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Chapitre U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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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晨的阳光有些苍白，照在厚重的墨绿色金丝绒窗帘上，透进屋里的光也只剩一个白色细边方框，使得空无一人的客厅蒙上一层暗淡的光。早上五点整，客厅里的英国亨利落地钟响起五声低沉润耳的‘当当’声。接着，一楼厨房的后门打开、通往后院的侧门打开、车库的偏门打开，纷纷涌进一批穿着暗灰色短款上衣的女佣，各就各位，开始清晨的例行打扫，以迎接主人起床。六点，一楼十五个大房间的地已经全部被扫得一尘不染，所有的平面也已全部擦干净。七点，厨房里的三个水壶同时啼鸣，喷出清白色的水雾。徐妈，一个在司徒家已经做了三十多年的帮佣，利落地关掉火，将三个水壶提到瓷台上，然后将其中一壶倒进了事先准备好的茶壶里。
大太太的铁观音得用刚烧开的水泡。
二太太的碧螺春得等水凉到八成热，不然沏出来的茶不够甘醇。
二少奶奶的英国早茶则要用七成热的水，还得把牛奶温一温，这样加到茶里味道会好些。
忙活好了太太们的茶水，徐妈抬头看了看钟表。已经七点一刻了，得用蒸馏器煮上老爷和大少爷的蓝山咖啡。
然后，七点半，司徒家的长辈司徒雄和长子司徒凌双双穿着白色衬衫和黑色的西装背心从楼上走下来。
家里的女主子们已经按辈分、牌坊在餐桌上坐好了。看到两人进来，纷纷恭敬地道了声：“老爷早！”
然后二太太和二少奶奶又向后面不紧不慢踱入早餐厅的司徒凌道：“大少爷早！”
坐在二少奶奶旁边的司徒家长孙，五岁的司徒健，看见这个一年到头都笑不了几次的舅舅，下意识地往母亲身边靠了靠，小声道了早安。
待两人入座，徐妈上前，将煮得刚刚好的咖啡倒入细瓷杯中。
“那个人……是今天来吧？”用果酱抹面包的时候，大太太看似不经意地问。
二太太和二少奶奶的手皆一顿，然后又都若无其事地继续用餐。
“嗯。”司徒雄叉了一块儿火腿送入口中，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声
几个女人都没了话，倒是坐在母亲旁边的司徒健，小眼睛在爷爷和大奶奶之间来回溜了几回，实在想不出大人们到底在说谁，于是噘起嘴，嚷嚷：“谁要来？谁要来？”
司徒雄横过来一眼，对孙子的吵闹极为不满。
“嘘！宝贝儿，小声点！”二少奶奶眼尖地看出公公不高兴，赶紧拢住孩子。
“和顺达的合同，准备好了吗？今天吴老板要来做最后确认。”老爷子正低头切煎蛋，谁也没看，但这句话明显是对司徒凌说的。
“都准备妥当了。”
“嗯。”
餐桌又恢复了沉默。不久后，两个男人纷纷用餐巾擦了擦嘴，起身接过女佣递过来的西装外套和公事包，出门了。
老爷子和常年板着脸的大少爷走了以后，二少奶奶抿了口因为加了奶和糖而变得醇厚的红茶，故意叹道：“大太太你说这是造的什么孽呀！孩子都长了这么大还好意思送回来！早知道这样当年把孩子留下不就好了嘛！”说完，弯着上了进口口红的嘴唇，瞥了大太太一眼。
大太太闻言抬起头，盘得繁琐的头发在黑底金线的旗袍领子上轻轻扫过。她今年虚岁已经四十六了，嫁进司徒家的这二十几年里，什么争风吃醋、明争暗斗的事儿都见过、也经历过，却一直在正房的位置上坐得稳稳的。归根究底，还是因为自己的肚子争气，早在还没有侧房的时候就生了儿子，给司徒家添了后，而且长大后她的儿子司徒凌也比二房的那个玩世不恭的小子强了不知多少倍。唯一遗憾的是，几年前给儿子娶的媳妇难产死了，孩子也没保住，才让二房的孙子沾去了长孙的头衔。二少奶奶母以子贵，生了这个胖小子后在家里的做派也硬了许多。此刻大太太听她拙劣的挑衅，倒是不动声色，只是淡淡地瞟了眼二太太。
