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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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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莱出生的第二年，妈妈升任市公安局副局长，爸爸的生意蒸蒸日上，一切似乎都注定她是要被宠坏的。
人见人爱的瓷囡囡，就连幼儿园老师都忍不住摸着她缎子般的长发频频感慨：“我们的小魏莱，是住在水晶城堡里的洋娃娃呀！”
然而老师不知道，魏莱讨厌洋娃娃。
三岁那年夏天的某个午后，魏莱从午睡中醒来，确切地说，她是被某种古怪的声音吵醒的。她从水晶城堡的小床上坐起来，打着赤脚，抱着娃娃，循着声音的来处一路摸索到保姆阿姨的房间。
房门虚掩，那道细小的门缝像一只迷人的笑眼，冲魏莱眨呀眨呀眨。
于是魏莱凑近前去。
于是魏莱看到保姆阿姨，还有爸爸，还有雪白、黝黑、嫣红、虬紫。
黝黑裹挟着雪白，嫣红吞吐着虬紫。
随着裹挟与吞吐，那种古怪的声音源源不断地奔涌出来，淹没了地板，涨潮般上涌，上涌，上涌。
怕脚被打湿了似的，魏莱后退两步，紧贴在走廊的墙上，真丝睡裙与墙壁摩擦，发出轻微的窸窣。
那声音一滞，随后冲上浪巅，一切在刹那归于平静。
魏莱忽然闻到一股陌生的气味，像植物，又像动物。
她贴着墙壁回到自己的水晶城堡，爬上小床，拉好毯子，闭上眼睛，然后发现怀里的娃娃不见了。
第二天，爸爸带她去吃冰淇淋。
五颜六色的冰淇淋球堆叠在雕花水晶碗里，让魏莱想起昨天的黑白红紫。
她毫无胃口，却仍然用小小的银勺将冰淇淋一点一点填进嘴里，一点一点吞咽下去。
“我们的小魏莱，真是全世界最乖的小公主呀！”爸爸笑，咧开的嘴角像昨天的门缝，“爸爸要送你一个礼物，奖励你乖乖的！”
爸爸从桌对面递过来一个洋娃娃，比昨天魏莱掉在保姆阿姨房门口的那个更大、更漂亮。摇一摇，娃娃的眼睛就眨一眨，再摇一摇，娃娃就发出机械的笑声：“乖宝贝，我永远是你最好的朋友！”
乖宝贝魏莱双手接过娃娃，甜甜地对爸爸说谢谢。
当晚，她用剪刀剜去了新娃娃的眼睛，把那两颗漆黑的塑料珠子扔进抽水马桶，俯瞰它们旋转着被吞入下水道。
魏莱并不能准确定义自己看到了什么，她只是本能地疑惑、朦胧地憎恶。她想问妈妈，但那一阵妈妈格外忙碌，似乎有一件让她心力交瘁的大事正在发生。
妈妈每天早出晚归，早出前对着镜子挤出微笑，晚归后把自己锁在书房。好几次魏莱半夜起床去厕所，经过书房时听到里面传来低低的啜泣，而她已经学会不再贸然推开任何一扇门。
半年后，保姆阿姨告假回了趟老家，再回来时整个人瘦许多，也不再亲手给魏莱做她最爱吃的桂花蜂蜜小汤圆。如果爸爸在家，她会于洗菜、拖地、晾衣服的间隙忽然抬头望他，眼神幽怨，眼泪啪嗒。
一个爸爸不在家的周末，魏莱提议让保姆阿姨带她出去走一走，不走远，就去楼下那片人工池塘旁看鸭鸭。
那天阳光很好，池塘边满是带孩子的老人和年轻妈妈。
鸭是绿头鸭，翼羽遭物业人员定期修剪，飞不高远。它们似乎也满足于用野性换取吃喝不愁，腆着肚子在水面成群悠游。
一个牙牙学语的小男孩由妈妈牵着，对着鸭群奶声奶气：“鸭！”
群鸭答之以“嘎！”
“鸭！”
“嘎！”
保姆阿姨盯住他看，贪婪地仿佛要用眼睛吃掉他。
“阿姨，”魏莱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满是关切，“你在想什么呀？”
阿姨的目光幽幽转到魏莱脸上，神情由贪婪转为怨毒。
“我在想，为什么有的人的孩子可以过得像个小公主，有的人的孩子却连出生的资格都没有。”
魏莱一脸天真地仰望着保姆阿姨，日光之下，她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宛若天使。
毫无预兆的，保姆阿姨听到一种古怪的声音。
声音从魏莱稚嫩的喉咙里汩汩涌出，惟妙惟肖，纤毫毕现，且音量被精准地控制在一个只有她俩能接收到的范围之内。
白日坠落，黑暗升腾，时空蓦然倒转回那个粘稠的夏天的午后。
保姆阿姨尖叫一声，抬手扇向魏莱的左脸。
五个鲜红的指印瞬间浮现，魏莱的表情熟练地由平静切换为惊恐、委屈、不解。
第二个巴掌被富有正义感的邻里们拦了下来，不用魏莱亲自开口，这件事风一般刮到了爸爸妈妈耳朵里。
那是魏莱最后一次见到那个保姆阿姨。
倒也不是没有后悔过，尤其在想念桂花蜂蜜小汤圆的时候。
后来的几个保姆还不如她，可不管美的丑的、香的臭的，她们看爸爸的眼神最终都会变得幽幽怨怨。
