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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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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睡熟了,蓬松的金发随意地散落在床上,身上穿着花纹繁复的华美的裙子,长度却只到膝下,露出一双光洁的腿来。
门外靠着一位风尘仆仆,戴着头巾拿着佩剑,还背着行囊的男子。男子带着肉眼可见的疲惫,拖着身子敲了敲门,门没应,他看到门旁的桶子里盛着半桶水,犹豫了片刻,举起来一饮而尽,然后靠在门边,晕了过去。
月亮从树梢升到空中,又落到了树梢上。
几缕阳光透过窗子抚过安妮的脸颊。她浓密而乌黑的睫毛抖动了几下,终于睁开了,展出漆黑如夜的眸子来。
她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打开了木屋的小门,却看到门外正倒着一位男子。
她赶紧到屋里取了棍子来,蹑手蹑脚地走到男人身旁,几棒将晕倒的他打醒了。安妮不待他说话,横空一棒,又打晕过去。
然后她费了好一阵,终于将男人用藤条五花大绑在椅子上,然后一蹦一跳地去采浆果和蘑菇了。
“啊,还要去提桶水来,”安妮都差点忘了,幸亏小蛇从树上飞下来,绕到空了的木桶旁边提醒她。
‘如今都到秋天了,得囤些能存住的果子才行,’安妮这样想着,多采了几颗栗子。这时。一只小松鼠跑到安妮的脚边。“我知道了,你也想要是不是?”安妮看了看篮子里的十颗栗子,分了一半出来:“剩下的和你的姐妹们分一分吧。”可小松鼠却摇了摇脑袋。她扯了扯安妮的裙角,示意她跟过来。
原来她是来分享另一棵板栗树的,安妮抱起她来亲密地蹭了蹭表示感谢。
今天倒是大丰收了,除了例行的水,还有满篮子的浆果板栗,几丛味道十分鲜美的蘑菇。
安妮回到小屋旁才想起来,屋里还绑着个人,如今怕是也该醒了。
安妮又拾起了门外的棍子,将篮子放在窗台上,然后颇有气势地开了门。
这人倒冷静,没有破口大骂也没有怒目而视,弄得安妮拿着棍子的手不知往哪放了。
“你好,我叫枫。”
“你好,安妮。”
然后是一段漫长的沉默。安妮不得已先开口了:“你是迷路了吗?”
“是的,我本来要穿越这片森林到罗琳城去,但和同伴失散了,前几天正好一直下雨,分不清方向,如今存粮也几乎吃完了,看这里有个木屋,就想来求助,但当时天色已经晚了,我就准备第二天再敲门,吓到你了真是抱歉。”
“原来是这样,”安妮对枫的话半信半疑,但是对方这么客气,自己再这样绑着他也说不过去。对这森林,男人是熟悉不过她的,大不了请朋友们来帮忙。
她放下棍子,将他身上的藤条解开,但也把将枫身旁的佩剑拿走,道:“你的剑先放在我这了?你要出发的时候,我再还给你。”
枫稍稍犹豫了下,点了点头。
“看你的脸色,应该几天没吃饱了吧?你稍等,我去熬点蘑菇汤。”
枫听她要熬蘑菇汤,正要制止,转念一想,安妮住在森林里,怎么可能分不清蘑菇有毒没毒呢?于是坦率地道了谢。
安妮熟练地用火石打出火来,锅里倒进新汲的山泉。
不一会,鲜美的味道便飘入屋里,看似冷静的枫不禁也有些动容。
好在这几天不下雨,树枝好烧了些,不一会蘑菇汤便熬好了。
可爱的蘑菇在小巧的陶碗里冒着热气,枫囫囵吞了三碗,才稍微尝出蘑菇汤的味道来。汤里完美地浸出了蘑菇的鲜美,但是又恰到好处。
一直吃干粮和路边果子的他,已经好久没吃过如此好吃的东西了。
枫看向正一勺一勺喝着汤的安妮。安妮转过头来,以为他还想喝,笑道:“我只煮了这些。你前几天饿着,可不能一下子吃太多。”
“啊,谢谢,蘑菇汤很好喝!”
