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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上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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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天光尚未大亮,晨曦如轻纱笼罩着陆家庭院。
陆簪梳洗停当,一如往常往厅堂用早饭。
沿着游廊刚转过弯,却意外地与陆无羁迎面相遇,四目相对间,她见他眼下泛着淡淡青影,自己心头也突突直跳,随即不约而同地错开视线。
二人一前一后,默然入厅。
刘妈妈正端来一碟新蒸的蜜糕并几样小菜,落葵忙上前帮着布箸摆碗。稍顷,陆风与江雪相偕而至,众人各自落座开始用饭。
席间乍看与往日并无什么不同。
只是陆风频频为陆簪布菜,添粥加糕,堆了满满一碟。
陆无羁见状,眉梢微挑:“今日爹爹怎对嗔嗔格外偏爱?”
陆风目光一凝,在陆簪面上停留片刻,语气略显生硬:“我疼爱自家女儿,难道还有错处不成?”
陆簪不动声色地瞥向江雪,见她眼观鼻、鼻观心,便知陆风已然知晓“一月为期、各奔前程”的决议。
她的心头一时涩意翻涌,垂眸默默夹起一块金黄的油酥饼放入陆风碟中,轻声道:“爹爹疼爱女儿,女儿也当时时感念爹爹。”
陆风看着那酥饼,勉强牵出一丝笑意。
陆无羁眸光在父母与陆簪之间流转,眉心微跳,终是放下碗盏,问道:“家中有事?”
陆风夹着酥饼的手顿时停了一瞬,掩饰似的干咳了一声,瞄向江雪。
江雪缓缓搁下木箸。
深深呼了一吸,才神色平静地道:“既然你问起,我也不愿再藏着掖着,说与你们知晓便是。”
此话一出,众人都放下碗筷,不再进餐,纷纷把目光投向江雪。
江雪的目光扫向众人,声音不急不慢:“近日无羁在临安城中声名太盛,我心中总觉不安,思来想去,还是搬离此地最为稳妥。”
此言一出,厅内一时间只闻得窗外雀鸟啁啾。
落葵与松涛交换了个眼色,刘妈妈布满细纹的眼睑缓缓垂下,露出了意外与不解之色。
谁都听得出,江雪此言,是告知,而非商议。
陆无羁垂眸听罢,指节在竹箸上轻轻摩挲。
这次他并未如往日那般对搬家之事抵触,只静静拨弄着碗中餐,半晌才抬眼望向窗外新发的海棠,眉宇间露出了一丝轻松,淡然道:“如此也好,省得那位谢公子总来叨扰嗔嗔。”
此言一出,陆风和江雪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看向陆簪,却见她正低头专注地搅动着碗里的粥,这才收回视线,却未曾留意那低垂的眼睫正微微颤动。
后来无人多言,席间只有碗箸相碰时的轻响声,一顿饭就在这样微妙的静默里结束了。
用过饭后,陆簪回到自己房中。
她今早贪睡起得迟了,只简单梳洗过后便去厅前,还没有来得及上妆,此刻才得空在镜前整理仪容。
晨光透过雕花木窗,静静洒在妆台上。
落葵正拿着粉扑为她敷粉,忽从镜中看见陆无羁的身影出现在门边,陆簪挑拣钗子的手顿了顿,随即垂下眼,只作没看见。
陆无羁眸中隐隐含笑,不急不慢地走到她身后,默不作声地望着落葵为她敷粉。
片刻后,粉涂均了,又见落葵用指尖蘸了胭脂膏,在掌心细细揉开,要为她上胭脂。
他心下意动,只觉这样望着她梳妆,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都是岁月静好的,不由得走近了些细望。
她从镜中瞧他一眼,并未说什么,倒是落葵先抿嘴笑了:“公子今日怎对女儿家妆奁之事这般好奇?”