魏莱意识到，要从根本上解决这一问题，她需要的不是换个保姆，而是换个爸爸。
而换爸爸这件事取决于妈妈。
而妈妈似乎并不需要一个新伴侣，她需要的是一个对手戏演员，配合她在外人面前演出相敬如宾，至于两人私下的相敬如冰，只有魏莱这一个观众有幸观赏。
相敬如冰的夫妇也有争吵的时候。
爸爸生意常有应酬，有次酒酣脑热之际，不知谁提到了魏总家的小魏莱，三岁识字，四岁习琴，刚上小学便能把《礼运大同篇》背得头头是道，勃拉姆斯的小提琴协奏曲更是拉得行云流水。当时席间有位大人物，整晚言笑不苟，闻言忽然提议魏总下次带女儿一起来“吃顿便饭”。
那顿“便饭”设在绿藤江边的清音阁。
清音阁原本是个小寺院，正殿供着一尊水月观音。后被私人买家购入，改建为一家高端私房素菜馆，一日只开一席。
魏莱穿着雪白泡泡裙，在爸爸的授意下背古文、拉提琴。大人物姓严，人如其姓，严整端然，可魏莱一声清脆的“严爷爷”，便能让他笑得开怀。
严爷爷拉着魏莱的小手落座，给她斟水，又替她布菜，“这家馆子别的一般，就这道清蒸芦笋还算鲜甜”。
这件事后来被妈妈知道了，从不动怒的她和爸爸大吵一架，让他发誓再不带魏莱出席酒宴。
爸爸表面妥协，私下却仍带魏莱和严爷爷聚了几次。原因很简单，大生意需要大单子，大单子需要大人物。况且吃顿饭而已，女人嘛，总是大惊小怪。
魏莱很快熟悉了酒桌上的明暗规则，如何落座，怎样点菜，谁先致辞，谁来暖场。一顿饭下来，连成年人都累得脸酸手软，何况小小一个魏莱。
当然她是备受偏爱的，被允许中途去偏厅的小暖阁里打个瞌睡。暖阁离正厅有段距离，能听见酒席上的喧哗声，隐隐约约，并不真切，有种海市蜃楼般的恍惚感。
有次魏莱面朝墙壁，睡得迷糊，感觉一只枯瘦的手抚上她的头发，然后顺着发丝缓缓向下，抚过她的小臂，潜入她的裙底。
那只手逐渐灼热，烫得魏莱蜷缩起身体。她听见皮带金属扣解开的声音，另一只大手在她身后快速套动着什么。就在她忍不住要睁眼的当儿，那只手从裙底撤了出来，紧紧捂住她的眼睛。
她又闻到了那股陌生的气味，像植物，又像动物。
她听到远处传来问询的声音：“严老？您去哪儿了？还好吧？”
那只手离开了，那个人离开了，那气味还在。
魏莱剧烈地呕吐起来。
当晚她开始发烧，高热不退。她不让爸爸靠近，不许男医生来做检查。不巧妈妈那时被一桩大案缠住，去邻市协调侦破，魏莱就这样独自躺在医院VIP病房，大部分时间昏睡，清醒的间隙望着点滴瓶发呆。
退烧之后，魏莱留院观察。
护士们都感叹从没见过这么乖的小孩，从不吵闹着要找爸爸妈妈，对每一个人微笑着说谢谢。
所以当乖小孩每天清晨溜出病房去医院花园闲坐时，护士都不约而同假装没有发现。
医院花园不大，潦草地挖了个半月形水塘，塘里半死不活几尾红鱼，塘边无精打采几杆蜀葵。唯一可看是那满墙满壁的七里香，风吹时碧叶翻涌如浪，好像预知花期将过，越发香得浩浩荡荡。
魏莱蹲在花墙下，雪白的指尖捏一撮雪白的细盐，极温柔地撒在一只过路的蜗牛身上。
脱水中的蜗牛在剧烈的疼痛中扭曲着身体。
魏莱想到了保姆阿姨，想到了严爷爷。
保姆阿姨是这只蜗牛，魏莱是那只撒盐的手。
魏莱是这只蜗牛，严爷爷是那只撒盐的手。
那么严爷爷什么时候变成这只蜗牛？谁又会是那只撒盐的手呢？
想得太过入神，魏莱没有察觉身边多了一个人，直到那人用似笑非笑的语气问道：“好玩吗？”
魏莱受惊，本能地起身想跑，无奈小腿蹲得麻了，猛一用力反使她跌坐在地。
那人仍蹲在原地，没有扶她的意思，也没有离开的打算。
那人，怎么说，是个“虽然……却又”的矛盾体。
虽然时值九月，秋老虎余威犹在，他却全套衬衫西装。
虽然全套衬衫西装，却又穿得松松垮垮，意兴阑珊。
虽然脸部线条锋利如少年，刘海半遮的狭长双眼却又倦怠如耄耋。
虽然嘴角含笑，两颊微鼓，眼神却是不笑的，甚至有点悲凉的味道。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是个坏人，一个把“坏”字明明白白刻在脑门上招摇过市的人。
魏莱忽然平静下来，大概见多了佯装成羊的狼，乍见一匹招摇在日光之下的孤狼，反而令她感觉轻松。
“好玩啊。”她也笑。
“这有什么好玩的，撒在人身上才好玩。”那人声线微哑。
“哦？”魏莱偏偏脑袋，她是真的好奇。
“明天这个时候，你来，我给你看。”那人起身，打着哈欠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然后从兜里摸出一副墨镜架到鼻梁上，像一只畏光的夜行动物。
这是魏莱第一次见到孙兴。
却不是孙兴第一次见到魏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