“是的吧?我可擅长选蘑菇了!就是要雨后靠近树根的地方,长出的小伞只要像指头那么粗的那种,比较适合调味;深褐色的,长在朽木上的,看起来枯枯的那种,口感却特别好……”
安妮滔滔不绝地讲着,时不时还比划两下。枫本来只是听着,后来竟不知从哪摸出纸笔,认真做起了笔记,还时不时举手提问。
等安妮结束了关于如何选蘑菇的即兴课程,同时夹带了一节浆果小课堂之后,像是终于感到了口渴一样,结束了她的长篇大论。
木桶里的水只剩一杯了,安妮倒出来一饮而尽。她进屋打了个招呼,要去提水,枫却从屋里出来了,要接过木桶自己去。
“不用啦,还是我去,你不是迷路了嘛?怎么知道水去哪提呢?”
“我过来的时候看到过泉眼,就从这条道直走几百步就到了”
安妮乐得自在,于是道了谢递过木桶,目送他的身影不过几步融入丛林。她坐在秋千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荡着,一边和小蛇聊天:“你觉得他说谎了吗?”
小蛇使劲地吐着信子,表示自己认为枫在说谎,以及对他的不满。
“放心,我肯定知道不能完全信任他,他也没把自己的情况和盘托出呀。看那样子,不知道是哪家的贵公子呢。”
“那不得快点把他打发走?”
“倒不至于,毕竟听他的意思,走过这片森林到罗琳城,就是一个来回也要几个月,他的家人也不会这么快找过来。而且,不觉得他这个人很好玩吗?他喜欢学习采蘑菇和摘浆果呢!”
“不觉得。”小蛇冷冷地哼了一声,转头绕到树上去了。安妮笑了笑,收拾了汤锅和碗,去河边洗了,回来继续荡着秋千。
树木们常年簇拥着等待阳光,于是森林里即使在正午也是暗暗的,虽然有时候会很闷,但也常常是温润而阴凉的。
枫喘着粗气提着一桶水回来了。森林的路其实很不好走,看似平坦的地面上坑坑洼洼,堆积着陈年的落叶和树枝,地面还因为不久之前的雨季十分泥泞;安妮是走惯了的,枫虽然也常赶路,但肯定是比不上安妮了。
安妮接过水,笑道:“辛苦了。你的身子还没恢复爽利,在这多住两天吧?”
“那就叨扰了。”
树上的小蛇朝着枫拼命吐信子,发出呲呲的声音。
安妮听见了,赶紧竖起一根指头来,示意她不要再说话。
小蛇的声音轻,枫的耳朵却是灵的,回过头来道:“你听见什么声音没?”
“森林里总会有什么蛇呀熊呀的,放心,他们不会过来的,我都和他们打好关系啦。”安妮自动忽略了刚刚闹别扭的小蛇。
枫听着这话,口里答着“原来是这样啊” ,心下却颇觉得有些寒意。
安妮重新打燃了火堆,待水开了,加了几片小叶子进去,稍煮了片刻,便端锅离了火冷着,过了一会,又用勺子把叶子滤了出来。
一缕茶的清香逸了出来,透着火光,能看到锅里恰到好处的茶色。
安妮看枫正盯着锅里的茶发愣,笑道:“不是我自夸,这个确实很好喝哦!虽然已经快晚上了不宜饮茶,但是这茶也颇淡了,要不要尝尝?”
枫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道了谢,从自己的行囊里取了杯子出来,。
他饮了一口,不禁颇觉惊艳。他从小喝的茶,基本都算高档了,也尝过驿站里的粗叶大碗茶。要说这茶本是火上煮来的,他本作了会粗糙的心理准备,却颇觉清冽而恰到好处,甚至比记忆中的高档茶还好喝些。
“这茶,比最高档的茶还要好喝啊!”