陆无羁略怔,很快便移开目光,淡淡道:“只是觉得新奇而已。”
陆簪见状,对落葵说道:“你且出去罢,我与哥哥有话要说。”
落葵下意识便以为二人要聊搬迁事宜,会意地点头,退至门外时,思及礼数,特意未将门扉完全合拢,留着一条细缝。
陆无羁和陆簪都望了那门一眼,又都不约而同的回过头来,没有去理会。
房中这下就只剩陆簪与陆无羁二人。
陆无羁目光落在妆台那枚青黛上,伸手取过,俯下身来,望着镜中的她:“今日我来为你画眉。”
陆簪偏过头去:“你又不曾为女子描过眉,再将我画丑了。”
他低低一笑:“嗔嗔生得这样好,便是随意描几笔也是美的。”
说着又靠近几分,执起黛笔,说道:“再者说,我没有画过,又怎知我画不好?”
陆簪闻言,反倒更觉他不着边际,却只当是陪他玩闹,毕竟往后再没有这般好时光了。便不再阻拦,只安静坐好。
陆无羁的动作很稳,指尖轻托着陆簪的下颌,在她眉上细细描摹。
他极有耐心,目光专注,才将左眉画得有了远山含翠的雏形。
一只眉刚刚画完,忽闻外院的声响。
陆簪下意识转首望向门廊,原是陆风夫妇还有刘妈妈出门往药铺去了,她刚收回视线,还未坐正,脸颊忽然觉得一暖。
他吻了她。
她惊得身子一颤,微微瞪大了双眼,从铜镜里看向他。
他仍然维持着方才俯身的动作,握着黛笔,与她四目相对,目光深深,几瞬过后,忽而再次凑近,在同一个地方,又轻啄一下。
陆簪忽然就红了脸。
她有些不自在,开口时声音都有几分微哑:“门都未关,若被落葵瞧见可就不好 。”
他闻言,剑眉轻轻挑了一挑,竟又俯身。
这次的吻落在她唇上。
陆簪真真是惊呆了,只好顶着画了半边的眉毛,躲开一些,同时去夺他手里的青黛。
他却举臂避开,不许她妄动。
“说好今日由我画眉。”他这样讲,见她腮晕潮红,眼中漾开一丝笑意,又放软声音,“坐好。”
陆簪只觉得这人何时学得这般会撩拨人,从前那个沉默寡言的兄长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心中既觉得新奇,又觉得缱绻。
便道:“你若真心画眉便罢了,若再……”她顿住,嗔道,“我不饶你。”
她眼波流转间自有宜喜宜嗔的风致。
他爱极她这般小女儿模样,低笑道:“好,我仔细为你描画。”
“当真?”她显然不信。
“我何时骗过你。”他眉目恢复往日的清然。
她这才端正坐好。
他果真收敛心神,专注地为她描完右眉,期间再无逾矩之举。
待最后一笔勾勒完毕,他搁下黛笔,目光掠过妆台上那排胭脂瓷瓶,指尖在几个青瓷小罐间流连,问道:“今日要点何色?”
她心中还因他的唐突而动气,故骄纵了些,摆了些架子,随手一指中间那只青瓷小罐:“要那桃花香的朱磦色罢。”
他听她尾音微微上扬,便知她心中余怒未消,真真是可爱极了,面上没有表露,只伸手取来那小罐儿,用银簪轻挑少许口脂置于掌心,以指腹蘸取,在她唇上细细匀开。
见她樱唇柔润,泛着淡淡光泽,饱满的唇珠玲珑精致,胭脂匀开后更显得娇艳欲滴,唇间隐约透出的桃花清甜,萦绕在咫尺之间。
他眼眸一黯。
低头吃她。
察觉到唇瓣被人轻轻噬咬,她先是怔住,待明白过来他在做什么,耳尖霎时烧得通红,急忙抬手抵住他胸膛想要推开。
他顺势抬起头,神色自若地抬手拭了拭唇角,眼眸的欲气未消,语气却依然从容:“这胭脂闻着清甜,我来尝尝滋味如何。”
这般荒唐言辞着实令陆簪气结,转念却又失笑,只觉这男人一旦同心仪的女子挑破窗纸,便都成了孟浪之徒。
也罢,谁教她心中有愧呢,就只好哄着他一些。
她眼尾轻轻一挑,纤指轻点妆台上那排胭脂瓷瓶:“照这么说,莫非哥哥打算将这些口脂都尝个遍,才肯罢休?”