“娴如！不懂的就少插嘴！”二少奶奶刚才的那几句话，无非就是暗着指责大太太当年小心眼，排挤人家孤儿寡母不让进门。二少奶奶年轻气盛，以为有了儿子说话就有分量了，可二太太当年领教过大太太的手段，赶紧拉住她。
二少奶奶不乐意地瘪了瘪嘴，却是不敢再开口了。
又坐了一会儿，大太太宣布她上午要去选几块料子做件新的冬季旗袍，几个女人这才姗姗起身。
回了屋，二少奶奶不高兴地朝婆婆抱怨：“妈，你刚才拉住我干什么呀！那个女人明明——”
她话还没说完，二太太便斥道：“你懂什么！这家里还轮不到你一个黄毛丫头来数落大太太的不是，再说那孩子那样儿，也不好接回来呀！”
“嗯？”二少奶奶抓住话头，凑过来。“那孩子怎么了？有毛病啊？”
二太太瞪了她一眼，道：“可不是！生下来腿就有毛病，站不起来。那么个残废，你说大太太好让他进门啊！”
二少奶奶一脸吃惊，八卦兮兮叹道：“啊？是个跛子啊……”
“我还听说，那孩子前两年眼睛也开始不行了，好像连东西都瞧不清楚了，所以他那个舅母才死活要把他送过来呢。”
二少奶奶又是一惊，掩嘴轻呼：“那他这样又瘫又瞎的，来家里不得添麻烦！”
“就是说么！”二太太伸手拿过茶几上的点心盒，取出一块曲奇饼干放进嘴里。“老爷也就是上年岁儿了，心软了，要不能同意让个废人进门、认祖归尊！”
下午两点多，一辆黄包车在司徒公馆的门前停下，上面坐着一个穿着暗灰色长袍的中年男人和一个清瘦苍白的孩子。等车夫放下杆子，中年男人下车，取下收在坐位边被折叠起来的轮椅，在地上展开，又转身把孩子抱下来，放到轮椅上。
此时，司徒家的看门人已经出来，看见这排场，眉头顿时打上三个结。
“靠边儿！靠边儿！专挑别人大门前折腾！真是！”
中年男人将一个灰色包袱往孩子腿上一放，付了车钱，这才对上一脸嫌弃的看门人，用一口不太地道的上海话说：“我们就是来找司徒家的。”
“什么？”看门人毫不遮掩地上下打量他寒酸的穿着，又盯着轮椅上的孩子看了一会儿，噗哧一声笑了：“笑话了！你们来司徒公馆能有什么事？走走走！”
“嘶！”中年男子不悦地瞪了看门人一眼，朝着孩子一指，说：“看清楚了！这是你们家三少爷！”
看门人刚想反驳这么个残废怎么可能是司徒家的三少爷，随即想起管家确实关照过有个一直养在外面的私生子今天要回来。不过管家也没说是个跛脚的瘫子啊！
二十分钟后，中年男人推着孩子通过前院走进一座典雅的法式洋楼。管家让两人在客厅等候，便上楼了。
轮椅上的孩子随着周围的动静转着头，可惜视力已经差到除了些模糊不清的影子什么也看不见的地步，只得暗暗用力绞着腿上的毯子来缓解紧张的情绪。又过了一会儿，周边响起了节奏均匀的‘咯啷’‘咯啷’声。孩子茫然地望向声源，却只是徒劳。
“是李先生吧？”‘咯啷’声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低沉端庄的声音。
中年男子赶紧点头哈腰。“是、是！”
“就是这孩子吗？”大太太朝男孩扬了扬下巴，并没有特意掩饰眼中的不屑。
男孩收紧了攥着布毯的手，无焦的大眼努力地想要看清面前那团黑影。
“是、是的。”中年男子又快速点头。
大太太点了点头，接过女佣呈上来的铁观音，又瞥向目光茫然的男孩：“叫什么名字？”
男孩看不见，并不知道刚才的话是在问自己。中年男子反应过来，赶紧伸手戳了他一下，一边堆起笑脸向女人解释：“对不起，司徒太太！这孩子，眼睛不大好，您别见怪！阿翔，快点儿！”
被唤作‘阿翔’的男孩紧咬着下唇。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在这样一个女人面前，不怕么？怎能不怕？可是，却不能示弱，就算示弱，也得不到同情。他逼着自己在轮椅中挺直了这腰板，嗓子紧涩得不行，却迫使自己清晰地回答：“段玉翔。”
大太太优雅的唇嘲讽地扬了扬，垂眼对着茶杯吹了吹，道：“你既然进了司徒家，往后就姓司徒了，记着点儿。”
男孩纤细的手因为把毯子扯得太紧而骨节发白，却倔强地不肯表露出胆怯。
