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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曾见昔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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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口的石狮尘土满面,雄风依旧不减。
青石台阶黏着落叶泥土,只在中间留出一条被人踏出的光洁。
“只要进了苏家,只要不用在这污秽地方长大……烨儿,娘只能给你这么多。”
鲜血染红了台阶,有一抹绮丽的美丽,女子带着笑容,不愿闭合的眼睛像是要亲眼看到他走进那扇,从开始到最终永远她都没有机会走进的烘漆大门。
她用死亡来要挟,用年轻的生命为代价,为他换来了那唯一一次改变的机会,换来了他的姓氏,他的父亲,他的家。
苏家人脸上深入骨髓的厌恶和冰冷,站在那扇宛如地狱入口的烘漆大门前,让他望之怯步。
直到门后探出了一张脸,没有厌恶,没有冰冷,清澈如碧水,只是好奇的看着他,此刻却宛如初春的阳光投注在他身上。
……
门前站了两个熟悉的人,赫然是李彦的随从。
重诺到苏映烨脸上的表情,似乎很惊讶却又像是早就知道。
随从见到两人,不知如何是好。
“世子知道我要来。”谎言顺口捻来。
随从马上开门。
门里的残破更胜门外,杂草青苔遍地残破,在屋檐廊柱间依稀残留着当年繁盛的痕迹。
苏映烨看着空荡荡的正厅,隐约间看到有个单薄的身影,跪在那里。
没有仆人婢女前来迎接,苏映烨熟门熟路带着重诺穿庭过院,走到亭廊的尽头正要向右却被重诺拉住,指了指左面的一条小径。
“……”
苏映烨看着左面,不觉好笑,小径的尽头是他曾经住过的地方。
“……鄙人听到那边有人声,所以……”
苏映烨摇摇头,脸上笑意扩大,像是想起什么最好笑的事情,忍不住就要笑出声来。
但终究没有化成声音。
踏上那条小径,恍惚中,周围残破的庭院恢复成了昔日花语莺啼绿廊红柱。
苏府没有人称他为少爷,入耳更多的是“贱人生的杂种”,白天他要像下人一样做活,夜晚就睡在马棚,就连府内最卑贱的奴隶都可以随意使唤他。
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去抱怨和痛恨,他知道自己只是个不受欢迎的外人,如果不是娘亲自缢在苏家门口,娘亲不过就是个被苏老爷抛弃的妓女,而他是个连父亲都不知道的杂种。
他从来都没有流过泪,因为他觉得自己能够活着就已经是个奇迹。
“……烨儿!”
阳光下,少年的笑脸那么刺眼,小心翼翼地拿出午饭时偷偷藏起的点心,却发现虽然极尽保护却仍被挤得变了形,少年尴尬的笑笑,声声保证美味如昔。
少年总是在深夜偷偷来看他,时而拿些吃的,时而只是一个笑话,时而支起梯子,爬上马棚看着漫天星光,时而皱着眉细细为他疗伤。
不知从何时起,少年开始教他读书认字,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心里萌芽绽蕊的陌生情愫变成了一股力量,他第一次有了期盼,盼着白天快点过去,到了夜晚少年就会满头大汗的跑来:“对不住,先生的功课太多……”
然后,昔日的少年变成挺拔的青年,他也成了纤纤少年,如他娘亲般的眉目如画清丽动人。
在某一个下午,桌上的青墨染上了他的衣衫,如同他灼热的身体染上了青年的冷香,婉转缠绵。
……
苏映烨笑着推开那扇被他推开过无数次的门,屋内的摆设一如当年离开之前,甚至书桌上还摆着那本尚未看完的账册——只除了空气中浓郁的药味。
……又一年飘雪的季节,他似乎还记得那年出奇的寒冷,青石板上的冷硬却也比不过青年看他的眼神。
“华儿!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父亲,传言怎么能当真呢?您也不想想我怎么能和一个妓女生的孩子有什么关系?”青年急急走上前去,急急地路过他的身边。
“你还狡辩!明明是我亲眼所见!”
青年眉头紧皱,极力解释:“不过是偶尔解解闷,唉,父亲,哪个男人没有那种时候?只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况且刚与沈家小姐定亲,这样的丑事就不要张扬了!”
“说的也是……”
他静静的听着,他想听清楚青年的话,即便那会把他撕得粉碎,他也要记住他说的每一个字。
可是他听不到。一瞬间,世界安静得连他自己仿佛都不存在。
他恍然而悟。
他以为这些年,他为苏家管理账目打理生意,苦心经营,自己不仅仅只是他的情人,还是他的帮手,甚至在刚刚,在被苏老爷拖出账房前,他还在殷切地等着他,想要告诉他,他想出了一个可以让苏家成为全扬州最大的米行的计划。
原来他依然是那个低贱妓女所生的孩子,什么都不曾改变。
不过会打理生意,闲时又能解闷而已,在名誉地位金钱面前,他又算得了什么?
一切不过都是谎言,可笑的是,是他自己甘愿沉沦,他蒙上了自己的眼睛,愿意相信——背叛,当然怨不得别人。
棍棒落在身上,好似没有感觉,最后,他像一件毫无用处的垃圾,丢了出去,苏家连一件保暖的衣服都吝于给予,他就这么倒在乱坟岗上,同泥土纠缠在一起地残雪,同死人倒在一起。
那时候,他的确死了。
……
床边坐了两个人,一见是苏映烨,同时站起来:“映烨……”李彦慌慌张张,只唤了一声,解释的话便说不出口。
“烨儿!?你终于来了,快快快,来看看你的兄长……”
苏映烨好笑的看了他们,也不拒绝,走到床边低头看着床上病入膏肓,奄奄一息的病人。
苏映华先是怔了怔,确认眼前笑得一如当年般温柔如水的人不是梦境后,那双无神的眼睛重新被点燃,形如枯柴的手颤抖着伸向苏映烨,艰难的念着在心中念了几百遍的名字:“烨儿,烨儿,烨儿……”
苏映烨任由他握着,顺势坐到他身边,温柔地道:“你瘦了好些,前年还不曾这样。”
“你……你见过我?是哪里,在哪里,我怎么不知……咳咳……”
苏映华忍不住咳嗽起来。
苏映烨笑如柔水:“就在苏家破产的那天啊。”
苏映华脸上的兴奋欣喜霎时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