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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Epi.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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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年4月10日,又有一件小事稍微搅动了北美洲凝滞的水面。哥伦比亚广播电台的晚间新闻插了一条简短的消息,说是一艘荷兰货轮被鱼雷击中,就在美国驱逐舰“尼布拉克”号忙着抢救落水海员时,声纳发现不远处竟潜伏着一艘德国潜艇,“尼布拉克”号立即发射了一枚深水炸弹,潜艇识趣地掉头离开了。如此而已。丈夫们听过就忘了,妻子们一边洗碗,一边意犹未尽地回想着《维克和萨德》(*1)的剧情。
然而再怎么小的事情,政客也有办法加以利用。总统当天就发表了电台讲话,把加强西半球防务的老调重弹了一遍。“……问题在于他心目中的‘西半球’究竟有多大。”海因里希关掉收音机,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趴在写字台上,“不过,自从冰岛突然变成我们的‘邻邦’之后,罗斯福糟糕的地理知识再也吓不住我了。”
“等等,新闻还没完呢。”戴恩重新打开了收音机,哥伦比亚广播电台的新闻播音员正兴高采烈地报道华盛顿红人队的比赛,他只好耸耸肩,再次拧低了音量旋钮。海因里希得意地冲他眨了眨眼。
“我弟弟赫尔穆特不会错过任何体育报道……他玩橄榄球,是个四分卫。以后说不定能进大学联队呢。”金发青年干脆滑进床铺里,双手枕在脑后,盯着木制天花板,“但愿到那时候,战争已经结束了。”
“我们大多数人还没尝过战争的味道。”
“我咬了一口,觉得很难吃,可是不能退货。这是强制交易。”海因里希踢掉军靴,翻了个身,抱住枕头,“今天天气很好,你要不要出去散散步?”
“这是我听过最婉转的逐客令。”
“……你总是走来走去,吵得我没办法睡着。去吧,去海边写封信什么的。”
我没信可写。戴恩把这句话吞了回去,拿起自己的帽子。他的信最终的归宿很可能是起居室里的那个花岗岩壁炉。没有人能保证受了刺激的诺里斯参议员不会提着猎枪恶狠狠地威胁说要毙了自己的独生子。至于他的母亲,很可能会跑到乡村俱乐部的棋牌室去,在太太们同情的目光包围下倾诉自己是多么想念那个“英勇的”儿子。戴恩暗自摇了摇头,关上门。
“下午好,长官!”有人在他身后不远处吹了声口哨,“真巧。”
少尉僵硬地转过身去,弗朗西斯•康奈尔中士搂着一个栗色头发的姑娘,冲他灿烂地一笑。戴恩认得那个女孩,医务室的一个新来的护士,好像叫莉莉还是琳达什么的。“下午好,康奈尔中士,很遗憾我不能说很高兴见到你——你好,小姐。”戴恩向姑娘笑了笑,目光重新落在暗金色头发的中士身上,压低了声音,“你似乎很喜欢那些绷带,过了一个月还不舍得拆下来。”
“医生似乎认为这样保险些。”
“再见,中士,祝你有愉快的一天。”
弗兰克低头在女孩耳边说了些什么,后者笑着挥了挥手,向仓库区那边去了,高跟鞋敲在被晒热的水泥路上,咯咯作响。中士小跑几步,追上他的长官,“……好吧,喜欢绷带的不是我,是姑娘们,她们都是些软心肠的天使……特别喜欢关心伤员。”
“是的,你的乌青眼圈很迷人。”察觉到对方的表情,棕发的少尉耸了耸肩,“只是开个玩笑。”
“我发现我不会欣赏军官的幽默感。”
“等你戴上新肩章的时候就会了。”
“谢谢。”
他们在谨慎的沉默里走出了营区,这个星期没有演习,大兵们照常放周末假,全都跑到酒吧和商店里去了。战列舰整齐地泊在深水港里,任凭细小的波浪拍击船身。没有了频繁起降的教练机和侦察机,珍珠港显得异常安静。有几种不知名的小野花已经开了,鲜艳得好像马上就要在眼前燃烧起来。太阳的角度已经倾斜,建筑物的影子长长地拖在碎石路上。
中士忽然清了清嗓子:“我可以陪你散步么?”
