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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恋人 ...

  •   这是歌莫拉重生到现在,第一次在这个家里感受到这么严肃紧张的气氛。肖神官还在时,诺玛尔夫妇尚且维持着他们的冷静与镇定,那副模样让歌莫拉大意起来,觉得这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肖神官一走,“莉莉”的父母顿时露出那一副如同世界行将毁灭的模样,一脸沉痛地望着歌莫拉,好像她就是毁灭世界的罪魁祸首。诺玛尔夫人问她,你不做作业也就罢了,怎么能到处闲逛呢?你还想自己一个人回来?要是遇到危险怎么了得?她说着说着,还流了眼泪,实在是看着让人心烦。歌莫拉一向觉得她不哭的模样要比她哭起来顺眼得多。而诺玛尔先生则指摘起她的自私和不知感恩。坎德大人为了让你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不中断你对魔法的修习,做了那么多安排,废了那么多心血,你怎么就不知道感激,不觉得亏欠他呢?你怎么能那么理所当然地做出给他添麻烦的事,顶撞你的老师呢?
      他们对她哀痛完了,接着又垂下头,掩住他们自己的脸。他们感到惭愧,感到悔恨,他们觉得是他们的错:太溺爱这神迹直下好不容易恢复正常神志的女儿,因而把她的性情养坏了。
      歌莫拉冷眼看着他们长吁短叹,告颂上神。他们自己跪在神龛前忏悔祈祷还不够,还要拉她一起跪下。她像木偶一样被他们牵拉着,任凭他们摆布,她觉得这已经够了。但他们觉得不够。他们望着她那张充斥着冷漠和无所谓的脸,伤心和痛楚更深了。他们说他们对不起神的恩典,对不起神殿的帮助,对不起艾森神官和坎德大人的厚待,也对不起他们的女儿莉莉。
      希娜和乔无声站在门廊上,难过地看着他们。最终乔走过来,劝慰主人家说:我们的莉莉小姐只恢复了两个月,她能有如今的智力和情感能力,已经是超常的优秀了。
      诺玛尔先生在她的劝慰里渐渐找回他的理性。伴随着妻子轻轻的啜泣,他严肃地开始给歌莫拉讲大道理——什么责任啊,感恩啊,知恩图报啊。那些魔女向来听都不乐意听的欺骗愚民的论调,那些建立在虚无飘渺的对生活的空想上的哲学。你现在之所以能谈感恩,能谈不给别人添麻烦,是因为你生活在安宁和平静里。一旦灾祸来临,无论是战争,还是瘟疫,还是天灾,还是饥荒,甚至不需要这么浩大的灾难——土匪和强盗就够了!——灾祸降临在你们身上,打碎你们现在享有的安宁和平静,你们这些好听的美德就像幻术造出的虚影,那名为安稳生活的幻术师死了,这美德也跟着死了。打碎幻术后,我们所见到的生存的真实是这样的:你不仅要理直气壮地给别人带来麻烦,不顾念任何恩情或友谊,你还要理直气壮地夺取,无论资财还是性命,你要把你的心肠锻炼得和铁一样冷,和石头一样硬,这样你才能在这残酷的生存战争里博得一线生机。只是一线生机罢了——就连夜之魔女,不也败亡了吗?
      但是啊,魔女心想——何必告诉他们什么真相呢,何必把睡着的人警醒呢?他们是些羸弱的普通人,一生也就这样了。就算他们睁开眼睛,看到了真实的生活景象是何等残酷,他们紧接着就会发现他们已经是那些可以被强者随意处置,没有任何力量保卫自己的弱者了,他们已经失去了获得让自己不再渺小的力量的机会了。
      “您说的这些我听不懂,父亲,”歌莫拉半是表演,半是坦诚,“我只知道,我想让坎德老师为我骄傲,而不是让他为我失望。所以我已经打定主意要把那两百遍抄完了。你们什么时候放我开始我的抄写啊?”
