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6、第 36 章 ...
-
林溦之有些无奈,他一直尽力绕过这个话题,可方皓始终要在这里兜圈。并非是他刻意忽略逃避这些差异,而是他现在真的不想谈论这些。
然而方皓非常不识趣地又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林溦之顿觉不妙。
“说实话,当初我发现你对他是那种感情的时候,还是很震惊的。”
林溦之要吐血了……
他喋喋不休:“你看他那眼神明显就不像想念一个朋友,明明想见他,却又不敢,对着他的背影都能出神很久。那时我还觉得很奇怪,要和你一起去见他,你还不肯,非要躲在远处偷偷看他一眼……后来我才明白了,这哪里是想一个朋友,明明是喜欢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不能去见他,更不敢让他知道。”
林溦之露出苦笑,他的心事与面子全被这个没眼力见的弟弟给戳干净了。也不甘示弱地嘲笑:“你分析得那么透彻倒像一个经验丰富的感情老手,实际上却是一张白纸,就最近才有那么点墨迹!”
“那又如何?”方皓得意起来:“就算我没有墨迹也能猜得透,主要是我聪明。”
“嗤!”林溦之白他一眼。
方皓又扯了点笑:“当年我好傻,还一直以为你会和皎皎在一起,原来……”
他未接着说下去,林溦之也静默了,过了半晌,眼皮未抬,低沉的语气:“是我对不起方皎。”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挺佩服你。小时候太平狗就是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表情,还一直拉长驴脸不屑与我们为伍,任谁看了不想打死他?除了你,就你好脾气的贡着他。”
有吗?林溦之笑了笑,他努力回忆着,可过了太久,经历太多,童年的记忆在生死别离面前早已经变得面目模糊了。
虽然人的一生是从童年塑造起来的。
唯一记得的是那个矜贵的王太平,很看不上这帮与他同龄的孩子,那态度清高又冷傲,就显得这人很恶劣了。
十五六年前王太平的父亲还是南川侯,当年天子登基时曾立下汗马功劳,却并未邀功请赏,反而自请家乡甸南封地。虽然对京官来说等于流放,也无实权,但南川侯远离斗争中心,也乐得清闲。
那时他们还不懂什么是功高震主,不懂什么叫争权夺利,只是常听大人们赞美南川侯,听多了也潜移默化地敬佩那个平易近人,贤明仁义的侯爷。
甸南四季如春,花木不断。可到底不比京城,好的夫子不多,最有声誉的那几位自然都在侯爷府和太守孟大人那里。
孟桢管着整个甸南,权力甚大,从不屑与商人来往。实在是本朝重农抑商的政策下,商人的地位非常低。虽说手握大把财富,却被列为投机倒把、卑劣之徒,且子孙后世,无权参加科举,即使才高八斗,也不能入朝为官。
在‘士农工商’这种的环境下,不止当官的瞧不起商人,连农户也瞧不上他们。
偏偏南川侯是个特别。无论下属官员还是当地商贾,他皆和善可亲,虚怀若谷。对上门求助的诘难之人不在意身份,只注重事实,倾力相助;出行时对街头乞者也慷慨解囊;对自家府邸的门仆小吏赏赐更是丰厚。
所以本人在甸南声望极高。
这次因自家儿子把当地有名望的夫子都请来讲课,可思忖下来,又觉得占了别人的资源似的,索性把有身份的官贾子女都请入府中听课,还非常谦虚地说:“王太平一人读书太孤单,多几位孩子陪着他,进步得也更快。”
这些官贾自然求之不得。
林溦之在逢年过节的官商往来时也见过王太平,但彼此间的接触不过是一顿饭的工夫,私下无交情。
王太平自小出生高贵,都是人家主动与他攀谈,他从不会结识别人。事实上若非逼不得已,他根本不会来这种场合,一点没学到父亲的性子。
偏偏他还总是摆着高傲不耐烦的表情,光看那一张脸就让人觉得窒息了,更别提有哪个孩子愿意接近他,林溦之也是一样。
所以一同听课的孩子,独他没有朋友。
正巧这个王侯之子要做表率,省了这结交朋友的时间全用来学习诗书礼艺,不出半年,远远把这些学堂上呆头呆脑,下课后生龙活虎的孩子甩在身后。
一样的夫子,一样的学堂,独王太平聪慧璀璨,这些官贾长辈们更找到拍马屁的对象了。
王太平年纪小,却看得透,大人们夸他是夸门风,孩子们讨好他,也是大人授意,如此一来,他更懒得与这些人打交道了。
林溦之出身商贾,基因不一样,环境不一样,他的脑袋就很难接受四书五经的召唤,也提不起兴趣,课堂上虽然沉静乖巧,事实上思绪早就不知道飘到哪去了。
夫子正卷着简牍,佝着背,讲些让人昏沉欲睡的宗法仪制。
窗外风烟俱寂,安谧无声,仿佛连鸦雀都被这些无聊的礼则给哄睡着了。
林溦之自然也是恍恍惚惚,昏昏欲睡。
此时方皓趁夫子背过身,轻轻拍了下他,指着夫子的背影问,“你看夫子这样像什么?”
