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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诞女 ...

  •   阿慕莎莉伤了额头,托病在房里静养,对于亲近如穆图尔贺和茉雅奇者,便谎称是不小心跌了跤,动了胎气。府中上下对她这一胎倒是颇为重视,因是长子嫡孙,济兰即便再不高兴,也得装个样子。大夫隔三差五便上门来请个平安脉,对阿慕莎莉的身子,大夫诊断后只说体虚,尚无大碍。
      于是这个年,阿慕莎莉便在床榻上缓慢度过,转眼正月过去,虽然她奇怪岳托居然没再提要堕胎之事,甚至连她的房门也未曾再踏入过,但他既然不再提,她便也不会犯傻地主动去询问,每日里只安静地待在房里,偶尔和讷莫颜裁制婴儿小衣。
      其实她未免高估了岳托的容人雅量,这胎并不是他心软了不想除掉。只因为正月里他让哈哈珠子[1]悄悄去找人打听过,问了几位大夫还有擅长替人接生的婆子,都说胎已经大了,若是强行用药物催下,怕有伤母体,最坏的是可能一尸两命,最好的结果也可能造成以后子嗣艰难,毕竟阿慕莎莉才十二岁,这副身体尚幼,堕胎损及母体,实在划不来。
      岳托只是不想要这个孩子,还没打算冒险要了阿慕莎莉的性命,兼之连问数人掐算胎儿的月份天数,皆说这孩子可能是“坐上喜”,那是喜上加喜的大喜事,甚至有人说这孩子命格奇高,将来必定大富大贵……岳托不愿过多泄露自己心中的疑惑,是以问的隐晦,得到的答案便也模糊,他既疑心孩子不是他的,又对这样的结果报有一丝侥幸。于是就在这样无数次侥幸心态发作的矛盾纠结中,正月便已无风无波地过去了。
      正月一过,阿慕莎莉这一胎已有六个月大,肚子凸显得愈发明显,他有事回家远远地望见她扶着小丫头在院中散步,一脸的安详,脉脉笑意说不出的温柔。
      岳托越发纠结。一会儿理智告诉他,这孩子是个野种,一会儿情感又告诉他,这孩子也可能真是他的!
      自打阿慕莎莉怀孕以来,往代善府上跑得最勤快的莫过于莽古济,因着她来的关系,代善破例歇在家中不曾留在衙门,冲着这点,济兰便没对此多为难阿慕莎莉。饶是如此,莽古济仍是觉得非常不便,便开始琢磨着想让女儿女婿分府出去单过。分府不是小事,这关系到岳托能得到多少财产,莽古济虽贪图便利,但也不会向二哥鲁莽提出,只是既已起了这个心思,便不免暗暗替女儿女婿谋划一二。
      转眼到了四月,蒙古扎鲁特部和建州交好,有意联姻。建州自努尔哈赤以下,当属二阿哥代善和五阿哥莽古尔泰权势最大,于是扎鲁特部将钟嫩贝勒之女许给了代善,又将内齐汗之妹许给了莽古尔泰。
      这个联姻势在必行,济兰再有不满也不能阻挠,只能郁结在心。彼时阿慕莎莉已经大腹便便,即将临盆,莽古济突然闹将起来,称代善府邸太小,屋宅太少,若是等新福晋入了门,更是没地可住,岳托和硕托业已成家立室,应当分了财产出去单过。
      努尔哈赤觉得有理,便勒令代善分财产给两个儿子,让他们一门一户过自己的日子。
      这事一成,不仅莽古济心花怒放,便是岳托也暗暗松了口气。四月十五,代善按女真风俗至沃赫渡口迎亲,也正是这一日,刚刚分家出去还没安顿妥当的阿慕莎莉阵痛开始发作,但岳托当时陪同阿玛去了沃赫渡口,五天后莽古尔泰同样在沃赫渡口迎娶了蒙古新福晋。等岳托抽开身回到家中,阿慕莎莉生下的女儿已经过了洗三响盆。
      出生十天的小女婴已经褪去了绯红肤色,慢慢透出白嫩来,五官虽未长开,但眉目依稀已能分辨出长得十分精致。风尘仆仆的岳托此刻就这样站在悠车前,看着女儿熟甜的睡颜发呆。
      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情绪,眼前软乎乎的小东西似乎牵动了他内心某个柔软的地方,但随即隐在角落里那根刺便又尖锐地戳了出来,让他感到一阵阵的刺痛。
      乌吉嬷嬷察言观色,讨好地说:“爷,要不要抱抱小格格?”