“你太夸张了,”安妮笑着说,“只是许多天没喝过茶,才觉得这么好喝罢了。不过,水用的是山泉,叶子又是赶在雨前采的嫩叶,倒也不至于难喝就是了。”
“你太谦虚了。单论掌握火候的水平,就是我学不来的了。”
安妮笑了起来:“掌握火候的能力,我倒确实有自信呢!看这个火,现在外围是泛着蓝光的……”
于是安妮小课堂又开课了——
等到安妮成功地将一锅热茶都喝光的时候,终于想起来要下课了。
“哎呀,早就过了睡觉的时间哪!难为你听我说这么多,我们睡觉吧?”
“啊没事,我觉得受益匪浅。那我就先不客气的借住了。可以在这儿睡吗?”枫手指了指火堆旁的空地。
“可以倒是可以,”安妮余光瞟了眼虎视眈眈地盯着枫的小蛇,“不过在这里的话,难保那些动物们不会来打扰你的好梦,果然还是进屋来吧,不过得委屈你打地铺了。”
枫一听此话,心下吐槽,可不是打搅好梦那么简单吧,一边忙领受好意,说着“让我住在这就已经太麻烦你了”的话,进屋了。
虽然心中仍有些惴惴不安,枫好歹比之前露宿时神经放松了不少,一闭眼就入了黑甜乡。
第二天醒来,安妮已经出门了,在桌子上留了张纸条:“我去采点吃的回来,今天可能走得远些,会比昨天回来得晚,你可以在附近四处转转,只是不要迷路了就好。哦对啦,早餐在桌上,别忘了。”
纸条被一只蝴蝶发夹压着,裁得整齐,上面是娟秀却带着些稚气的字,没有落款,很像安妮的风格。
早餐是一盘沙拉,一碗土豆泥。还配了一杯水。她起得真早,枫不禁暗中感叹。这顿早餐看似简单,在森林里准备这些,却并不容易。
但这对安妮来说是常态呢,毕竟安妮是愿意为了吃一顿清爽的早饭,宁愿早起一个小时的类型呢。
吃完早饭,枫决定在附近四处看看。
他的佩剑挂在墙上的挂钩上。枫犹豫了一下,还是取了下来挂在腰间。
他说自己穿越森林是为了到罗琳城,其实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他到罗琳城去是应家族的要求,为了觐见罗琳女王以应征成为皇家的近卫,但只是去罗琳城的人,绝大多数宁愿绕好几天的远路也不愿靠近这片野兽横行的森林,而他则专门走了这条路。表面沉着懂事的他,其实并不想去当皇家的骑士,反而更喜欢探索未知的领域。他少时曾在家里的藏书阁里读到,这片森林的神秘、美丽与危险,有能口吐人言的奇形异兽,有能迷幻人眼的异香花草,有能蛊惑人心的人形精灵,让枫一直对这片森林心生向往。
于是他在赴任出发前,去找接近过这片森林的探险家们取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准备去森林探索几天,再绕路去罗琳城。他本来只是计划在森林边缘逛逛,但当他最终九死一生地逃离一个饿极了的熊的时候,早已经完全迷路在森林深处了。当时又连下了几天的雨,他勉强靠着不同方向树叶的疏密分辨方向,也只是勉强保证不在原地打转而已。
他只带了五天的粮。本来只计划转上四天左右而已,没想到十天过去了,他却只像是到了森林的更深处。他靠着捡浆果,尽量弥补存粮不足的困境,但也终于快撑不下去了。
就在这时,他隐隐约约感到远处有一片微光,待他回神细看的时候,那片微光又像消失似的,隐入黑暗中了。
他心里涌起了淡淡的希望来,笔直地向前走着。可无论他怎么走,微光总是在前面若隐若现。他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产生了幻觉,但是又自嘲地想,幻觉又怎样,反正已经不知道朝哪走了。
