的眼,迷迷蒙蒙地看向温林风:“行啊老温,这就是传说中的‘只要我主动,我们就能有故事’?”
温林风擦着还在滴水的头发:“都说了,是因为对他有愧疚。”
“你这愧疚哪里来的?”丁奕问道,“是觉得如果你能提前把猫抱出来,江设就不会因为救猫而受伤了?”
温林风顿了一顿:“是吧。”
丁奕努力睁大了点眼睛,嘲讽地看着温临风打哈欠,“说实话,老温你这多少有点圣母了,你明知道这种假设根本没有意义。”
温林风没有作声。
“我看你啊,哼哼,心怀鬼胎。”说着,丁奕一卷被子翻过身去,“睡了。”
心怀鬼胎?
温林风咬了咬这四个字。他有吗?
当初知道江陵受伤跑回去,有很大一部分是出自于班长的责任。后来被“托孤”,又听闻了江陵的家事,让原本的“责任”不知不觉转化成了“同情”。
再后来,他和江陵越走越近,越来越了解江陵,这种同情便弱化了下去,被另一种不知名的情绪代替。
但在他还没能很好的为这种情绪命名时,他们已经分道扬镳。
于是在之后漫长的岁月中,温林风用了“愧疚”两个字,来填补当初的缝隙。
那现在呢?丁奕的一番话似是打破了他内心某一种微妙的平衡感。
有点糟糕。在这个被雨声打扰的夜。
温林风莫名其妙地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