林溦之正盯着坐姿笔直的王太平神游天外,倒不是他要盯着人家,实在最前方那个人的身姿太过专注庄严,让人着实佩服。
一听方皓这话,立即收神非常认真地瞄了夫子几眼。
这位夫子的特点就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奈何外形不佳,毛发旺盛,连手掌上都是,再加精瘦且驼背,穿着长衫的背影就像一只猴子穿上了人类的衣服。
林溦之扭头对方皓道:“像一只多毛的大马猴!”他大概是还没清醒,声音都忘了调小。
“啊!”飞来横简突然擦过林溦之的头皮,林溦之虽然不好学,却是个听话的乖学生,当即捂着头起身道歉,抬眸间却瞥见那个高傲且从不与他们这群蠢学生说话的小侯爷,竟然回过头对着他笑。
他一时看呆了,虔诚的道歉都忘了出口,连夫子对他的斥责仿佛远隔云端……
林溦之以为好学生应该会愤怒,或是生气这个不知感恩的人不尊重他的夫子。
可是他竟然笑了,这代表什么?代表小侯爷也认可自己的话啊!
林溦之更加认定,好学生其实也是率性顽皮的,只是需要端持着身份。
但他们并没有因为一个笑容相知相熟,林溦之对这个狂妄不搭理人的小侯爷虽然好奇,可也没有什么兴致结交。
当初他父亲把他送到这里就是为了攀上南川侯,还咧着嘴说:“没什么要求,认几个字就行……”
“……”林溦之在心里翻了白脸,我本来就认字!
他很小就认字,会背诗,不喜欢不代表不会。这得益于他有一位诗文皆通,知书达理的好母亲。他母亲当年也是名门世家,只是不到童髫年华家道就中落了。
也许是穷怕了,秦望舒才14岁,秦外婆便把她塞到了商人林三手里。
其实林三并不丑,还是相貌堂堂的美男子,只是他出身不光彩,母亲是花楼女子,生下他没几年就死了。他成了孤儿后独自混迹市井,大字不识几个,经商却是一把好手,年少时就成了甸南无人敢惹的地痞流氓。
一个不通文墨,言行轻佻的流氓商人,能娶到这样的夫人自然如获至宝,可惜才女始终看不上他。
这场没有共同语言的婚姻,让林溦之觉得做他们的孩子也非常为难。母亲教他谦谦君子,温文尔雅,父亲教他偷奸耍滑,油腔滑调,他几乎每天都处在水深火热中……
林溦之有着无数的疑惑,却又说不出那疑惑是什么。典籍里僵化的教条没有感化他的心,夫子教授的诗书他也没能悟通。
他羡慕王太平有一个贤明仁厚的父亲,观察着这个家风亲睦的好学生,企图从他身上找到答案。
后来他渐渐发现,这个小侯爷虽说总是蹙着眉心,一副厌烦别人的模样,但是不知怎的,林溦之觉得他其实是有点孤单的。
别人家的孩子总是聚在一起呼朋唤友,称兄道弟,而王太平虽然面无表情,可他的余光似乎总无意识地扫过他们,开始林溦之还以为是这群叽叽喳喳的坏学生吵到了他,后来才发现王太平好像是对他们好奇,在听他们谈论什么……
林溦之非常诧异,没想到这个门风严谨的贵子,竟然也会对这些市井浑话好奇。
那日,林溦之又在他不靠谱的爹那里学了一个浑段子,他自以为看懂了王太平,特意在他面前耍了下,结果方皎先捂着脸,嗔怒道:“溦之哥哥!”转身跑了。
而王太平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一言未发也走了。只有方皓和其他几个孩子大笑,另一个小滑头指着他道:“不愧是林老三的儿子!”