他不知道走了多久,可能只有几分钟也可能是一整天,前面出现了一个小屋。他欣喜若狂地跑过去,却在要敲门的时候止住了。他从窗外向屋里看了一眼,隐隐约约看到床上睡着个女孩。他在饿死和得罪屋主从而饿死之间纠结再三,最终决定留在屋外等上一夜,将仅剩的存粮——两块干粮里取了一个吃了。本来他都是一块干粮至少分两次吃的,但如今的情形,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就昏死过去了,即使费心留着也没什么大用了吧。
幸好屋子的主人安妮是个善良的女孩,虽然一开始将他敲晕了又五花大绑,但了解了情况后,不仅给他提供食物,还留他住宿。
不过,安妮倒像是土生土长在这的,不仅深谙森林的地势,还能在这样凶险的森林过得颇有余裕。枫不禁想起来之前安妮说,已经和森林里“蛇呀熊呀的”的“打好关系了”,可能不是在开玩笑,说不定真的和这些野兽们达成了什么协议。想到这,枫不禁从心底生出一股寒意来,暗自庆幸没有对安妮失礼的地方。
安妮虽然个性很善良真诚,乍一看给人很单纯的印象,但在此同时,能在森林里过得惬意无比的她,却也让人完全不敢小看。她可以兴奋和刚认识的人地说一整天话,但却只字不提自己的过去;一举一动都带着孩子的可爱,但待客处事,却俨然不曾失礼,也保持着时时适当的距离和警惕心。枫思量着安妮的事,忽然意识到自己走得有些太远了,忙回转身来准备原路返回。
说起来,安妮一直一个人在森林里,也未免过于反常了些。明明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知晓的知识却是几倍于他的。枫的脑袋里忽然蹦出来一个想法,安妮不会是书里说的精灵吧?“怎么可能呢,”枫忍不住笑起来。虽然这座森林是很神秘,但他一路走来,没有口吐人言的奇兽,也没见迷幻人眼的异乡花草,虽然可能有点幻觉,但八成是因为自己饿得不能动了。而世上,怎么可能会存在精灵呢?
可实际上,不论枫怎样向自己暗示,都无法完全打消他对安妮身份的怀疑。安妮的气质过于神秘了,仿佛永远无法真正理解一样。
枫正走着,忽然感到种危机降临的既视感,他握住剑柄四处扫视,最终视线定格在一条青褐色的蛇身上。这蛇绕在树上,好似与森林融为一体了般难以觉察;但是那双眼睛里透着明显的杀意,令枫感到了明确的危机感;一般来讲,丛林里的狩猎者是懂得权衡的,如果这个猎物很不好惹,甚至可能会让自己身处险境,他们倒宁愿多饿几天肚皮;但是这条体型明显小他许多的小蛇,却更像是直冲着他来的。他的直觉告诉自己,若是现在自己退上一步或是转头逃跑,这蛇便会毫不犹豫冲他脖颈冲过去了。
不论如何,总是难逃一战了。既然不能免战,那最好能先发制人。枫盯着那双锐利的眼睛,拔出剑来便要劈去——未曾想小蛇竟不躲不避直冲过来,逼得枫忙反身退出几丈远。
之后又是漫长却又短暂的凝视。对于小蛇与枫而言,双方的招数都简单至极,顷刻间便能分出胜负来。对枫而言,他所精熟的剑法,在迅如闪电的小蛇那里也像是慢动作而已;但对只能以入骨之毒为武器的小蛇,只有裸露的脖颈是最佳的攻击部位。对他们而言,下一击就是决战了。
忽然,小蛇直直地顺着朝着枫直冲过来,枫持剑下劈,却堪堪错过。回过神来时,小蛇已经绕到了自己的腿上,又顺着自己的身子要上来。
小蛇的计略颇为冒险又胜算颇大;枫并没有适应小蛇的速度,所以下劈很大概率是不会击中的;但是一旦绕到了对方的身上,对方必会因为自己的身体而有所顾忌,使不出浑身解数来。
但是,小蛇估错了最后一步:枫对自己也足够狠。他的剑划破了自己的胸口,但也穿透了小蛇的身体。就结果来讲,他只受了点皮外伤,却赢得了这场你死我活的决斗。
