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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 2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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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二十一
“你是不是对敝人有什么误解?敝人是狐仙,真身不是狐是什么?”
也不知道搬来的这地方是哪儿,但身上术法总算被解开,琴狐化了人身,舒舒服服地窝在客厅沙发里,捧着一袋坚果嘎嘣嘎嘣地嚼,酒足饭饱之后乐不思蜀,完全没有想要逃跑的意思。
任云行满意地点头,“还好不是萨摩耶。”
琴狐一口咬到了舌尖,幽幽怨怨地瞥了任云行一眼,“又不是无良的国产剧!尽败坏我们狐狸名声。”
“你们狐狸……?”
任云行摇头叹笑,把桌上堆成山的红豆饼空袋揽进垃圾桶,心道这狐狸倒是好养活得很,几袋红豆饼就能让他无欲无求,“那就但愿你以后,还能坦然说自己是狐狸吧。”
这话里有话。
“你看过《拾异经》?”琴狐说着捏了颗杏仁在手里把玩,看起来只是漫不经心的随口一问,心里却是有些打鼓。
他故意接近任云行,本就打着带衰对方的目的,顺便查出这人对自己感兴趣的原因,但若是任云行早已将计就计,那他还玩个鬼?
却见任云行挑起唇角,坐回沙发上翘起二郎腿,那眼神与其说是看着自己的猎物,倒不如说是看着多年未见的老友,想闲话一下家常。
“其实就算没看过《拾异经》,生在素有天三皇伏羲后裔之称的占家,占云巾也本该与我一样知晓你的真身才对。”
“很遗憾,他不知道。”琴狐反驳道,“如果你说的真身不是指狐狸的话。”
不然占云巾也不会那么久都找不到让他离开左眼的办法,最后还要借助香六牙给的《云天六卦》才得以实现。更准确地说,在认识琴狐之前,占云巾对玄学方面的研究与任何一个外圈学者无异,都是些写在纸上的肤浅知识,根本谈不上什么修为。
而眼前这个人,显然不一样。
“呵,是啊,他居然不知道,这才是这件事最离奇的地方。”
任云行老神在在地晃了晃脚尖,似是想到了什么,随手抽出沙发边的平板电脑划拉了几下,然后摆到琴狐面前点了点手指,示意琴狐看,“占家作为曾经的世家,家学深厚,在圈内本也不是什么秘密,但作为其唯一传人,占云巾对此类玄学之事的态度却很是耐人寻味啊。”
琴狐把手中杏仁丢了个抛物线扔进嘴里,瞥了任云行一眼,看不出这人正不怀好意,这才将信将疑地接过平板电脑。
只见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网页页面,标题处写着“南域哲学社会科学文献中心”的字样,再往下划,则是以“占帻”这个作者名为条件的搜索结果,显示的全是占云巾曾经在期刊上发表过的论文。
当然无一例外,都是论证无神论和相关唯物主义思想的。
琴狐对这些东西并不陌生,怎么说它们成稿之初,也都是自己眼睁睁看着占云巾熬了一晚又一晚,一个字一个字码出来的。
虽然在他看来,这都是些以凡人眼光出发的浅识谬误,但在人类有限的认知之内,占云巾的学术研究水平绝对算得上数一数二,论证逻辑堪称完美,彼时看到精彩之处,琴狐还会在占云巾左眼里兴奋得翻个跟头打两个滚——
谁又会料到,这些论文最大的伪证,居然就住在这位大学者的左眼里呢?
琴狐只能边看占云巾奋笔疾书,边用爪子捂着嘴巴窃笑,想象着将来有朝一日,对方若发现自己的存在,该会是怎样一副震惊又搞笑的神情。
“唉,鹿巾写的论文啊,还是这么无可挑剔……”
琴狐一边翻看,一边回忆过去,感慨非常的喃喃自语着,嘴角和眉梢都要得意的扬到天上去,丝毫没注意到对面任云行的脸色已经悄悄寒了三分。
“哦对了,这篇、这篇,还有这篇,敝人记得还获过奖呐——嗯?不对,你研究鹿巾做什么?”
“知己知彼而已。”
任云行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意味深长,又有些同情地看向琴狐继续道,“本来家学深厚如斯的一个人,却对此深恶痛绝,甚至极力论证其伪。那就只有一种解释,是有什么事情让他转变了认知,或是,他想让自己认为那些都不是真的。直到我看到占云巾那张还不是异瞳的照片,以及得知《拾异经》是在二十年前从占家遗失——”
“停!打住!”
这人是在坦白自己当初为何会上门要带他走吗?
难不成还想让他感恩戴德地道声谢不成?