话还未落,他眼中蓦地亮起点点星火。
只是很快便掩过去了。
声线仍维持着恰到好处的从容:“左右今日无事,若嗔嗔得空,我自是乐意之至。”
他端的是光风霁月的做派,字字句句又带着说不清的缠绵旖旎。
她闻言,佯装羞恼地将簪子掷在妆台上,叮当声响,竟撞落嵌着的一颗米珠。
他凑近端详:“生气了?”
她扭身避开。
他偏要追着瞧,随她的动作也微微转身,明知故问道:“让我瞧瞧,真恼了?”
她索性以袖掩面,再不肯让他看。
见她这般情态,他只觉满心爱意温存,终是低低笑出声来。
窗外微风拂过,海棠枝头已绽红芽,春意渐浓。
他见春光大好,心里更觉情意丝丝缕缕不断,暖融融化在心头。
垂首凝望她片刻,见她仍是固执地掩面,真真倔强又可爱,便伸手轻勾她衣袖,晃了晃,又晃了晃,权作告饶。
陆簪心想,是时候下这个台阶,这才放下衣袖,闷声取过口脂盒:“你出去罢,余下的我自己来。”
他果真不肯,说道:“我想陪着你。”
她道:“我们日日都在一处。”
这话原是随口一答,谁知他闻言后,竟深深蹙起眉头来,语气里是极大的不满:“难道日日相伴便够了?时时刻刻都黏在一起不好吗?”
她微微一怔,只觉得他小孩子脾气。
心里觉得酸甜,便将口脂盒又塞回他手里,放软了声音:“那便继续为我上妆罢。”
他知她这是在哄他,不觉展颜,接过口脂,又搬来绣墩坐在她面前,仔细为她点好唇脂。
妆成后,取镜与她照看。
她端详片刻,只见他画的双眉不是当下时兴的柳叶弯眉,反顺着她天生的眉骨勾勒出温柔可人的弧度,唇上朱磦色胭脂匀净,雅致天成,衬得她容色清丽无双。
她轻轻颔首,表示满意。
他放下口脂盒,问道:“今日为何特意上妆?可是要出门?”
陆簪心头微紧,面上却不露分毫,羽睫轻垂间已敛去所有情绪:“不过是上山采药。”
陆无羁见她梳着简单的同心髻,除一支素银簪和一把玉钗外别无饰物,知她向来注重仪容,即便采药也要收拾齐整,并未起疑,只道:“我陪你去。”
“倒是不必。”她柔声拒绝,“哥哥知道我采药时不喜人随的,不如去药铺等我,采完药我自去寻你,届时与爹娘一同归家。”
她语气自然,他思忖片刻,点头应允下来。
半个时辰后,陆簪背着竹编小药篓,与落葵往拂云岭走去。
快到山脚下时,远远就看到有四骑踏尘而来,落葵忙拉着陆簪避至道路一旁。
那四人奔马却快,落葵只是一转身,再回头便见他们离近了大半,而那为首之人,竟是谢允。
她只觉巧合,轻呼一声:“姑娘快瞧,竟是谢公子。”
陆簪转身望去。
谢允一身赤色云纹骑装,墨发以金冠高束,纵马驰来时腰间蹀躞带上的玉扣与剑璏相击作响,广袖翻飞间,那通身的气度却似带着千军万马。
真真担得起“鲜衣怒马,英姿飒爽”八字。
落葵一时看得双眼发直。
陆簪的面色却平静无波。
遇到谢允是在意料之中的。
昨日她收下他拂云岭所赠玉兰,便知他若有心,今日定会再采新枝相赠。
她特意此时出门,正是要与他不期而遇。
她静静望着谢允纵马来到身前,一如望着命运向她疾驰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