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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 3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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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的关系好得莫名其妙。
从此方皓和方皎眼睁睁看着他们的好朋友身边多了一个人,三个人的友谊变成了四个人,第四个人还时刻想霸占林溦之!
后来与王太平越来越熟悉后,林溦之也曾问他:“为什么朱旭他们对你这么不敬,你都无所谓?”
王太平在他面前已经褪去了高傲,只是狂妄依旧会迸现:“何必跟那帮傻子一般见识!”
“……”在这人眼里是不是所有人都是傻子?但是林溦之说出来的是:“他们那么大胆,不正是看中了你不计较?你这样反而助长了他们。”
“我若和他们计较岂不是显得我很傻?”王太平满不在乎:“再说,就算助长了又如何?他们根本影响不到我,更不值得我浪费精力!”
“你……”林溦之有点支支吾吾,鼓起的脸颊在阳光下有白皙的绒边,明净而又剔透。
王太平笑着捏了一把:“你什么你?”
林溦之拍掉他的手:“你是刻意让自己不计较,还是真的无所谓?”
王太平忽然怔愣了。他的狂妄在那一瞬间变成了迷惘,他在亭沿的石阶坐了下来,沉默许久才道:“你说得对。谦谦君子德,磬折欲何求,我根本还达不到。我曾在烦躁时强迫自己忍受那些聒噪愚蠢的人,实在不行就去钓鱼让自己静下心来,试图用这些锻炼我父亲要求的豁达的胸襟。”
“他说日后也许我会面对比这更加叵测繁杂的人心。”
王太平回过眸来,望着林溦之笑道:“我父亲说,一个人无论地位有多高,都不应该用自己的优势去打压、贬低别人。如果觉得他们幼稚、愚蠢,先去找找自己有没有这种影子,如果有,你面对一面镜子,正好能看到自己的不足;如果没有,又何必与这些虚妄计较。语言确实能看出一个人的聪慧与愚蠢,可真正的问题是,日后要面对的是站在你面前,你计算不出,也看不透的人心,如果连表面的污浊都无法面对,还怎么在这叵测的世间做自己想做、该做的事?”
大概是太深奥了,林溦之就问一句话,小侯爷却说了这么多。他的表情有些呆滞,眸光眨了眨,全是纯粹的迷蒙,简直在眼睛里落地生了根。
“怎么?听不懂?”王太平无声闷笑开。
林溦之道:“你以后要做什么事?什么是你想做的?”
“嗯……暂时没有。”
“你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你父亲是要你做官吗?”
王太平想了想:“做不做官不知道,但是总得做一个有良心的人吧!”
林溦之只比王太平小了一岁,可他发现自己的思想跟人家完全不是一个层次。他想的是怎么逃离父母的争执,方皓烦恼的怎么脱离家人的管教。
这个年纪的孩子有无穷的烦恼,又有无尽的欢乐。虽然混熟了那种顽童特有的打闹与玩笑也时常发生在王太平身上,但那仅限于林溦之面前。
林溦之从这个高傲狂妄,又品性高洁的小侯爷身上学到了不少道理,却又因世事分开了许多年,最终活着了一个笨拙又冰冷的影子。
若让林溦之说他是怎么走到另一种心思的,恐怕也难以言清,但是他知道是从哪天认清自己心思的。
他和方皓在世上最后一位亲人也死了,从虞川一路仓皇逃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王太平身上。方皓在惊惧中生了病,而林溦之一直安慰的都是:“不要怕,到了京城找到太平哥就好了,他们会收留我们,会保护我们的。你再忍一忍,见到他就好了……”
他们都想好了,王太平在京城做了官,只要能找到他,哪怕在他手下做个侍从小吏。
他们确实见到了。
偏偏就是那天,春光融融,艳阳高照,连路过的风都带着清甜湿濡的香气。他和方皓满身狼狈,刚刚入京,还没落脚便欣赏到十里长街,皇家仪仗,京城权贵娶亲,偏偏那个身着喜服,英姿凛凛的新郎正是王太平。
林溦之呆滞地站了许久,脑中陷入一片死寂,他不能相信,睁大眼睛怔怔地注视这一幕,一直喃喃地重复一句:他成亲了,他成亲了……
熙熙攘攘的街头笙歌鼎沸,喧闹不止,路人的欢笑与欢呼像是一场盛大的祝福。
可落在他耳边都是模模糊糊的,朦朦胧胧的,直到那满目绛色,迎亲喜曲都远隔天边了,他才缓缓低下头,看见自己瘦骨伶仃,形容枯槁,衣衫因风餐露宿破旧而又寒碜,头发也都打结粘在了一起,整个人如同乞丐……
他突然就笑了,却又在大笑中肩臂抽动,泪如雨下。
自己欣赏的人,真的永远都皎如明月,珠玉生光啊!
