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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番外·瘸三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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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问瘸三,他生平所见最惊悚之场面是什么,他会不假思索说起多年前的那个下午,推开兴哥位于凤凰夜总会三楼办公室的大门,一个小姑娘端端正正坐在办公桌后的老板椅上,写作业。
白衬衫,校服裙,还够不着地面的双脚一晃一晃,棉袜子上的Kitty猫也一晃一晃。
往好了想,兴哥的业务范围已经由夜总会、美丽贷拓展到小学生课后托管。
往坏了想……瘸三不敢想,怕仅存的那星点良知会促使他掏出手机,原地报警。
那天晚饭前,孙兴让他带人去全市所有甜品店走一趟。
“现在甜品店的保护费也归咱哥几个收了吗?”瘸三激动地搓手手。
“桂花蜂蜜小汤圆,每个店买一碗带回来。”
桂花。蜂蜜。汤圆——还是小的。
请问以上哪个词汇适合从他孙兴嘴里蹦跶出来?
更可怕是面对浩浩荡荡铺满长桌的各路汤圆,孙兴捏根塑料小勺,雨露均沾地一一尝去,最后指定一碗道:“就它了,原样再买一份。”
实话说,去年孙兴跟曹公子一伙拼酒,连闷十五杯深水炸弹的名场面,都不及这一桌小汤圆对瘸三心灵造成的震感强烈。
原样买回来的那碗桂花蜂蜜小汤圆被送到小姑娘面前,小姑娘尝一口,满足地眯起眼睛“唔”了一声。
瘸三于是知道了,眼前这位不是什么小姑娘,是他的小姑奶奶。
小姑奶奶不定时驾临凤凰夜总会,走的当然不是正门。夜总会有两条秘密通道,一条贵宾专用,一条兴哥专用。兴哥那条的钥匙一直由他自己保管,如今小姑奶奶进进出出倒是如入无人之境。
经过数次诚惶诚恐地接驾之后,瘸三发现小姑奶奶实在很好相处,给她倒杯水,她都会站起身来,双手接过,看着他的眼睛说,谢谢三哥,你叫我魏莱就好。
他在老家有个差不多年纪的妹妹,多少知道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总有那么点小好奇、小虚荣、小任性。但眼前这位对夜场的花花世界根本毫无兴趣,多数时间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孙兴的老板椅上读读书、写写字,累了就拉拉琴、浇浇花。
说到拉琴,孙兴的办公室是三间房子打通成一间,没有隔断,一览无余。常常他们在房间这头弄刀动棒,魏莱在房间那头调弦挽弓。惨叫声中,琴音节奏完美配合着孙兴的拳脚起伏,由悠扬至激越,由谷底至浪尖。
至于浇花,魏莱不知从哪里搬来三盆七里香,窗台上一盆,办公桌上一盆,关二爷像旁再摆一盆,开花时节满室生香。
红毛个没眼力见的,跑去跟孙兴说咱这屋成天打打杀杀,花花草草的多不合适啊。
孙兴正提着小水壶浇花呢,闻言欣然一笑,调转壶口就往红毛脑袋上浇:“我看挺合适的。这样,以后这花你负责,少一片叶子,薅你撮头发。”
得到灌溉的红毛脑子进水,跑去找瘸三打赌:“我赌一千,那丫头是兴哥的私生女。”
瘸三没接他的茬。倒不是觉得兴哥干不出那糟心事,毕竟这世上他孙兴干不出的糟心事恐怕也没剩几件。问题是这钱就算你有胆赌,你有命花吗?
几天后孙兴闲来无事,背着双手在办公室里转了一圈,指着办公桌后的那堵白墙问瘸三:“你觉不觉得,这儿少了点什么?”
“少……少什么?”
“少了排书柜。”
瘸三以为自己幻听了:“您说的是……酒柜?”
