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二 ...
-
我开始频繁地在青轩里面看见阿遗。也许是因为我现在可以面不改色地跑进佛堂的原因。佛堂里佛像的光芒似乎已然黯淡了许多,我甚至可以乐呵呵地盯着它看一阵子,丝毫不觉得以前那样毛骨悚然的气氛了。或者什么禁忌,一旦被打破,那么它曾经成为禁忌的原因也一样不存在了。阿遗渐渐对我也亲切起来,经常有说有笑了,还经常拉着我去青轩的一些角角落落,看一些古古怪怪的事情。在水面上下蛋的纯白羽雁,夜半唱着踏莎行的紫色屏风,或者会自己打出一千种不同的复杂绳结的丝带。时间就在平淡中间过去,然而三四年过去了,她却始终没有告诉我,初遇的时候她是为什么发笑。
从那次以后,每次到青轩,我在佛堂里面看见阿遗的时候,她经常是在盯着佛堂一面空白的墙壁出神地看着的。她把她长得惊人的头发挂在了房梁的上面,如同一挂黑色的面,或者是一处飞泻着黑色流水的瀑布。她穿着一身宽大的白色的衣服,而不是赤裸着藏在头发里面。她慵懒地斜斜躺在地上,盯着墙壁,目光温柔。“看见没有,墙上有一条龙呢!”阿遗很久之后才忽然地察觉到了我,她这样和我打招呼,然后就不说话了。但我从来就没有看见有什么龙。那堵墙洁白干净,不要说是一条龙了,连一只小爬虫也没有,它的雪白同阿遗长发的黑形成了一种素洁的对比,仿佛宁静安祥,又仿佛妖异奇诡,化作了一片灵动清新的境界,让我痴迷。
过了好一阵我才叹息着走出了佛堂,不再去想那条龙的事情,自顾自地跑到佛堂的后面玩耍,等阿遗自己高兴了来找我。佛堂后面有一个水沟,沟里面有橙色透明的鱼,叫做澄朱。它的眼珠可以用来作纽扣,衣服就永远不会发霉或者蛀坏。它的鳞片可以用来作花钿,式样别致光彩照人,连皮肤都可以被衬得白皙许多。这种鱼从来只在青轩里面才有,就是这条水沟流出了青轩的下游也从来没有发现过这种奇怪的鱼。所以许多山下的人把这种澄朱鱼当作吉兆,是因为了和尚道行深厚才降生的,故而就算是了和尚时有不那么规矩的合乎礼法与清规的事情,比如所谓的妖言惑众,怪力乱神,底下的人还是尊年纪轻轻的他为得道高僧。因为青轩不是寺庙而是私宅,所以他们不好经常来跪拜祈福,但每当初一十五的时候青轩门口还是会收到很多的供奉,也有来求一条这样的鱼回家供奉的。了和尚总是不喜欢理这样的事情,总是打手势让我去应付,我也总是不愿意让他们带走那些鱼,于是总是想方设法地将那些人撵走,并且对他们还冷嘲热讽毫不客气。
到得后来,澄朱于我,或者于了和尚于阿遗都有着某种意义。我们总是一次又一次绝情固执地拒绝凡俗的人们对于它的渴求,逐渐就把它们当作了一种象征,青轩的象征。青轩永远是高处的,是高傲的,是自由的,是安静的,是不近凡俗的,是不受污浊的,就像这永远不会落到凡间的澄朱鱼,美丽并且疏离,冷冷淡淡的。
然而有一次,青轩来了一个和以往都不同的人。他锦袍玉带,仿佛是个大官的样子,排场很大,后面跟着很多很多的人,有他的随从,也有看热闹的闲人。这样的人自然要了和尚自己去应付了,阿遗于是招呼我到青轩的房顶去看热闹。青轩的屋顶的瓦是青灰色的,于是阿遗将头发散开来,罩在她自己和我的身体的外面,这样就没有人会发现我们了。我们就在发丝的缝隙中偷看外面,这样人山人海的喧闹我也是第一次看见,想必从小寄居山间的阿遗也是。常在安静的佛堂里面一躺便是几个时辰的阿遗显然是不习惯这样的喧闹,她即使是涉足山下的城市也是在夕阳满山所有的人都准备安歇的时候。而我尽管出生城市久居市井,也觉得这样的喧闹太厉害了些。仿佛这个山里面,每一个角落都有人,每个人都在说话,而每个人的说话我们都无法听清楚。所有的人都仿佛在热切地猜想讨论一件事情,但那件事情对于我们来说却是一个秘密。