只那一眼,满目破碎。
他在疲累与悲戚中缓缓倒地,日光自上而下,不可直视,终于明白了那光芒的意义。
曾经极度渴求的拥抱,却又在接近时被光芒照射得狼狈不堪,最终只能仓皇逃脱。
至此,只能在黑暗处爱你。
林溦之与方皓陷在回忆里接近寅时,两人回忆的始终都是14岁前在甸南的日子,之后的家破人亡都心照不宣地避而不谈。
东方破晓时林溦之才躺到床上,却翻来覆去,睡意全无。他抱着王隐的旧衣衫想到自己家族这些人的人生,秦外婆是自行选择的夫婿,母亲则是被逼无奈的婚嫁,然而却都是以悲场收尾。
临到自己,竟然连婚娶也不可能了。他自嘲似的笑了笑,把衣服裹在怀里,过了许久才终于入眠。
也许是把过终都捋了一遍,意外地,林溦之这短短两个时辰的睡眠出奇的沉稳,起床后连昨日的病痛感也都全部消失了。
一场回忆,竟化解了这几日的心结,释怀了自己的感情与结局。林溦之心情大好。
烈日已高照,午饭端上来后,吴叔要去叫方皓,却被林溦之拦下了:“他昨夜睡得晚,让他再睡会。”
吴叔颔首,才转过身,院外走过来三个人,最前方一人鼻孔朝天,盛气凌人地睥睨他。身后还跟着两位武职,皆是一身膝长的牛斗官袍,腰悬官制横首刀。
府中所有人都停了步,噤了声,紧张又忐忑地望着这三个人。
来人正是刑部督捕司的官吏。
吴叔弯着腰将他们引入正堂,那个鼻孔朝天的人清了清嗓音,问用饭的林溦之:“哪个是兰芝苑的老板?”
林溦之放下筷子,漠然起身:“在下正是。”
他亮出腰牌:“我们是刑部督捕司。有人看到你携嫌犯贾六金乘车入周府,犯人在当夜死亡,现查与你有关,请你跟我们入刑部配合调查。”
这个身材矮小,一本正经讲话的模样怎么看都像小孩穿着大人的衣服。要不是他亮出来的腰牌,简直不敢相信他的身份。
吴叔他上前道:“大人会不会搞错了,我们公子还是受害……”
“你是何人!”一位武官厉声怒斥:“这里有你说话的份?”
“这……”
林溦之走到吴叔身旁,温声道:“不用担心,我只是跟他们走一趟。若是方皓醒来……”他停顿了下,目光越过三人缓缓望向门外,须臾又收回来对吴叔微笑:“先不要告诉他。”
林溦之跟着他们走出吴府的大门,迎面一阵肃杀的风,天际高悬的日光被浮云遮蔽,只露出淡淡的微光。
林溦之望了一眼天空,蓦地想到浮云翳日光,悲风动地起。
他一路都很平静,本应该害怕,不是怕死,而是怕王隐看到他的不堪与狠毒。然而这些天的等待与猜测,似乎让他慢慢接受了这个结局。
悲观的人遇事只会做悲观的打算。他做了最坏的打算,已经能接受两人形容陌路,或是他奔赴刑场,接受唾骂与指责,斩断他此生的痴妄与过往。
王隐心中那个干净的少年已经死了,活下来的只是阴暗处偷生的恶鬼。即便他纯净如初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他们之间也不可能有什么羁缠。
林溦之兀自笑了下,带路的三个都回首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个人还没有审讯就已经吓疯了。
进了刑院提审室,正前方坐着提督主事,面色冷峻,目光犀利,瞥了眼下首沉静站立的林溦之,满含厌恶。
大多为官者一贯厌商,在他们眼里这些人皆是为富不仁,奸诈刁滑之辈,为求富贵甘愿做官家门下狗,奴颜媚骨正是形容这类人。
而此人遇到刑案提审,偏偏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
提督眸光沉浮不定,暗暗审视林溦之。见他身姿隽颀,眉目冷清,一身雾灰纻罗长衫,暗绣飒飒竹影,远观微不可现,近看暗藏锋利。发髻上也束着一支月色竹玉簪,又显得他翩翩如玉。
有多年的审讯经验的提督明白,越是这样的人越有问题,越是这样的人越难对付。
“还不跪下!”提督猛然敲响惊堂木。
林溦之忽然抬首与提督对视了一眼,双眸有一瞬暗藏杀意的深光,那眼神太过阴沉可怖,以至于提督以为他要动起手来。
毕竟未经审讯,罪证不明,本无需下跪。
惊惧间,下一秒,林溦之竟老老实实地跪下了。
提督的心瞬间沉了下去,开口道:“来者可是兰芝苑老板若水公子?”