枫将剑抽出来,仔细拂拭了下之后,收入了剑鞘,却抬头看见不远处的安妮正看着他。他正觉得巧,要和她聊聊自己九死一生的经历,却看见安妮扔了篮子飞奔过来,然后越过他,小心地捧起他脚边的小蛇尸体。
半晌,她开口了。
“你先回去吧。记得尽快清理下伤口,篮子里的浆果可以当晚饭。”
枫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终于还是没说出口,应了一声,取了篮子回去了。
安妮看着小蛇的尸体默了良久,然后垂下豆大的泪珠来。
“你去找他茬了不是?森林里向来是弱肉强食的,所以你们与人类间的战争,你们间的战争,我从来不会介入。你曾经毒死过一个人,如今却被人杀死,也算是扯平了。可我平白失了个朋友,你可是让我亏大了呢。”安妮笑着,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下来。
记得第一次见到小蛇的时候,她还只是颗蛋呢。
安妮那天正好在森林边缘溜达。她隐隐约约听到前面似有动静,像是在打起来,于是准备绕些路。
动静声渐渐减弱了,过了一会,森林又一片平静。许是结束了?安妮揣测着,并没有要回头去看看的想法。但越不想触及的东西,往往越会到眼前来。
一条伤痕累累的蛇出现在安妮的面前。
安妮放下篮子,过去蹲下:“别动,我来帮你治伤。”
“不用白费力气了,我肯定是好不成了”,蛇的身体已经几乎被拦腰砍断,安妮不知当如何,只好沉默着,等着她说下去。
“你从来不参与森林的战争的,但是即使如此,也想冒昧请你帮个忙。”
“你尽管说。”
“我的孩子,在我身后的巢穴里。刚才的人差一点就要攻进来,被我咬了一口,如今估计是死了。”安妮依然没说话,听着她继续说着。
“我想拜托你保护我的孩子直到他们破壳出巢的那一日。”这个委托看似容易,但安妮却不好回复。她不会特地把谁纳进自己的保护范围里,因为那本身也是一种对于森林中战争的介入了。
安妮迟迟没有说话。
蛇看安妮沉默着,知道她大概是不会答应了,于是道:“冒昧提出这样的请求,真的非常失礼,但是即使如此,我也不会收回它。您如果有急事的话,请自便就是。”
安妮默默地站起来,提着篮子转身离开了这个地方。
过了一会,安妮又沉默着出现在这里,她郑重地安葬好了蛇,起身,往前走着。
蛇的巢穴周密地掩藏在繁茂的藤蔓之中,即使细看也是很难察觉的。
安妮将蛇卵悉数收进垫着毯子的篮子,然后小心地起身,一步一步走回了自己的木屋。
蛇卵在安妮的悉心呵护下,全部相继破壳而出了。安妮在他们渐渐掌握了自保和狩猎能力之后,就渐渐把他们放归森林了。
只有一个例外。
最后破壳而出的那位,脾气颇为怪异,虽然很快就学会了逃跑和捕猎,但当安妮要把她送归林子的时候,她却总是追回小屋,盘在旁边的树上去。
安妮无法可想,毕竟生活完全独立了的小蛇要待在哪里,也是她的自由了。何况,小蛇离安妮虽近,面临的危险却并不少;比起其他的对手,大家可能更想袭击他们嫉妒的那位。
小蛇常常盘踞在树上,和荡秋千的安妮聊天。
于是她们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除了安妮话匣子关不上,从蘑菇侃到浆果,引得人昏昏欲睡的时候,小蛇总是会静静地听她诉说自己的心事,陪伴她度过漫长的孤独的岁月。
是的,安妮是孤独的,即使在小蛇在的时候也是这样。她与小蛇之间,是有一层无形的障壁隔着的。
小蛇毒死过一个人。
有一夜她们聊天的时候,小蛇问起安妮为什么会收养他们。安妮觉得没有瞒着的必要,便将当时的事和盘托出了。
年轻气盛的小蛇于是消失了好几天。安妮有不妙的预感,但是没有去找她,只是每天晚上坐在秋千上,等着小蛇回来。