一个下马威下下来，大太太满意地玩沙发垫子里面靠了靠，漫不经心地打量面色惨白的孩子。
“就是、就是！以后可就得改成司徒了，阿翔。”李先生慌张地附和道，生怕司徒家反悔，不要人了。能把这个残废的侄子丢给司徒家是他和妻子好不容易才争取来的结果。他只是一家修车行的小职员，妻子因为要带两个孩子，也只靠帮邻居洗衣服赚点贴补。两人如此维持家用已是勉强，可有一天，那个小时后就被父母卖进戏班子的妹妹突然带着个双腿残废的儿子找上门。出于当初卖她来贴补家用的内疚、小时候一起长大的亲情、以及看她一身潦倒、走投无路的同情，他心软了，收容了无家可归的她们。可不到一年，妹妹就病死了，留下一个下身瘫痪的儿子。好在侄子生活上还算能自理，除了负担些伙食以外，倒也不用他们夫妇俩操心。但两年前，侄子的眼睛出了问题。一开始是晚上看不见，后来慢慢地连白天的时候都看不清楚了，经常会把轮椅推到家具上，基本上离了人无法独立行动。妻子本来对他收养妹妹和侄子就颇有说辞，缎玉翔眼睛坏了以后更是怨言连篇。最后夫妻俩商量商量，还是决定把侄子送回他的父亲家。虽说妹妹只是个司徒雄在外面勾搭的戏子、连个妾都不算，但缎玉翔毕竟是男丁，总得人祖归宗的。
“李先生这一路送过来，肯定辛苦，早点回家歇歇吧。”实在不愿和他这样层次的人交际太多，大太太懒得加以掩饰地下了逐客令。
“是、是！”李先生扯出笑脸。“那……路费……”
大太太冷嘲地轻笑一声，叫道：“梁伯！”
“是，大太太。”
“给李先生准备一块大洋。”
一块大洋！真是赚到了！那能买多少斤猪肉啊！回去的时候还是坐公车吧，多省出一些来……如此盘算着，李先生潦草地关照了侄子一些‘以后要乖乖地听大太太的话’之类的道别，然后便头也没回地走出了司徒公馆。
缎玉翔听着舅舅那比以往都要轻快的脚步声逐渐消失不见，禁不住地想，今天舅舅、舅妈肯定了疯了，不但终于得以抛下自己这个累赘，还赚了一块大洋。
客厅变得安静，惟有左侧某处不断发出‘嗒嗒’声。缎玉翔腿脚不方便，只得静静地坐在轮椅里，等着别人给他指引一下以后的去向。
面前，偶尔传来瓷器碰撞的声音，让他知道他跟前始终坐着个人，应该就是刚才管家口中的‘大太太’。这个大太太和他接触过的女人都不一样，无形中便能给人带来强烈的压迫感。她的声音很润滑，泛着一种从小熏陶出来的雍容华贵，却也隐隐带着居高临下的尖锐，和母亲的温婉、舅妈的泼辣截然不同。而且她身上有一股陈腐的香气，像是一间常年不透光的房间，捍卫着古老而某种不可一世的传统。
大太太自顾自地喝着茶，把男孩茫然的神情丝毫不漏地收入眼底。这孩子和他母亲长得极为相似——同样白如凝脂的皮肤、水灵的凤眼、以及淡粉色的薄唇，所以看见他的第一眼她就打心眼儿里不喜欢。大太太依稀记得，当初老爷被缎玉翔的母亲迷糊得神魂颠倒的样子，要不是她里外施压，还真要娶进门来。不过事实证明，那狐媚子也就那么点儿能耐，整出来个孩子还是个腿瘫的残废，弄得司徒雄一看便打消了心思。
这孩子本分点儿也就算了，不然他这么又瘫又瞎的，她要整死他简直易如反掌。
过了半响，大太太起身，临走的时候对管家吩咐：“房间收拾好了吧，把他送过去。”向后瞥了一眼缎玉翔腿上的包袱，又道：“叫翠云给他好好洗洗。要是弄进来些个跳蚤啊、臭虫了什么的，得闹腾死。”
缎玉翔本就缺乏血色的脸又白了几分。他咬紧了下唇，攥着毯子的骨节生疼。
他娘从小就教导他要干净，即便他是个残废，但每天清洗也做得很认真，身上绝对没有她嘴里说的跳蚤或者臭虫。但是这些话，他并没有说出来。
视野中，模糊的黑影动了起来。有人绕到他身后，推着他往宅子的后面走。轮椅的轮子在木地板上有规律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回荡在静悄悄的走廊里。然后，轮椅停了，缎玉翔听到‘吱啦’一声，自己被推进一个房间。
“翠云，过来见过三少爷。”头顶上突然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把缎玉翔吓了一跳。他好几个月前就已经看不见别人的脸了，甚至连身形轮廓什么的也看不见了，只有一团团模糊不清的影子，根本分不清男女。
