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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寄情与流水,但有长相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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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从那天开始,付熙荷与萧凝的交集便开始多起来。
尽管付熙荷要处理的军务确实很多,但是他总会忙里偷闲去“流水间”找萧凝,邀请她去剧院看西洋剧,同她一同用餐,或者在风和日丽的下午,共同在林荫小道散步。
他有自己的雄心壮志,但是他也只是一个凡人,没有能左右时间进程的法术。只是在和她相处的时候,他依旧会奢望一切能走慢一点,再慢一点。
可是时代的洪流却不会因为人类微小的幻想而停下自己的脚步。就在每个平凡人在这样兵荒马乱的年代里寻求一片安稳,匆匆忙忙地活着的时候,名为历史的巨轮依旧轰轰烈烈地从他们的生活中碾压了过去。
1931年9月18日,日本决定侵略东北,1932年2月东北三省全面沦陷。
1932年1月28日,日本海军在上海各地区进犯,5月5日签订停战协定。此后上海变为非武装地区,中国失去了上海到苏州昆山地区的驻兵权,日本却可以在该地区驻兵。
1933年1月1日,日军攻打山海关,安德馨军官带兵誓死抵抗依旧殉国,最终于5月31日签订停战协定。
1935年4月起,日军积极策划“华北自治运动”,其狼子野心可谓路人皆知。
……
付熙荷明白,自己身为华夏子民,身为一民军人,身为一名男人,他必须为了祖国而战,如果有机会能上前线,他义不容辞。
2
“萧凝,你在想什么?”
这日,他去见萧凝的时候,发现她一直若有所思,闷闷不乐。
她并没有回复他什么,只是抬起头看着他,凝视着他的双眸,沉默了许久。
最后,她缓缓道:“几日前,你的母亲来旗袍店订制旗袍。”
自从他将萧凝修改好的旗袍送给母亲,萧凝的手艺便深得母亲的喜爱,所以她经常光顾她的旗袍店,这事付熙荷是知道的。
所以她此时的不快是因为母亲同她说了些什么吗?
“你的母亲告诉我……”话还没说完,她又低下了头,过去了许久她仍然无法开口。
秒针滴答滴答的在这个安静的空间里回响,一下一下。付熙荷忽然觉得这个早已习以为常的声音,此时犹如倒计时的读表一般刺耳。
仿佛声音每响起一次,就会有什么从他们之间溜走。
“萧凝?”
“你母亲告诉我,你要去塞北打仗,这次是上前线。”
仔细听的话,还能听出话语最后的哽咽。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啊……”
他艰难地扯了扯嘴角,看来不需要自己如何去组织语言告诉她了。
萧凝有许多话,可以的话她并不希望他去涉险,但这不过是自己的自私。每个上战场的士兵,医护人员,谁不没有自己的亲人没有自己的爱人没有自己的好友?就算如此他们仍旧选择为了祖国抛头颅洒热血,没有国何来的家。如今日军对整个中国虎视眈眈,并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明哲保身”。
她明白他的抱负,他的志愿,于是,她只能压抑心中的的情绪,选择沉默。
他站了起来,走到她的面前。从他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到她缝纫衣服的里间。
此时落入眼帘的画面与几年前的大年三十,他透过摇曳的灯光看着她在里间修改母亲的旗袍的场景重合了起来。
她专注于手上的针线,他却渐渐开始专注于她。
微风透过打开的窗户不小心闯进了房间,绕了一个圈,带着电灯小心地打转。
黄色的光亮,静静覆盖了上去,犹如一张开始泛黄的黑白老照片。回忆落地之处,净是岁月静好的模样。
他想守护这样的宁静。
“我还记得你曾经说过,恐怕不久之后,中华之大也找不到一方安稳的书桌。”
“如今战事频频,数以万计的人都选择去保家卫国,我自然也不例外。因为我希望就算是乱世,仍然有孩子的朗朗读书声从能够在一方平稳的书桌上传来,也希望有人还能够为自己的心上人缝身上衣。”
最后这句话,是他握着她的肩膀,凝视着她的双眼所说的。
……
3
“那边的旗袍,为什么你一直挂在店里。”
跟旗袍店里那些做工精致,布料精良的旗袍比起来,这件衣服着实要普通不少,他猜得出来是她早年缝制的旗袍,但是他却不明白,为什么要放在这里那么久。
“她是我第一次做出来的旗袍。”
她取下这件衣服,指尖一点点触碰布料的纹路,犹如在抚摸岁月的痕迹。
付熙荷看到了她脸上恬然的笑意。
——因为她看到了曾经。
记起以前颠沛流离的生活,记起生活里的酸甜苦辣,还有她的母亲和师娘。
她的母亲就是一名做旗袍的师傅,她常说做旗袍的人一辈子都在为他人缝衣服,但是第一件衣服是要留给自己的。
母亲死后,她辗转流离到了一家制衣坊,师娘看她有天赋就对她格外用心,一针一线地教她缝制各式各样的衣服,但是到头来她最爱做的依旧是母亲教她的旗袍。
等到技艺稍稍成熟之后,她第一次做出来的就是手头上这件旗袍。
做工不及现在的手艺,就连布料也不如现在到手的那般优秀,但是它就是她内心的至宝,千金不得,万金不换。
“等到做出了一件属于你自己的衣服,你一定要穿给自己心上人看。”
这是她母亲当时告诉她的话。
它是一个信仰,是一个象征,也是自己最不起眼的心愿。
他凝望着她,不自觉地脱口而出:“那你是否能穿给我看?”