我这时才发现,我呆在家里的时候已然是越来越短了,从来是一大清早不吃饭就冲到了山上来,到得明月当空才溜回家睡觉,有时旁人都睡下了我不敢惊动,我只得翻墙进屋。一天有的时候同家里人说不上一句话,也难怪城里今天出了那么大的事情我都不知道。我看着脚下的人群,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青轩这个地方正在逐渐把我从底下的人群里面拖出来,我出生与成长的城市,我的父母,我的兄弟姐妹,我的那个破败贫穷的家,我的那些曾经飞奔穿过的集市与院落大街与小巷——正在渐渐离我而去。我第一次明晰地有了这样一个想法,忽然被吓到了,胸中的悲哀不可抑制地流淌出来。
忽然阿遗的手伸来,掐了我一下,痛得我几乎要叫了起来。我狠狠地瞪了阿遗一点,阿遗却满不在乎地朝底下努了一下嘴。我朝底下看去,忽然发现底下的人群不知何时已然静阒无声,落针可闻。只见站在青轩门口的那个锦袍的老者拿出了一个明黄色的卷轴,在宣读一些什么,而了和尚却跪在了老者面前。我记得了和尚的一次长篇大论里面插过这样一句话:“出家人只拜佛的,可不作兴向不相干的凡人磕头。我师父那时候就没有让我朝他磕过一个头。”难道了和尚是骗我的吗?我回头看身边的阿遗,她的秀美的小小的脸庞也涨的通红,眉间满是怒气。忽然她说:“我们去搅了那老混蛋的事,怎么样?”
我一惊,一喜,又是一忧。像我那等年龄,闯祸捣乱是最乐意不过的事情了。可像现在那么大的场面,要是范了众怒,那么多人吐口唾沫也淹得死我了。阿遗仿佛知道我心思似的,调皮地朝着我眨了眨眼睛,顺手一甩一件什么东西就飞了出去。我赶紧探头看去,却看得底下那个老者抬头来看,满面怒气,把我吓了一跳。忽然身边传来了白鹭的叫声,我扭头一看,却是阿遗在学白鹭叫。我笑了,原来阿遗是把瓦片上面的鸟屎丢了下去。
“不好!”阿遗低低叫道,拉着我的手站了起来,“快跑!”我心中一慌,嘭嘭乱跳起来,也顾不上问阿遗究竟是怎么回事,跟着她拔腿就跑,脚步在瓦片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我听见底下的人叫道:“他们在上面!在上面!”原本安静的人群一下子就乱了起来,人们蜂拥着朝屋顶我们所在的方向挤去,丝毫不顾脚下,显得激烈而疯狂。我被这样的情形吓住了,只知道没命地跟着阿遗狂奔。她在前头也仿佛是惊恐的小兔子,在屋檐上面跳来跳去,左转右转,就是找不到一个人流稍稍稀疏的地方可以让我们悄悄溜下藏匿。终于在我们的前方出现了一群穿着公服的捕快,我们心慌,止步,回头,后面也有一群捕快。他们渐渐把我们包围了。阿遗一开始的时候还拉着我的手,左冲右突地想出去,但后来只有呆呆地呆在屋檐的中心,咬着指甲留眼泪。而捕快们也震惊于阿遗的长发,虽然面前只是两个小小孩童,但还是不敢过分进逼。我们双方在屋檐上面,在万众瞩目下僵持着。
“住手,他们只是两个孩子!”一个富有穿透力的声音从底下遥遥传来,在喧闹中间听起来有些变味。我却还是听出了这是了和尚的声音,他急得连念经文也忘记了。接着那个大官的声音也森然传出:“虽说那两人尚是幼儿,但擅自玷污了圣旨,罪至欺君,灭九族也不过分。”我和阿遗对望了一眼,咬紧了发颤的牙齿。那官员的声音再次响起:“不过大师慈悲为怀,看在您的面子上倒可以从轻发落。”