      岳托猛地一颤,扭头拧身:“我去更衣。”
      奶娘见他出去,捂嘴笑道:“爷这是在害臊呢。”
      乌吉嬷嬷却皱起了眉头,为什么总觉得哪里怪怪的?留下奶娘照看小格格,她径直去了东暖阁。东暖阁内门窗紧闭,阿慕莎莉正合衣歪躺在床上,讷莫颜站在床头正将各府送来的贺礼一样样递给她验看。
      “这是在做什么哟,小心伤了你的眼睛。”看着自己一手奶大的孩子转眼当了母亲,却仍是一团孩子气,乌吉碎碎念叨时不免拉上讷莫颜数落几句,“大福晋还在坐月子,你这丫头真是一点分寸都没有。”
      阿慕莎莉不着痕迹地将一块青玉牌子塞进袖套内。
      讷莫颜回身给乌吉见礼,一脸无奈:“如今分府出来,事事都要福晋亲自打理,穆图尔贺福晋倒是个好的,可架不住她在老宅里别的没学到,尽学了老福晋的小家子气,纳的礼单太薄,实在也拿不出手去。”
      岳托好歹是个台吉,人情往来上岂能搞得那么抠门?都像着济兰似的管家,外头的人面前不说,其实背后哪个不在腹诽代善是个小气敛财的?
      乌吉是陪房,她的男人管着外头奴隶渔猎生产的事,但内宅她能帮的也有限,讷莫颜虽与阿慕莎莉贴心,奈何人有点傻气,除她之外莽古济另选了三个容貌出挑、为人老实的丫头做了陪嫁,这其实是准备给岳托用做通房用的。自打成婚以来,岳托难得回家,夜里总宿在穆图尔贺房里。阿慕莎莉有孕在身,岳托不来也属正常,但乌吉几次暗示让她挑个丫头出来开脸放在房里,但阿慕莎莉总是一副迷糊的表情,也不知道是真不懂呢,还是耍性子不愿意。
      因岳托对穆图尔贺的宠幸不曾断,乌吉便也不赞同让穆图尔贺沾手中馈的事,虽说她现在看着是个好的,但一家不能有两个女主人,这管家的权力一旦豁开个口子放出去容易,等以后人心变了,再想收回来可就难了。不过这话不能在阿慕莎莉面前说,阿慕莎莉看着精明,其实也是个懒散的,以前在家做格格时自然能随心所欲,可是如今做了福晋,管着一家子的生计,哪能还这般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但这话说多了没用,阿慕莎莉左耳进右耳出,乌吉只得恨铁不成钢。
      乌吉看着阿慕莎莉忙着看礼单,听讷莫颜小声回报着事,心里有点心疼,却又实在无能为力。
      “这一份是额亦都大人府上送来的。”
      礼单不薄,阿慕莎莉看完略想了想,问乌吉:“四姨母可是快生了?”
      穆库什和额实泰去年从乌拉被救了回来,因受了惊吓,在布占泰手中吃足了苦头,反倒引得努尔哈赤怜惜起这个庶女来。额实泰、娥恩哲这对姐妹花按着女真转房习俗,嫁给了布占泰的侄子,也就是阿巴亥大福晋的兄弟阿布泰,唯独穆库什,努尔哈赤另做了安排,将她指给了最重视的五位爱将之一的钮祜禄额亦都。
      额亦都英勇善战,功劳赫赫,人自然是好的,只可惜年纪不小了,比穆库什足足大了三十三岁。去年成婚时有流言称,因额亦都的第五子阿达海在攻打乌拉时战死了,所以淑勒贝勒把女儿改嫁给额亦都,为的是让穆库什给额亦都开枝散叶以作补偿。
      穆库什在乌拉吃足苦头,没想到回到赫图阿拉也没能躲开流言蜚语的中伤,好在额亦都不管是否是看在努尔哈赤的面子上,他是真的宠她,婚后没几个月便传出穆库什有了喜讯。
      不看僧面看佛面,阿慕莎莉对穆库什这个四姨母感情有限,但额亦都是努尔哈赤倚重的左臂右臂,甚至为了这些爱将,他能对自己的长子痛下狠手。就冲这点,额亦都便是个不可得罪的人。
      “比照着这份礼,再加厚两分,预备好,等四姨母分娩后便着人将礼送过去,切勿怠慢。”

      忙了一下午,到晚饭时分才堪堪忙完。阿慕莎莉的吃食是厨房单独准备好摆在东暖阁里的,但没想到刚摆上饭,岳托居然来了。
      阿慕莎莉刚拿起筷子,不禁又急急放下,见岳托站在门口,双手负在身后,清眉朗目,他穿家居衣裳时人少了份干练多了份儒雅,这副神情倒有点与他阿玛相似了。阿慕莎莉观察片刻,发现他不像是夹怒而来,但一想起方才听乌吉提过他已来看过孩子,只是什么话都没说,便扭头走了,所以她不敢断定他现在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只得缓缓从炕上站了起来,往边上让了让,软语询问:“爷可曾用了饭?”