……
“付上尉?付上尉?”
付熙荷被下属连喊带晃地给弄醒了,这时他才反应过来,从绥远回来的路上他竟然在火车上睡着了。
而下属找他是为了让他过目文件的。
从十一月到十二月,以及前后的准备工作,付熙荷在塞北待了近半年的时间,等到事态终于稳定下来之后,他也终于能回乡等待下一次任务。
大概是因为一路的鞍马劳顿,亦或是思乡心切,竟然让他在并不算安稳的火车上睡着了。在梦中他见到了许多人,有父母,有死去的战友。
最后的最后,他竟然梦见了萧凝,与当时分别的场景。
唯一不同的是,当时的自己并没有将那个念想说出口。毕竟这次一走,生死也就未卜,他不愿用自己捉摸不透的未来套住她。
但是这次,他活了下来,回到上海后他一定要见她,也不知道她一个人过得好不好……
一想到她,他的心情便不自觉地好了起来,就连嘴角都忍不住上扬。
“上尉,是想到你的心上人了吗?”
一旁的安毅今年才成年,但是总有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胆识”,在敏锐地察觉付熙荷的心理变化时,他立刻凑了上来,想也没想就问了出来。
“咳咳”
毕竟这一路上付熙荷什么表现,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于是听到安毅的问题后,另外几个军人只是相视一笑顺便清了一下嗓子。
看大家这样的反应,再多的解释也是徒劳,付熙荷也没有反驳什么,摇着头看了他片刻后拿书敲了一下他的脑门儿。
“你这个小鬼。”
无奈的笑容中竟也带着喜悦。
火车驶进上海火车站的时候,已经是1937年的除夕。
一声长啸之后,火车才逐渐停下。
车门被列车员打开。付熙荷起身来到了车厢的门口。理应他是首先下车的,但是他并没有,只是转身,请后面的士兵先走。
走之前他对每个幸存的军人都敬了一个礼。等人都走完了,他还是没有下车。
转过身看着空荡荡的座位,不由自主红了眼眶。
去的时候,人要多得多啊……
随后,他拿掉了戴着的帽子,心里默念着那些已经阵亡,但是同他做着同一班列车来的队友的名字,对着空无一人的车厢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各位兄弟们,我们回家了。
然后他才拿起一旁的行李箱走下了车厢。
比起火车里的寂静,外面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被喧哗的喜悦与团聚的哭声所充斥,满满的都是洋溢的喜悦。
“爸爸!”
“哥哥!”
“儿子……”
……
过于漫长的分别,甚至因为军事机密许多士兵都无法联系自己的家人报平安,所以许多家属在见到自己的亲人时是如释重负的欢乐。
蒸汽火车在到站之后会从排气口放出大量的烟雾,一时间眼前能触及的画面多多少少被这些白色的烟雾缠住,出现了一种云里雾里的虚幻感,让他有些分不清到底是真实还是虚幻。
所以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所能看到的事物。
他似乎看见了萧凝站在他前面不远处,笑着看着自己。
而她穿的衣服,便是自己差点脱口而出却硬是逼自己吞下去的请求——她要为自己喜欢的人穿的旗袍。
这是梦吗?
他不知道。
所以,他停在了原地,忘记了脚步该如何抬起才能让他向前迈进一步。
接着,他看见她的脸上挂着自己熟悉的笑容,风轻云淡却又和煦如风。
再后来,她拾步,向着自己的这个方向走来。
像是无声电影里被放慢的镜头,一帧一帧地被剪辑出来,清晰而又深刻地呈现出来。
身旁的喧嚣被删去了声音,而他能看到的就只有她。
最后,她站在自己的面前。
“付熙荷,欢迎回来。”
4
几年前的除夕夜,他为了一件旗袍几乎跑遍了上海,几度奔波之后他找到了这家不起眼的旗袍店。
流水间,年岁中。
咚咚咚的敲门声,敲开的不仅是一家店铺的大门,还是两个人的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