林溦之道:“回大人,小的正是。”
“本月初二,贾六金曾与你进行私下商铺买卖,兰芝苑地契以一百两出售,据查,此笔交易无官府勘核,你们之间又无私交,对此不公平的交易,你却拿着银子欣然离去。为何遭受欺行霸市,强买强卖之举,却不报官?”
林溦之垂眸道:“回大人,当时贾六金以他背后的主子要挟,又表示日后会把所欠的银两补齐,连哄带吓,我信以为真,只得同意。”
“此后你去了哪里?”
“带着一箱银两从卧龙桥的花柳巷回府。”
“此后是否有见过贾六金?”
“不曾。”
“谎话连篇!”堂木再次响起,提督眼眸更加严厉:“犯人贾六金拿到地契后半路折回城中妾室家,夜半,出宁玉园后却不知所踪。五日后,刑部入周运府搜查,贾六金已死在周府水牢,可周运的手下交代,犯人是你乘坐马车带过去,此人从马车上抬下来已备受折磨,奄奄一息!你还不承认出自你手?”
林溦之目光缓缓抬起:“大人审问的是贾六金遭受了谁的折磨?还是谁杀了他?”
“都问!速速回话!”
“我确实入过周府,可马上车只有我一个人,贾六金妾室也明确表示是周运把贾家人全部关押了起来,各位大人抄家时不正解救了他们?那周运仆从为脱罪自然会将罪责推于他人,请大人明鉴。”
“巧言善辩!怙恶不改!”提督冷笑:“我再问你,你入周运府后,刑部已入院搜查,却不见你身影,犹如凭空消失。行止如此怪异,若非心中有鬼,为何私自逃脱不敢见官?”
“大人,我也是受害者,分明是刑部的人没能把我救出来,我自行设法得救。若说不敢见官,眼下不正是面对大人吗?”
“荒唐!”提督的脸越来越阴沉,朝门口大喝:“来人,带证人上堂……”
然而他没有等到证人,却见到一脸震怒的王相!
王隐本同李弘玉及两位皇子在明正殿,商谈周运案所牵涉的人员处理。
此案已晾着二皇子一党十天左右,足够让他们焦躁心悸。也正是这日,王隐欲与李弘玉表明心迹,了结此案。可才出明正殿,就有内侍直奔他而来,对他耳语几句,王隐当即神色大变,朝几人拱手匆匆告辞。
他已有十日未见林溦之了,等他到赶到提审暗室,周围皆昂然站立,独林溦之面目低垂,茕茕默跪在地上。
室内烛火重重,烛光映照在他的脊背上,给地面平铺了一道单薄的暗影。只有他和那一团蜷缩的影子独枝空持无所依。
王隐的心瞬间被细细密密苦痛填满,他不顾忌审讯,两步跨到他面前扶起他。
林溦之的手臂忽然被搀起,他眼角上扬,看见是王隐,似乎非常诧异,双眸闪出一星烛火的微光,但那光芒太淡了,泠泠明灭了下,转瞬恢复平静。
提督已经惊骇地从案台走了下来:“王相……”
林溦之不动声色地将臂腕从王隐手中抽出……王隐手中一空,无遑多想,汹涌的怒气朝提督呵斥:“瞎了你的狗眼!什么人都敢抓过来审讯!”
提审室的空气有一瞬间的凝固,所有人都惊愕了,他们第一次听见这个谦和有礼的王相骂人。
“王相,这个人……”提督垂死挣扎:“他……有人看到贾六金……”
“谁给你的规定未定罪名需跪受审?”王隐目光如刀刺向提督:“也不查清楚是谁以身犯险帮你们收集证据,你还有脸在这作威作福!”
提督的目光虚了:“属下……”
王隐实在不想再看那人一眼,抓过林溦之的手腕朝外走:“若是无能为事趁早滚下去!”
正巧庄义山急急忙忙赶过来了,王隐立即指着他:“管好你的人!都是一群什么东西!”
“……”
两人已经走到了门外,提督还想追上去解释,可是庄义山却拦住了他。
提督哭丧着脸,抓住庄义山的衣袖,“庄兄,庄公你可要救救我啊?我是公事公办啊!”
庄义山打量这位魂飞魄散的下属,又气又笑:“人家定罪了吗?应该下跪吗?”
“我……”
庄义山继续揶揄:“你倒是有出息,连累我也就算了,能把王相气成那样,你是第一人!”
不提便摆,提督的脸再次苦成褶子,“这这怎么办啊?我这置还保得住吗?”
庄义山没搭理他,脸上的笑意已经敛了下去,两只手背在身后,在室内转了一圈,正色道:“今日之事谁若是传出去,出了这个门,就自求多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