      莉莉父亲那张英姿犹存的脸上表现出深深的错愕和无助。他不知道该怎样对待这个并不是好的意义上不同寻常的女儿。他叹气,叹气。这时候诺玛尔夫人倒是止住了啜泣,有了决断。
      “你必须今天抄完,”她像是狠了一下心,说,“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吃饭。”
      当初歌莫拉在她老师那里接受的威胁可比不让吃饭可怕多了。
      歌莫拉于是到了诺玛尔先生的书房里,这个家里最僻静的地方,这里的窗口面对的街巷都是格外安静的。她开始抄。一具崭新的孩子的身体真的很麻烦,她的头脑是知道那些字母,但是手却不知道。这双手连正常的字母还没写过多少,更别提满是曲线和折勾,复杂好几倍的魔文。
      她用她很久以前的法子:右手抄累了换左手,左手抄累了换右手。日影渐渐偏移。有人悄然无声地推开门,是希娜。少女捧着一盘水果,放到桌子上。
      他们还是没舍得真的不让她吃饭。晚餐时,乔送过来面包和牛奶。顺便帮她点上灯。那时候她只抄完了一半。
      晚上,门又吱嘎一声开了,一个轻快的脚步声靠近她——莉莉的弟弟,安东尼。男孩看起来多么幼稚,特别是当歌莫拉见过和他同龄的盖乌斯后,更觉得他平庸无聊。这个没有一丝出众地方的男孩,瞧着姐姐挑灯奋笔的身影,就那么瞧了好一会儿。歌莫拉本来已经做好准备把他骂走的,但是安东尼没有像平时那样来烦她,缠着她说话。
      安东尼开口时,说的是:“我来帮你抄吧!”
      好天真的提议,好幼稚的孩子。普通的真小孩果然比早熟的真小孩差太远了,听上去实在不比一只小动物聪明多少。这应该是很容易想到的:笔记不一样,会被看出来的。
      歌莫拉对安东尼说:“好啊。”
      按“莉莉”的人设,会干出这种事才比较正常嘛。
      他们一起抄起来。男孩比她抄的慢,却抄得很认真,一笔一划地写,写得还挺漂亮。歌莫拉看着他认真的模样,突然就有了种冲动——她开始告诉安东尼,那些符号的发音是什么。
      这是没有意义的事。安东尼没有学习魔法的机会,这些知识对他没有任何用途。
      但魔女还是耐心地教着。她教着,想到了她的老师,真的那位。他那时候是不是也是因为这种趣味才要收徒弟的呢?她教完了它们都怎么念,还不尽兴,拿出一张崭新的,空白的纸,写下一串字母。那是昨天的课上“莉莉”唯一被教过的一道咒语。她捏起那张纸,另一只手的指尖拂过那些字母,注入魔力。普通墨水能承载的力量很少,光华像火星那样只存在了一瞬间。灰烬簌簌落下,那纸的中央留下烧灼后的空洞。如果力量足够,那小小一行单词就能把这整张纸化为乌有。
      “好棒!”男孩兴奋地说。
      “魔法很迷人,”歌莫拉情不自禁这样说,“你想学吗?”