      岳托当然不会去吃为产妇量身定制的饭食,只是略扫了炕桌上的饭菜一眼,淡淡地说:“我考虑过了,满月不办筵席,至于理由,你自己想去。”
      阿慕莎莉一愣,虽然没期待过他会对她和孩子有多好,但亲耳听他这样说出冷漠的话语,心里仍是不太好受。谁家生了孩子不给摆筵庆祝的?更何况他们刚刚分府,仅是为了开府独居也该找个由头大肆庆贺一下。如今他说什么仪式都不搞,话是说得轻巧,却把这个难题丢给了她自个去应对。那许多的贺礼都收下了,孩子满月礼却不办,要怎么跟亲戚好友交代?她眉间蹙起,心头说不出的滋味。
      岳托却不管这些,若不是这个家还由她掌管,而他还有件要事需要亲自交代,不能转旁人之口,他连她的房门都不愿踏足。
      “还有件事你记一下,用些心思去办。这事还没定,但也八九不离十了,你先预备起来——最迟不过到六月里,八叔要娶科尔沁的格格……”
      阿慕莎莉有些心不在焉,满脑子里盘桓的尽是不办满月礼要找什么理由才能说的过去,岳托再三叮嘱,她随口应了句:“比对着五舅娶亲的份额定吧。”
      没想到岳托面色一变,重重哼了一声。
      她这才回过神来,见他生气,第一反应便是自己说错话了,忙道:“对不住,叫习惯了。”她如今是爱新觉罗家的福晋,可不再是哈达那拉家的格格。
      “蠢人!”岳托气道,“我是跟你计较一个称呼的人么?若是八叔跟五叔一样,我需要特意来嘱咐你么?”
      阿慕莎莉有点懵,论权势地位,在她看来,皇太极根本不能和莽古尔泰比。显然岳托不这样想,他的用意肯定不是让她随便应付一下给皇太极的礼单,而是要加倍用心,但是这样用心的巴结究竟是为了什么啊?
      岳托见她呆头呆脑的,一副蠢钝模样,不由来了气,语气生硬道:“反正你记住了!”说完,拂袖便要走。
      阿慕莎莉一个激灵,冲他背影脱口喊道:“大格格的名儿……你……”
      岳托收住脚步,却没回头,她就这么无奈地瞅着他僵硬的背影。
      “你爱叫什么就叫什么吧。”不冷不热地丢下这么一句,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阿慕莎莉看着晃动的门帘,听见隔壁婴儿刚刚睡醒,由哼哼声渐渐哭闹起来,奶娘轻声软语的哄着。
      她神思恍惚,一只手伸到袖套里,指尖触到冰凉的青玉。她细细摩挲,许久,听隔壁啼哭声越来越响,她不仅长叹一声,隔门喊道:“把格格抱来。”
      奶娘闻声忙抱着孩子进来,满脸愧色:“刚才爷出来,许是脚步声重了些,格格惊醒了……”
      阿慕莎莉将女儿抱入怀中,小小的温软的身躯,透着一股奶香。
      孩子很漂亮,即使是哭的时候,那双浸润泪水的眼珠依然是那般黝黑,如墨漆般。
      她情不自禁地低头在女儿额头落下一吻:“兰豁尔……我的兰豁尔。”
      孩子不理她,只是放声啼哭。
      她抱着孩子轻拍,低声唱道:
      “悠悠扎,悠悠扎,小妞妞,睡觉吧。
      悠悠扎,悠悠扎,小妞妞,睡觉吧。
      白桦树皮啊,做摇篮,巴布扎。
      月儿圆,月儿大,月儿已在树上挂。
      小妞妞,别哭了,额涅领你找阿玛。
      悠悠扎,悠悠扎,小妞妞,睡觉吧。
      悠悠扎,悠悠扎,小妞妞,睡觉吧。
      船儿摇,别害怕,长大嫁给渔老大。
      鱼皮鞋,鱼皮袜,鱼裙鱼袄鱼马褂。
      悠悠扎,悠悠扎,小妞妞,睡觉吧……”

      注释:[1]满语音译,幼仆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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