这天,安妮决定专门出一趟远门。‘要是能碰到她就好了,’安妮这么想着,却也没抱太大希望。
没想到真的遇到了。
安妮听到周围打斗的动静,照旧准备绕路,但却仿佛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是“小蛇”吗?’安妮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借着灌木丛的掩护看着战斗的状况。
是一个人和一条蛇在对峙着。那青褐色的蛇,确实是安妮熟悉的身影。
安妮沉默着看他们对峙,看这场生死决斗中,小蛇一击毙命,然后离开。
‘既然不是为了觅食,为什么要袭击人呢?’安妮想到了前几天才刚告诉过她自己收养他们的缘由,八成是将人类当作自己的仇家了。
安妮看着地上倒下的尸体,叹了口气,好生安葬了他。
小蛇其实并没有走远,她绕在不远处的树上,看着安妮将那人的尸体埋起来。她是知道这对安妮,是叫做“安葬”的仪式。对安妮来说,是所有的活物都要安葬吗?可人明明是敌人啊?小蛇第一次对安妮的做法产生了不理解。
小蛇犹犹豫豫地回到木屋旁的树上的时候,安妮和往常一样向她问好。‘原来她没有生气啊,’小蛇放下心来。
那一夜的安妮,坐在秋千上看着眼前无边的黑暗,格外沉默。
“小蛇,我和你不一样呢。”
“那是肯定的啊。”
“是啊,那是肯定的啊。”
安妮淡淡地笑着,眼神里却漫着忧伤。
安妮把小蛇的尸体珍重地放进木匣子里,然后埋到地下。
这是她第一次流泪。
她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可当这一天到来,她却发现她完全没有准备好。
她自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了,可曾经在无数个不眠的夜陪伴着她的朋友,如今也因为她的一意孤行失去了,她开始不明白自己始终不介入这种斗争的意义了。
自己这样的做法,和不存在于这世上,又有什么不同呢?她的存在,如果连朋友都不能保护,自始至终,又有何意义呢?怎么活着才是对的这种问题,在没有同类的情况下,好似只要她结束生命就能了结一样。但是,即使简单地结束了生命,又有何意义可言呢?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安妮的心里声嘶力竭地呼喊着,但无论怎么呼喊,回应她的只有一片沉寂。
安妮感到前所未有的疲累,她坐下来,靠在树上。
就在刚刚,小蛇还绕着这棵树,朝枫冲过来呢。当时,她就在几丈外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没有丝毫阻止的举措。
他们为什么要打起来?是因为小蛇将人类认定为仇人了吗?
安妮忽然发现,她并没真正理解过小蛇的想法,却在因为小蛇不理解自己而感伤埋怨。说到底,小蛇到底是不是理解她,他她也没有尝试搞懂过吧。
自己这个朋友做得真不称职啊,也不怪小蛇弃他而去了。
安妮自嘲着,缓缓站起来,提着篮子朝前走去。
她朝前走着,走了许久才发现忘记转弯,于是倒转过身来往回走。
一晃神间,她又到了埋着小蛇尸体的这个地方。无可奈何的她,索性再次任由悲伤的潮水翻涌而来了。
木屋里,枫纠结地思索着。
如今自己杀了那条看起来安妮很在意的蛇,她必然是即使不一刀劈过来,也必然没有什么好态度了。果然还是得尽早找她解释清楚,不是自己故意杀它的?但如今她正伤心着,如今去找她只会惹得她愈发不痛快。而自己如今还得靠着安妮援助才能走出森林,到底该如何是好?