毕竟照这话的势头,导出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知道真相的占云巾,最不希望的,就是他留在身边,时刻印证曾经发生的悲剧,都是他琴狐带来的……
疼,心疼,脑壳更疼。
琴狐两手捂住耳朵,做出一副“不听不听,王八念经”的模样。
与其被戳穿,不如先下手为强,撂一部分,换取一定程度的信任,丢车保帅,总还不算最糟,“你猜得都对,敝人二十年前脱离《拾异经》,就是书上记载的那个‘见之则天下灾’的灾星,虽然一时还想不起来究竟还有什么‘真身’,但你真不怕被敝人牵连么?”
“不怕啊。”
任云行的笑容里甚至带着几分宠溺,他站起身,缓步走到琴狐面前,将琴狐的手从耳朵上拿下来,俯身在琴狐左耳边低语——
据说左耳听到的内容,更容易走心。
“吾与占云巾不同。吾说了,一切愿为您效劳,所以,乐意之至。”
疯了吧,这人?
是什么都要和占云巾比么?
连被带衰也要比么……
“呵呵,行、行吧……”琴狐顺着有些急促的呼吸,无语地挠了挠下巴,身体却诚实地往后缩进沙发,想要尽量与任云行保持距离,“嗯,谢谢你的不嫌弃?那敝人还能说什么呢,唔——祝你早日倒霉吗?”
“无所谓,”任云行摊了下手,很识趣地主动站远了些,“你高兴就好。”
语罢,任云行转身走到门边,拉开了房间的门,正要离开之际,又忽然从门缝里探身回来,提议道:
“对了,你要不要看电视?国产剧。不是讲萨摩耶的。”
门外响起几声清脆的叩响。
占云巾刚要起身去开,门却自己先开了。
“要喝点热的吗?”北冥风举的轮椅出现在门口,向他轻轻晃动着手中玻璃杯,微笑着礼貌问他,“热巧克力。”
以前在这里住的时候,北冥风举也会这样,偶尔上楼来敲开他的房门,带着各式各样刚得到的新奇玩意儿与他分享,或者只是给他送点刚做好的点心和软饮。次数多了,敲门便只是一种提醒,而非寻问。
占云巾习惯成自然地推着轮椅进屋,接过玻璃杯的同时,又不忘把北冥风举搭在腿上的薄毯掩紧些,“谢谢,以后让我下去拿就好。”
“无妨,家里无障碍设施很完备,送一杯热饮而已,绰绰有余了——怎么?是热巧克力不合胃口吗?”
“呃不、不是……没什么。”
丝毫没意识到自己愣了神,坐在沙发椅上的占云巾慌忙回应着,又看了一眼手中红棕的浓稠液体。
和他最近常做的红豆酿圆子的颜色倒是有几分神似。
那只馋嘴狐狸不喜欢喝白粥,却唯独钟爱这一口甜甜的红豆味儿。
琴狐……
下一秒,占云巾轻轻摇了一下头,并不想承认自己现在满脑子都是琴狐,为了转移注意力,索性端起杯子轻轻呷了一口。
苦的?
占云巾皱了一下眉头,看着手中的杯子又愣住了——
为什么他会下意识觉得这种饮品应该是甜的?
“哦,对了,知道你不爱甜食,就没给你加糖。”似是看出了占云巾的困惑,北冥风举很适时地问道,“还喝得习惯吗?要不我让圆缺送点糖上来?”
对了,琴狐爱吃甜的,但以前的自己不是。
又是琴狐……
占云巾端起杯子,又抿了一口热巧克力,在舌尖细品过,苦笑着道,“不用了,谢谢,苦的刚好。”
语罢,已是仰首将整杯热饮灌下了肚,像是豪吞了一口苦酒,又苦又辣得他眼泪都要往外涌。
等他放下玻璃杯,手边的纸巾已是到位。
是北冥风举递过来的。
他这位多年挚交温雅如故,默契也是如故,仿佛并未看穿他的窘迫,只默默递过纸巾,便兀自打量起屋内布置,随口问他,“感觉怎么样,这里还住得习惯吗?你也很多年没回来秀哉园了,小住都没有过。”
“嗯。”
占云巾接过纸巾擦了嘴,又迅速带过眼角,收拾好心情,在椅子上正了身形,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这里还和以前一样,什么都没变。”
北冥家待他们兄妹二人确实是极好的,当年他住的这间,是秀哉园二楼最大的套房之一,之二的另一间就在对门,给了他的胞妹香如昔住。两间的房型也都一样,硕大的整体空间以书柜墙作为隔断,内室是卧室和卫浴等私人空间,外室则是活动区域,摆放着书桌椅和配套的沙发茶桌,陈设看似简单,却处处透露着低调奢华的精致。
“哈,当然一样!”