“翠云见过三少爷。”屋里正在整理床单的女佣听管家的话，上前来，对着轮椅上的少年鞠了一躬。
缎玉翔感到面前抚过一阵风，半天才反应过来两人口中的三少爷是自己，讷讷地道：“……你好。”
“给他洗干净了，省得家里招些虱子跳蚤。”管家转身要走，又想起什么，补充：“还有他那个包袱，里面的东西也得彻底洗干净了。谁知道他以前住的地方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我知道了，梁伯。”
缎玉翔抿了抿唇，双手死命地攥着盖在腿上的毯子。
管家走后，翠云上前，一把拿走了缎玉翔膝盖上的包袱。他感到东西不见了，本能地伸手去抓，却是扑了个空，摸索了几下便徒劳地收回手。
翠云看他一脸可怜相，不屑地嘲斥道：“就这么个破烂货，你紧张什么？怕我偷了不成！”
缎玉翔别过脸，向翠云的方向伸出手。
“那是我的东西，请还给我。”
“还给你？”翠云把包袱扔到地上，抱臂盯着茫然地望着前方的缎玉翔。“刚才梁伯的话你也听见了，你的所有东西都得好好洗一遍，否则招了虫子，大太太怪罪下来，我怎么交代？”
缎玉翔微愣，缓缓收回手，低着头，有些长了的刘海遮住无神的双眼。嘴里有一股铁锈味儿蔓延，是他咬得太用力，把嘴唇咬破了。缎玉翔不明白为什么他一来翠云对他的火药味儿就这么大。他并不知道翠云以前是二少爷司徒锦身边的人，因为被二少奶奶看不顺眼才被调来伺候这位三少爷的。司徒锦是个地道的花花公子，以前总是和她眉来眼去的打哈哈，所以她并没有多少活要干，可缎玉翔腿脚不方便，眼睛也看不见，伺候起来必定是个麻烦，不知道要比给司徒锦当丫鬟苦多少倍。再说翠云一直盘算把司徒锦伺候好了，到时候能混个小妾的身份，也就不用再给人做牛做马了。
但现在，这一切都变成泡影。
虽然二少奶奶视她为眼中钉想要除掉她不是缎玉翔的错，虽然她来不来侍候也不是缎玉翔能做得了主的，可翠云还是把这一切的不快归到了他身上。人都是挑软柿子捏的。
放好了水，翠云把缎玉翔推到洗手间，什么招呼都没打便开始解他的衣扣。
缎玉翔一惊，赶快按住衣领，红着脸说：“我自己可以。”
“你可以？你又瞎又瘫的，我等你脱完得等到哪辈子？你以为我就这么闲！”说着，翠云扯开他的手，粗鲁地脱下他的衣服，然后又把他连拖带抱地弄进浴池里，其间因为她没注意，缎玉翔的膝盖狠狠地撞在浴池的边缘，很快便显出了一块儿深紫色的瘀青。
浴池里的水只是温热的，在上海潮湿的冬天根本不够。缎玉翔身子本就单薄，受不得凉，在浴池里瑟瑟发抖。翠云只当他娇气，没理会，打上香皂，在他身上毫无温柔地揉搓，搓得他玉白的皮肤一片一片的红。缎玉翔疼得要命，却不愿说，死咬牙忍着。他其实可以自己洗澡的。以前住在舅舅家的时候这种个人卫生都是他自己打点的，可是有了翠云刚才那番话，他便不想再提自己动手的事了。
算了，何必去讨那个没趣呢？像他这样，腿动不了、眼睛看不见，慢慢吞吞的，除了浪费别人的时间还能干什么呢？
等洗完了，翠云从柜子里拿出一套新的睡衣给他换上。虽说他这三少爷在司徒家不受待见，但毕竟是大户人家，这些生活用品绝对缺不了他的。给他穿到一半，翠云突然叫道：“哎呀！得给你垫个尿布什么的，不然待会儿你一尿，又得换一次。”她以前在老家帮忙照顾过瘫痪的爷爷一段时间，知道下身瘫痪的病人无法控制排泄。
缎玉翔别过脸，低低地说：“不用，我能控制，不会……尿的。”
翠云狐疑地转身，问：“要尿的时候你有感觉？”
缎玉翔微微点头，抿紧了唇道：“我的腿……只是不能动……但……有感觉。小便……什么的，都能控制。”
听到这消息，翠云到是一快，心想：这下可省事了！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Chapitre U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