“好,我这便献上此地祥鱼澄朱共一十七尾,再替它念七七四十九遍法华经消它戾气送它成行。不过祥鱼出世,乃是大吉之事,见不得血光的。还请大人莫要追究那两个小孩了。”了和尚的声音镇定了下来,那么一句话里面他就对眼前钦差的用意心知肚明,还倏忽间安排了这样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将对方套住。我忽然想狠狠打自己一个耳光,骂自己一声混蛋。因为我的任性调皮不知分寸,了和尚他就非得送走澄朱不可了。送走了澄朱,送走的不只是澄朱。青轩的墙壁都仿佛在微微颤动,我们所坚持的,我们所幻想的,我们所拥有的,仿佛就在此时毁灭。
于是所有的人退开,让我们走下来。了和尚亲自跑到青轩的后院,将瓦缸搬出了青轩的大门,清泠泠的水中间流动着橙色的光,映得瓦缸之上一片金光,哗啦一下周围的人都跪了下来,齐声道:“祥鱼出世,天下大治!”我暗笑,就和编排了好了的一样。偷眼瞧身边的阿遗,她也努力在忍住笑,长长的头发微微晃动。了和尚搬着硕大的瓦缸,后面还跟着一溜儿捕快,了和尚四顾一扫,忽然将瓦缸往钦差手中一塞,扭头就走。那瓦缸模样奇大,分量想必也不轻,那一个久居朝中的大员如何受得了呢?一溜儿捕快也顾不上了和尚了,急忙冲过去替那官员搭手把缸给稳住了。这一下子七手八脚的一堆捕快拥在那里,大家都生怕把那瓦缸给砸了,反而将那场面越弄越遭。“慢慢……”大人喘着粗气拼着吃奶的力气将缸给捧住了,一面指挥着那帮子捕快衙役们。待得一群人终于将瓦缸托住了,好歹松了口气,回头看那罪魁祸首了和尚时,却发现这青轩的门已然合上,里面隐隐传来了颂经佛唱之音,想是了和尚遵守诺言开始颂读法华经来着。众人面面相觑,又看着官员等他的指示。那钦差一摆手,又摇了摇头。他也不是不气,大约只是怕鲁莽报复,冲撞了颂经,反而给了了和尚说辞。而此时,了和尚已然乘机把我们拉进了院子里面,关上门高声念经。而我和阿遗毕竟还是小孩,任性多变哭笑无常,短短的时候已然忘记了刚才送走澄朱的绝望与愤恨,反而齐齐在门缝里面瞧那钦差的倒霉样儿,还拼命将笑声忍下。或者那个时候,我们心目中间的报复就是如此简单。
终于所有的人都散去了。山野间狼藉一片。原本茂密的草都被踩得东倒西歪的。阿遗叹息着,狠狠地哼了一声。了和尚也停止了颂经,抬头看了她一眼,微微笑了一下,点点头,又站起身跑到桃树下面去了。桃树静静地立在那里,李树开始摇摆枝叶。我总觉得尽管了和尚总是坐在桃树下面,但他更喜欢的是摇曳活泼的使着气的李树。
我问阿遗:“他刚才为什么朝你点头呢?”阿遗一笑,不说话。我扁了扁嘴,装作不屑一顾的样子,但一会儿又忍不住好奇心的纠缠,软磨硬缠地要她说。“也没有什么啊!他对我今天的作为很满意罢了。”阿遗懒懒地说道,眼神里面却有些挑衅的意味。我却最受不了她这个,恨的牙痒痒的,却只得软语求她。她卖了半天关子,要足了面子,才开口道:“本来今天在屋顶上面的时候,我要逃走实在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不过我们站得那么高,众目睽睽的,会吓到小老百姓的,那可就造孽了!他也承担不起的呀。所以一直摆着架子让我不要任性呢!嘻嘻,真是老顽固。”阿遗眉开眼笑的,我忽然想起了了和尚说的夕阳下阿遗的故事。如果她真的有本事弄出一大堆蛾子来的话,我们乘乱离开倒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情。但估计那个钦差又要上奏说本地天降大祸飞蛾成灾,再惹出许多事端。“那你那个时候怎么就拉我起来逃跑呢?”我又皱着眉头问她。“那是我不小心啊……嗯……那堆鸟屎是屋檐下已经干了的。那个官儿太精了,一下子就看出了破绽,哼!”一开始还是狠厉的,到得后来阿遗却皱眉沉吟,“这个人……真是太可怕了……还好他不懂法术的。”