      她未必真的会坚持教安东尼什么。但是……但是男孩迟疑地看着她,撇撇嘴,说:“冥想好累的啊。”
      傻孩子。歌莫拉心想。魔法不仅是累,还需要机缘和运气。安东尼没有兴趣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他没有天赋。只有贵族才有资格让他们那些没有天赋的孩子也接触一下魔法。
      “莉莉你学会魔法就够了,”男孩又说,“我听他们说,你有很厉害的天赋,以后一定能成为坎德大人那么厉害的神官,用你的魔法保护我们大家。”
      好愚蠢的小孩。除了你自己,没有人能保护你。
      安东尼接着又说:“我嘛,我还是好好跟父亲学怎么经商就好了。我会赚很多钱,很多很多钱。莉莉用魔法保护我们大家,我用我的财富保护莉莉。”
      好愚蠢的小孩。歌莫拉大笑不止。好愚蠢的小孩。她的心在猛烈地跳动,好像这具身体里真正的莉莉还残留了一部分在,因为她兄弟的话而欣喜着,感动着。
      好愚蠢。魔女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第二天,歌莫拉带着一沓写满魔文的羊皮纸上课去了。她已经做好了那个老师会一张一张检查的心理准备——她确实一张张检查了,而且在翻到中间出现安东尼写的那些字母时,她飞速翻页的动作还稍微停了一下。
      令歌莫拉吃惊,她竟没点破。她收下了作业,让歌莫拉坐回了这个课堂。有一些视线偷偷瞟过来,落在她身上,不过等到上课时,所有人都把注意力全部放在了讲台上的教师身上,没人再有心思观察坐在教室最后的莉莉?诺玛尔。
      危机顺利过去了。如果不算上她现在必须每天完成这些让她手抽筋的作业的话。
      坎德的离开带来的动荡到此为止,一切归于平静。歌莫拉把自己的心思全投入到学习中去。她现在上午来神殿学魔法,隔一天的下午上她两位家庭教师的基础知识课。他们夸她聪明,记忆力好,举一反三,过目不忘。魔女一边假装高兴,一边在心底里烦躁,恨不得莉莉?诺玛尔更神童些才好——赶紧识字,然后她才有借口去读书,有借口表现出更多知识,学习更多知识。
      但是一切都得稳妥。所以莉莉不能太聪明。
      这样又过了几天后,歌莫拉收到了一封写给她的信,信封用漂亮的花体字签着写信人的名字:盖乌斯?戴利科特。没想到这男孩真给她写信了,她还以为他当时是客套。她当时还有好多作业没写完,但是伯爵的儿子给她写信,她不好不表现出什么兴奋。再说就算她暂时不想看,她的父母也不能允许她这样怠慢一位贵族。她只好化被动为主动,做出一副惊喜而激动的模样请她识字的母亲给尚还不能利索读写的她读信。
      盖乌斯的信在开头用绚丽的辞藻抒发了一番他对莉莉的想念和对她友谊的向往,小小地抱怨了一下她没给他写信但是很快大度地表示理解。接着进入这封信的主要内容——坎德骑士光荣事迹选。那些措辞听上去多半是背诵的吟游诗人们的作品,充斥着为了押韵而硬塞的不必要的描写。总结一下,坎德骑士是神殿养大的孤儿,因其令所有人刮目相看的杰出还是个少年时就成了红袍骑士,很年轻就进了裁决团,清剿了恶人甲乙丙丁,在这过程中步步高升,成了分队长,队长,分团长,副团长。夜魔女的名字就混在那群甲乙丙丁的名字里,并不起眼。呵,世界是个无情的娼妇,在你败亡的那一刻弃你而去,不管你曾经的名号多么如雷贯耳,震慑天地,一旦你失足陨落,你就会被她无情地扫入陪衬那胜利者的配角的行列。如此前途无量,一帆风顺的坎德,令人扼腕叹息(令歌莫拉幸灾乐祸)的是——有一天,他在独自一个人时遭遇了兽潮。那是一场离奇的兽潮,有人怀疑那其实是一场刺杀,不过暂时还没有哪个黑暗的恶徒宣布他为这起事件负责。那次惊险的战役令坎德骑士身负重伤,调离前线。
      又是许多辞藻华丽的赞美,但其中的崇拜甚为真挚。盖乌斯叨叨了这么一大堆后,终于在信的结尾切入正题——他央求“莉莉”,能不能帮忙和坎德讲讲他们(是的,他这时候突然把自称变成了“我们”,捎上了他的妹妹),他们也不要求更多,只希望坎德大人能知道,他们是作为他们自己崇拜坎德,仰望坎德,渴望有幸得到坎德指导,而不是为了贵族的虚荣或者别的什么。
      信读完了。
      “你要回信吗?”莉莉的母亲问歌莫拉。
      “好啊。”歌莫拉说。她口授,她的母亲写。和盖乌斯的长信比起来,她的信文法幼稚,内容干瘪。不过小戴利科特会满意的。
      她在信里说了三件事:谢谢你的来信,谢谢你的讲述,你请求的事我会做的。
      “那你现在要给坎德大人写信吗,莉莉?”