擦身而过的那一刹那,林溦之看见王太平眼角微微上扬,脸上被轻蔑填满。
林溦之心里蓦地生出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难道自己错了?他不是好奇吗?
他时常茫然地面对父母的争吵。母亲厌恶父亲的粗俗,父亲嘲讽母亲的清高,且父亲每次争吵后都企图拉他站队,母亲却不屑如此。
他们之间的争斗无形地牵连着林溦之,还难以分辨时,他本着同类站队了父亲。他以为男人本该如此,他父亲所作所为并无错处。
如今他尝试着走他父亲那一条路却被鄙夷了。
或许,自己错了。
王太平也许是好奇,可绝对不齿!
虽然被优秀的小侯爷瞧不起,可林溦之竟有一种遇知音的感觉。
然而,当他收敛起了父亲教给他的那一套,别的孩子却尝出了这种乐趣。这位骄傲的小侯爷,并没有因为身世比他们高贵而逃脱被捉弄。
有时候,他们会刻意又假装不经意地在王太平面前说那些浑话,就是想看到这个沉默的小侯爷失态。
王太平被烦透了也只是独自走出学堂。只要他一逃课,夫子就停课,让这些小猴子们自行抄书练字。
那是不可能的,没有一个人会练,交上来的都是家中侍从帮忙代写的,夫子自然知晓,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他真正的学生只有那一个。
没有夫子和王太平的学堂,立即乱回了人仰马翻,乌烟瘴气。
林溦之趁机悄悄溜了出去,他在学园的湖边瞎转悠,他知道王太平一不开心就会如老僧入定一般,静坐在湖边钓鱼。就是因为他,这湖中的鱼特别多特别大。
然而林溦之沿着湖边转了三圈,也没有找到人,只想,也许回府去了吧!正打算穿过假山回去时,山丘的角亭上忽然传来:“喂!”
骤然一声,林溦之吓了一跳,抬头发现竟是他要找的人。
“你在湖边像个傻子似的转来转去干什么呢!”声音都透露着睥睨一切的高傲。
王太平肯定不会下山来迎接他,他非常懂事地走上去,又诚恳又温和的态度:“对不起啊!”
王太平的眉头皱了起来,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个傻子。
人就是这样,一旦认同了某种观念,就会加倍地朝那里靠近。林溦之自从认可了母亲的教诲,他就真的成为了一个温文尔雅的孩子。
他看懂小侯爷的疑问,温声解释:“那日我不该在你面前说那样的话,否则……他们也不会这样。”
王太平的眉头凝得更深了,想了很久才明白了他在说些什么。
他看着这个微垂着眼帘,态度温顺,面容白净,非常书卷气的少年,心想:骗子!随即嗤笑一声。
林溦之听见这笑声微微挑起眼角,以为他在嘲笑他多此一举的道歉,有点无语,原来人家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倒是他自责许久。
他转身下山时,王太平才动了动唇开口:“上次你给那个女孩子舞的剑法是谁教你的?”
林溦之一愣:“哪次?哪个女孩子?方皎?”
王太平又皱了眉。
“人家来这都半年了,你不会还不知道人家的名字吧?”
“我管她叫什么!就是常和你一起的那两兄妹。”王太平极度的易爆,“问你的是剑法!”
“哦,”林溦之道:“是我秦外公教的。”
“我能见见他吗?”王太平眉心隐隐激动:“我能拜他为师吗?”
林溦之露出苦笑,心想,怕是不能。
他与王太平还没有多熟悉,自然不能把家里不体面的事情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