“你不是正在做这件事吗?”
“我只是……”弗兰克抓了抓头发,“……确认一下你不会用任何罪名罚我去跑圈,我的医生不建议我进行剧烈运动。”
戴恩没有回答,只是翻过了低矮的木栅栏,跳到礁石上。弗兰克犹豫了一下,踩过开满花的灌木丛,跨过围栏,跟了上去。与其说这是块巨型礁石,不如说是倾斜入海的一个陡坡,向外延伸三四十英尺之后突然中断,变成竖直的悬崖。
“私人观景台,著名的珍珠港落日。”少尉在岩石凹陷处坐下来,换了一种戏谑的语气,“欢迎你,康奈尔中士。”
“要是什么时候……”弗兰克说,在他旁边坐下来,拍了拍沾到手上的沙子,“……什么时候你想从空中看,我可以效劳。”
“算了,我有点畏高。”
“我的安东尼舅舅说,畏高的家伙都是些胆小怕事的混蛋。”
戴恩扭过头来,挑起了眉毛。
“不,长官。我没在说您……您是个自命清高的混蛋。”
“多么慷慨的评价。”
“不客气。”
东边的海面泛出温暖的橙红,头顶的天空渐渐变成黛青色。浪头一个接一个地拍碎在海蚀崖上,轰隆作响。戴恩拢了一把碎石,一颗颗地丢着玩,“那么,”他问,“谁是安东尼舅舅?”
“我妈的弟弟,每年都和我们一起过圣诞节。所有人都以为他在华盛顿工作,直到他退休,我才知道他是洛克希德的工程师。我听说他们的保密条款比情报机构还严厉。”暗金色头发的中士耸了耸肩,伸直双腿,“无论如何,他是我小时候的英雄,毕竟在1932年的新奥尔良,会开飞机的人比一张十美元的纸币还稀罕。”
“我的三个舅舅是那种爱谈论领带和政治的无趣家伙。”
弗兰克吹了声口哨,“可怕的费城佬。”
“不否定。”戴恩笑着说,又捡起一颗石子掷出去。大半个太阳滑进海面以下,天色飞快地暗下来。弗兰克看着那颗碎石划出一道抛物线,消失在崖边,忽然把目光收了回来。
“你喜欢吃肉桂苹果卷么?”
“这是什么怪问题。”
“那么你喜欢肉桂苹果卷?”
“不,完全不喜欢,我讨厌甜食——这到底是什么怪问题?”
“噢,没什么。”蓝眼睛的中士伸了个懒腰,躺了下来,双手枕在脑后,“就是想听你回答问题……看看你什么时候愿意叫我的名字。”
“弗朗西斯•康奈尔。”
“哦,不,不是这样的。亲爱的长官,别叫全名,那会让我联想起小学时拿藤鞭抽我手心的老修女。”
“够了,康奈尔中士。”
“好吧,你还是个自命清高的混蛋,长官。但至少你的发音很好听。”
戴恩摇了摇头,暮色浓重,弗兰克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好盲目地抬起手,碰了碰他的脸颊。对方并没有拒绝,碰触于是变成了谨慎的抚摸,从额角到下颔,然后是脖颈的曲线。戴恩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手指纤长冰冷,大概是因为紧张,微微颤抖着。
“抱歉,弗兰克。”
他没有问他是在为什么而道歉,他甚至无法思考。他扣住戴恩的后颈,用力把他拉下来,拉进温暖柔软的纠缠里。最后一丝光线终于消失,他们在深吻里沉陷下去,黑暗的海洋在三百英尺下冲刷着石崖,温柔地呓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