难道那么厉害的阿遗还会忌惮那个人吗?我闷闷地想。阿遗的眼神却又开始满不在乎起来,提着裙子掂起脚尖走到了佛堂里面。她原本藏在宽大衣服底下的脚便露了出来,居然是赤着脚的,那双脚白净玲珑,点地而过。我却还是对她的故弄玄虚耿耿于怀,于是故意瞪了她的背影一眼。也不知道她发觉没有,便看见阿遗的背后一瓣桃红旋转着飞到了我的面前。我顺手一把抓住,那花瓣呼啦拉转了一圈便粘在了我的手心上面,我的手心一下子灼热起来。我急忙跑到后院想用水沟的水将我的手浸没,到得那里才发现水沟不知何时已然消失。我惊惶地回头,发现阿遗正在佛堂的屋檐下面像一只燕子一样附着,眼神狡黠。我忽然觉得手心不再灼热难耐了,反而是一阵清凉透心而起。我狠狠瞪了她一眼,丝毫没有吸取教训的样子,然后急忙看我的手心的状况,只见那片桃红的花瓣不知什么时候已然不见了,只留下了一块嫣红的印记在我的皮肤下面,抹也抹不去了。
我低头看着,那片桃红是如此的娇小柔美,使得我看着她居然有些不忍,最后竟决定不把她除去。我抬起头来,把手缩到了衣袖里面去,抬头看阿遗的时候,她的眼神居然难得温柔,她笑啬如花。阳光碎碎地从佛堂的瓦片上面滑了下来,穿过屋顶的缝隙里长出的野草,照在了后院的泥土上面,斑驳而美丽。阿遗的脸缩在屋檐下的阴影里面,流淌出郁郁苍苍的茂盛年华与深深情怀。
唰……一个碎裂的声音响起,我扭头,看见了了和尚茫然地站在青轩佛堂的另一角,手上的佛珠洒在了地上,弹起好高,又落下。我看见他的眼神里面有一种我从来都没有看见过的况味,一种忽然之间坠落到深渊的绝望。一瞬间我们都呆住了。阿遗,了和尚,我。三张不同的面容面面相觑,惊疑不定。我忽然觉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在我的心头涌动,在这个小小后院里面涌动,在这个天地间涌动。世界一下子变得安静极了,静得凝重而忧伤,没有一丝一毫的声音可以将我们打扰。而我却听见了我的心底隐隐碎裂的声音,生硬而伤痛。
那都是我的错,是吗?我痴痴地一遍又一遍在我的心底问我自己,一动不动。晚霞渐渐漫到了天上,青轩的房屋的屋顶仿佛被镶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我忽然发现我其实并不是真正属于青轩的,即使我将我少年的日子成天托付在了这座屋宇下,托付在了这个庭院里,托付在了穿越桃李枝条的泛着香气与笑意的风中。桃花李花一年年的开,而我却终究是要回到山下那座喧闹的城市的,无论我对它是如此不存好感。
晚霞倏忽间收去,大雨漫天洒下。没有风,没有雷,没有电。那个暮夜的大雨下得突兀而奇诡,十一岁的我在大雨中间疯狂地奔跑,我的破旧的衣衫在雨中凉了个透,一直凉到我心里。我在大雨中间奔进了城门,奔过了大街与小巷,没有谁知道我奔跑的痴狂绝望。我在大雨中间冲进了家门,所有的人都像不认识一样看着我。我看着那个面容已然被我陌生了的苍老妇人,冲她喊了声娘,然后倒在了地上。
十一岁的一个夜晚,我回到家里,一病不起。没有谁知道我的绝望痴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