      “我得好好想想写什么,妈妈。”歌莫拉回答她,把这个任务推掉,去写作业了。
      她是打算写那封信的,虽然不着急。她缓了几天,没想到就这几天的功夫,坎德给她来信了。坎德在信里也没写什么有价值的信息,无非是关心她的学习,关心她的生活,对他自己的事只字不提。末了询问她,你希望和戴利科特兄妹一起接受他的指导吗?好像她可能会说不会,而且她的不会才是决定结果的关键似的。
      这封信仍是莉莉的母亲念的。她问莉莉要开始回信吗?
      再推脱就可疑,而且歌莫拉这几天已经想好了要写什么,没必要再拖了。于是,诺玛尔夫人展开一张羊皮纸,把笔蘸好墨水。
      “亲爱的坎德老师:”歌莫拉开始口授。她在女人沙沙的写字声里突然想到——这是赛罗姆啊。
      “谢谢您的来信。我很高兴能收到您的信。”
      她一边说着她打好的腹稿,一边开始走神。坎德是赛罗姆,她不常想起这个事实,因为这件事仍旧令她感到古怪和陌生。
      “您不在的这段时间,我没有遇到什么大问题。”
      她其实已经记不起赛罗姆是什么样,也把他们患难与共的那段时光忘得差不多了。她最清晰的记忆好像只剩那刻骨铭心的分别,但那画面的中心是那个男人,他深深刺痛她的轻蔑,那份来自神殿的拒绝。赛罗姆是个什么样的男孩啊,用什么语气说话,有什么嗓音什么面容啊,她已经全忘了。
      “不过我每天都在想念上您的课的日子。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最好的老师,别人和您比起来,都比不过您。”
      可她也不能说忘了赛罗姆,她对他有印象。她记不起具体的事情,具体的画面、声音、气息,可能记起那种感觉——她知道曾经确实有过这么一个人,他是她流浪生活的分担者,最初也是最后给予她友谊滋味的人。他像一首渺茫不清的歌,有时候回响在她的梦里。除了那只名叫“瘟疫”的猫,夜魔女原来也有过别的“朋友”,别的“伙伴”呀。
      “赛罗姆,你什么时候回来呢?”她说,接着意识到自己失言,把坎德老师说成了赛罗姆。可莉莉的妈妈没有露出什么异色,想想也是,她扮演的莉莉时不时就表现出无礼和放肆,把坎德叫成赛罗姆也不奇怪。如果要求诺玛尔夫人划掉这句话,反而会增加古怪和可疑吧?
      “我和盖乌斯?戴利科特成了朋友,如果您愿意收他们兄妹为徒,我当然是很乐意的。”
      朋友。
      赛罗姆。
      如果他们不是先遇到了他的老师,而是先遇到了她的老师呢,她还会失去这生平第一个朋友吗?
      “期待您回来的那天。”
      不——她很快给出这个回答。魔女回忆起在她真正的老师的那座城堡里的日子,那些同门,同门间的斗争和诡计。她遭受的背离和背叛很多,赛罗姆何以有资格在那种环境里成为例外,继续做她的朋友和伙伴还能活下来呢?
      这世间最稳固的感情,只有主人和宠物的感情。除此之外的感情,总是会有背离的那一天。
      “您勤奋的学生,莉莉?诺玛尔。”
      她想念她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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