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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Epi.19 ...

  •   天亮得比他想象中的要快。
      费尔南多•琼斯中士像条鳟鱼一样从单人床上弹跳起来,冲进公共浴室里,狠狠地往自己脸上泼了几把冷水,转身飞奔出去,摸索着扣上衬衫纽扣。他粗暴地撞开了几个睡眼惺忪的地勤,向机场跑去。与此同时,一架巨大的CW-20缓缓驶过停机坪,向预定的跑道滑去。
      他被拦在停机坪外面,费尔南多弯下腰,抓着膝盖喘息。几个大兵好奇地看着他,低声嘀咕起来。西班牙裔跳到几个沙袋上面,急切地扫视着停机坪。志愿军们还没有登机,他能看见他们列队站在控制塔下面,每个人都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背包。他在那群人里搜寻那个金色头发的少校,却始终没有发现。阳光像针一样刺进他的眼睛里,太阳穴下面有条血管一跳一跳地疼了起来,连带着唤醒了颅骨里那些由酒精引起的要命的痛楚。
      运输机的舱门开了。
      海因里希•福斯特迈耶站在那里,向地勤打了个手势。那些年轻的二等兵们利落地把舷梯推过去,后面跟着那群沉默的志愿者。费尔南多呆呆地站在沙袋山丘的顶部,一动不动地看着驾驶舱里的侧影。海因里希。他舔了舔唇,没有出声,这么远的距离,清劲的西南风会吹散所有的词语。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什么,金发的少校忽然回过头来,目光游移不定地掠过空旷的停机坪,然后落在他身上。
      他们隔着那段似乎遥不可及的距离凝视着对方,那短短几秒长得像一个世纪。
      费尔南多缓缓站直了,举起右手,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他不确定海因里希是不是笑了。金发少校一手扶着舱门,同样回了礼。
      眼前的一切忽然模糊了,他眨眨眼,仍然直直地站着,维持着敬礼的姿势,直到舱门关上,直到运输机滑上跑道,直到它消失在澄碧的太平洋上空。

      ***
      这是六月最后一个礼拜天,暴雨,机场成了一片土黄色的沼泽,所有训练任务都停止了。一半的机师都挤在简陋的会议室里,皱着眉打量亚平宁山脉的航拍图。两个年轻的美军士兵蹲在厨房后面,把报纸折成小船放出去,看着它们摇摇晃晃地向前漂去,直至被豆大的雨点打沉。
      就是在同一天,戴恩•诺里斯收到了一封信。
      少尉把信封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才撕开了封口,小心地抽出信纸,好像在战战兢兢地拆一颗定时炸弹。他本来已经快要把费城忘记了,但那个黑色的邮戳一瞬间唤醒了关于她的一切记忆,她就像个幽深的泉眼,他可以用石块把它堵死,但当石头被搬开,那些冰冷的、来自地底深处的水流仍然汩汩流出,一如往日。
      亲爱的戴恩。他的母亲是如此开头的,他认得母亲的笔迹,老派寄宿学校里教出来的漂亮花体字,纤细流畅,好像卷曲的藤蔓。亲爱的戴恩,她说,你走了之后,我们花了很多时间找你。你的父亲并不为此感到高兴。重重的句号,似乎在暗示她花了多少力气修饰这个句子。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接着写道。我的儿子,我并不想向你复述我们的情绪。事实上,得知你在12月7日的那场可怕的灾难里平安无事,我们已为此由衷地感谢天主。
      似乎是为了给自己更多的思考时间,她跳了一行,重新开始一个段落。
      我想让你知道,除了一些小小的不便——例如匮乏的白糖和香烟——战争并没有给我和你的父亲带来什么不便。但我仍然祈祷它会尽快结束。
      你得明白,我写这封信,并不是要强迫你回家。你的父亲甚至不知道我私下跟你联络,你大概也猜到了,他无法轻易地原谅你。但是,我的儿子,我只希望你有一天能回来,并为此不断祷告。
      愿天主看顾你。
      戴恩折起了信,疲倦地倚在窗台上,盯着满是灰尘的水泥地面。密集的雨水敲击着简陋的单坡铁皮屋顶,好像某种细微而杂乱的鼓点。有人敲了敲门。“进来。”他说,随手把信夹进一本被翻得卷边的小说里。
      “好大的雨。”弗兰克说,闪了进来,反手关上门,”我都被淋成一块湿抹布了。“
      戴恩敷衍地点点头,不想说话。蓝眼睛的准尉尴尬地原地站着,清了清嗓子,“你还好吗?”他问,声调愉快得很不自然。
      “我很好。”戴恩移开了视线,把那本破旧的书推到桌子一角。
      对方耸了耸肩,拉开了门,“或许你比较想自己一个人待着?”
      “不。”
      他重新关上门,穿过房间,从背后抱住了他。戴恩默许了这个亲昵的举动。没有人再说话,他们静静地靠着对方,听着窗外沙沙的雨声。
      “明天要出发了,是吧。”过了很久,戴恩才轻声说。
      “恐怕是的,除非我们今晚偷艘船——”
      “严肃点,弗兰克。”
      “我向你保证,我从来没有这么严肃过,亲爱的长官。”
      棕色头发的少尉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手臂,“害怕吗?”
      “是的。”弗兰克老实地回答,下巴压在他的肩膀上,闭上眼睛,“不过还好,毕竟我每次起飞,就开始想要怎么活着回来。我觉得这种糟糕的想法会害我拿不到勋章的。”
      戴恩轻声笑起来,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补充了一个问题,“你的母亲……她现在还住在新奥尔良吗?”
      “我想是的。怎么了?你不会真的在考虑那档饲料粉碎生意吧。”
      “她有给你写过信吗?”
      “偶尔,我猜她很庆幸我不再在她眼前晃荡惹她心烦了……为什么这么问?”
      “只是好奇。”
      远处某个地方传来了尖厉的电铃声,混在风和雨里,有些模糊不清。戴恩推开弗兰克,顺手把毛巾从架子上抽下来,丢到他头上,“擦一擦,你该走了。”
      “噢,听听这种天主教中学督导员的语气。”
      “很不幸我确实是从那种地方毕业的。”
      弗兰克胡乱擦了擦头发和脖子,匆匆吻了吻他的额头,转身跑出去了。戴恩原地站了一会,拉开椅子坐下来,重新打开了母亲的信,反反复复地读那几个简单的句子。然后在桌子上趴下来,目光空洞地盯着窗外的滂沱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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