经过权衡,他做下决定:明早向安妮解释清楚。如果那时还没有见到安妮,就去找她。
决定已经下好了,接下来做些什么呢?
也只能睡觉了吧。
等枫铺好地铺躺在上面,却不知怎么,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了。也许是因为刚刚经过生死一瞬,脑子还没缓过劲来;但说起来,熊掌逃生的那一夜,枫却很容易就睡熟了。枫一般对决定好如何解决的事,就一般不会再感到焦虑,但现在他的脑子里却充斥着对安妮态度的担忧,怎么也摆脱不掉。
不知过了多久,木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枫连忙坐起身来。安妮推门进来,把篮子放进屋里,道:“抱歉吵到你了。你继续睡吧,我过会再睡。”安妮说完,便要掩门出去。
“等等!虽然不是有意的,但我确实杀了你的朋友。非常抱歉。”他郑重地向安妮行了一礼。
“我看到了,是他袭击的你,还不给你留退路。你今天受惊了,快睡一觉好好歇歇吧。明天我去帮你采点药来处理一下伤口。”
“你不会介意吗?我杀了你的朋友?”枫忍不住,还是问出口了。
“说不介意,肯定是假的吧,”安妮转过身来看着他,“但你实际上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而我也决定了要帮你,所以起码到目前为止,不会反悔。我先出去了。”她说完,不等枫答话,就掩门出屋,走到那个她常常坐的秋千上去。
她的目光透过漆黑的夜,看向不知何处的远方去。
她就这么愣着神,什么都没进到思绪里去。她的世界好似静止了,只有时间如水,在无止境地流淌着,流淌着。
几天后。
精神状态恢复了些的安妮准备把枫送出森林了。
她前两天存了些板栗芋头之类,到森林边缘打个来回的绰绰有余。于是他们出发了。
偶尔遇到难走的路和七折八弯的小径,安妮会开口提醒两句,但路上两人常是沉默的,一前一后各自走着。
虽然有照顾到枫,安妮特地放慢了脚程,不过三天之后,他们顺利到达了森林的边缘。
“我们到了,从这里直走几百步,就到去罗琳城的路了。你路上小心,我先回去了。”
“等等,安妮小姐!”
“怎么了?”
“我可以成为你的朋友吗?”
安妮转身看着他。
忽然,她久违地笑了起来。
“可以啊,你心地不坏,我是很欣赏你的。”
“这样啊”,枫高兴地舒了口气,“那既然你愿意把我当朋友,我想对你说点心里话。”
“好,你说。”
“在我眼里,你是一个能始终践行内心的正义的人。虽然不能了解你心中的正义,但我既敬佩也向往着这样的你,”说这话的时候,枫的脸微微地红了,“但是,比起一直一直,背负着越来越沉重的担子,一点也不能犯错地贯彻下去,是不是偶尔任由自己犯点错会比较好呢?”
看着他沉默了片刻,安妮又笑了起来:“你的眼睛真的比鹰还厉害,真是让我惊到了呢。”
她走到枫面前来,拥抱住他。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枫。”
说完这句,安妮退开枫的怀抱,对着脑袋正一片浆糊的枫来了记爆栗。
“该出发了,小探险家。你再不去,天黑前可就赶不到最近的旅店喽?”
“那我走了?”
“嗯。”
安妮微笑着看他一步三回头地走着。
渐渐的,枫的身影远去了,看不见了。
安妮提着篮子的身影,也转身隐没在那繁茂无比的森林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