孙兴抬起一根指头,把墨镜从鼻梁上拨下来一点,凉凉目光扫过瘸三双耳:“不好使的东西,还是趁早割了吧。”
当晚瘸三哭丧着脸跟那儿钉书柜,心想那姓魏的小姑奶奶要真是兴哥的私生女,得啥样的妈才能勒疯马基因于万丈悬崖,生出这么个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闺女呀?
书架满了的那个秋天,魏莱升了初中。
一朵花将开未开之际,似有种隐秘的张力,瘸三从此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但总有人笃信好花堪折直须折,比如曹公子,来谈一批假酒生意时远远瞥见魏莱一眼,酥倒当场,舔着嘴唇拿胳膊肘直捅孙兴腰窝:“那小妞看着真润啊,啥时候分给兄弟们尝尝?”
为这句话,曹公子付出了两颗门牙和三根肋骨的代价。
一小时后,曹老爷子登门问罪。
孙兴笑笑眯眯从办公桌抽屉里摸出把左轮手枪。
“怎么?!”曹老爷子怒目圆睁,“吓唬谁呢?!今天就算你高叔出面,这事也没完!”
“老爷子,我这不跟您赔不是嘛!”孙兴吹着口哨拨开弹槽,慢斯条理往里头填子弹,隔一个弹槽填一颗,填入三发后旋转转轮。
瘸三全身血液上涌,手脚一片冰凉,耳边全是机械旋转的咯咯声。
不等曹老爷子回过神来,孙兴拿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毫不犹豫扣下扳机。
一声空响。
“哎呀,没死成。”孙兴摊手,“老爷子,消气了吗?”
“你,你你你你你你你……”曹老爷子哆嗦着指住孙兴鼻尖,“你这条疯狗!”
“汪!”孙兴作势要咬他手指。
曹老爷子被两个手下搀扶着,飞也似逃离疯狗的狗窝。
惊魂未定的瘸三眼看着魏莱气定神闲从办公桌后转出来,饶有兴趣地从孙兴手里取过手枪:“这个怎么玩?”
“喜欢?送你了。”孙兴的语气好像送出一只八音盒。
两人相视而笑。
瘸三一身冷汗。
第二天一早,高总莅临凤凰夜总会,看那架势大有清理门户之意,瘸三一路瘸着去孙兴卧室通风报信。
外人总以为孙兴开豪车、住别墅,其实只有瘸三红毛几个离他最近的知道,他放着高叔给置办的那些个豪华物业不住,天天睡在办公室隔壁的一个小单间,里头不过一灯一床一椅。
他是不要一个人住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的,他不许音乐停,不许酒局散,不许没人陪他玩。
瘸三觉得,兴哥要的东西,其实和一个三岁小男孩没啥区别。只不过一个有钱有势有枪的三岁小男孩,比一个正常的成年男人危险百倍。
开门的前一刻,瘸三犹豫了,倒不是没见过孙兴和女人翻云覆雨,而是他知道前一晚魏莱没有回家。
孙兴离不开女人,一面挣着女人的钱,一面随时随地随手就要拉个女人来枕着、靠着、搂着、抱着,在他眼里,女人约等于坐垫、抱枕、床单、靠背,至于那个女人叫琪琪露露还是娜娜,他根本不放心上,毕竟谁管一个靠垫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可出于某种瘸三自己都捉摸不透的别扭心理,他不想看到自己想象中的那个场景。
敲门,无人应答。
再敲,还是无人应答。
咳嗽一声,咬紧牙关,按下门把。
于是他看到了。
他看到魏莱和孙兴侧卧在床,魏莱还是昨天那身洁白的校服裙,孙兴还是昨天那套染血的蓝西装。
她紧贴在他身后,竭力用纤细的身躯包裹住他,她的鼻尖埋在他的后颈,她的手臂叠着他的手臂,她的膝盖抵着他的膝窝。
他们像两枚咬合精密的齿轮,两只封印在琥珀中的昆虫,两个沉睡于母亲子宫里的婴儿,相依相偎,毫不设防。
瘸三忽然想起红毛曾经找他打的那个赌。那一刻,他知道红毛输了。
她不可能是他的私生女。
他们根本,是同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