北冥风举的目光从柜子里堆码整齐的书本上挪了回来,久病之人的紫眸里难得闪过一丝欣喜的光亮,把原本苍白的面色都映照得神采奕奕,隐约带着那么几分骄傲和自豪。
“自从你上学工作离家后,这屋子我都是保持原样空放的,没让别人碰过,只有定时打扫而已。毕竟,你曾经在这里住过,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话的重点,好像全落在了最后那半句上。
占云巾捏着纸巾的手一顿,抬头看向北冥风举,“多谢。但是风举,我——”
“哦对了,你跟西窗月说过你回到我这边了吗?她很担心你,听说你的老师当时也在找你。”
“哦……哦,都跟他们说过了,多亏圆缺帮忙拿来手机。本来下午五点和山座有约,误了时间又忘带手机,事情才会变成这样。抱歉,西窗月会找你寻问我的下落,我也很意外,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用,其实,我很高兴。”
北冥风举依旧保持着温和关切的微笑,往他这边探了探身子,“至少还会有人记得‘风云之谊’,不是吗?”
风云之谊的谊,是久远前就定下的友谊之谊。
是自己想多了么?
还是就连琴狐也只是多心了?
占云巾捏着手中的纸巾团转了两圈,有些尴尬,只能低低地向北冥风举说了一声,“谢谢。”
“这没什么。不过,鹿巾啊……”
只见北冥风举转动轮椅,绕过茶桌,来到占云巾面前停住,仰头直视着他的眼睛问,“你……你会想换个地方生活吗?”
“什么?”不明所以,占云巾皱眉看着那双紫眸。
“就是……你会不会想跟、跟——”
北冥风举脸色涨得微红,眸光迷离闪烁,但也只是一瞬,惯常牵起温和弧度的唇角扬得高了些,略带侵略性的笑容浮现在了北冥风举的脸上,违和到仿佛是变了一个人。
占云巾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北冥风举已是面带微笑,饱含期待,甚至有些热切地补完了剩下的半句,“——你愿意跟我换个地方生活吗?”
占云巾手中的纸团应声掉在了地上。
几近无声的细响,却仿佛惊雷在耳,北冥风举的身形轻轻晃了一下,随即目光开始变得躲闪,他忙不迭地转开轮椅,挪开视线,努力找寻着新的话题目标。
“呃咳,没什么,就是随便问问,随便问问……哎呀,这本书,你是一直带在身上吗?”北冥风举说着,伸手去够书桌上的书册,“呵,也真是难得见你粗心,出门连手机都没带,却还能惦记着带上这本《拾异经》。说起来这本书我还一次都没读过呢、啊!”
说时迟那时快,也就是在北冥风举拿起书的瞬间,忽然发出一声惊呼,随即《拾异经》落在地上,而北冥风举连连倒抽着冷气,愣然瞪着自己拿书的手。
“风举?”
听见占云巾叫自己,北冥风举忽然手握成拳放下,仓惶抬头对占云巾笑笑,“抱歉抱歉,是我没拿住……”
“没关系。”
占云巾轻轻拍了拍北冥风举的肩膀稍作安慰,又弯腰捡起书,将书页小心捋平,作势要送回对方手中,“你要看吗?我暂时也看不——嗯、也用不着,你可以先拿回去看。”
“不不!不用了,谢谢。”北冥风举连连摆手推拒。
看着倒不像是失手摔落了书的尴尬,反而像是被书咬了一口似的惊惶。
占云巾困惑地皱了眉,看了一眼挚友,又看了一眼书,确定它只是一本装帧牢靠、书页泛黄的古旧老书,不是会咬人的老虎。
“风举?你——”
“抱歉,还好书没有损坏。那个、那没什么事情的话,你也早些休息吧。”话是对占云巾说的,但北冥风举的目光正直勾勾地盯着他手中的那本书,咽了口唾沫,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对了,你明天还要上班吗?要不要放松下,休几天假?”
总觉得留在这里,好像更没法放松。
占云巾索性摇了摇头,“我没事,淋雨而已,明天照常上班就好。”
“哦、那好,我会让厨房早些备餐。那……晚安,好梦。”
送走北冥风举,又嘱咐负责起居的岁寒好好看顾,占云巾这才踟躇着折回书桌旁,拿起《拾异经》仔细端详。
古书没有钉装的,都是线装居多,这本当然也不例外。确定书上没有会扎手的东西之后,占云巾总算放下心来,随手翻了两页。
本想着只是百无聊赖地看几页空白罢了,谁知下一刻,占云巾瞪大了眼睛,猛然站起身,座下的椅子咕咚一声被带翻在地也顾不上扶,只手忙脚乱地摁开桌上台灯,把书的扉页撑平,迎着光亮去看。
时光流年在宣纸上沉淀了栀黄,揉碎了经纬,强光透过纸背,投射出的纹理深浅不一,随即,像是有半透明的晶体在缓慢凝结,从模糊到具象,一行水印渐渐在纸页的右下角凝聚成型,隐隐绰绰的端方小楷被光线描摹出了轮廓——
“道……‘弗’衣?”
竟是有些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