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3、第 23 章 ...
-
之二十三
晚上七点,南域的天已经黑得透了。
从风涛十二楼下班的占云巾把车停在秀哉园的固定车位上,然后徒步走回灯火通明的秀哉园主楼。
不用看,他也知道那楼里的人都在,而且还备好了一桌子他爱吃的菜,就等着他回来一起享用。
无论何时,知晓有人在等你,并为你留一盏门灯,终究还是件值得期待和感恩的事情。
占云巾把这份感动归结为亲情的温暖,但眼下,临近年关的寒风正争先恐后往他脖子里钻,路旁的积雪还没化,饶是他怕热爱寒,也忍不住把领口拉高,缩着脖子紧了又紧。
然而紧接着,拽衣领的手忽地一顿,占云巾后知后觉地想——
缺了点什么。
可是缺什么呢?
他望着空空如也的领口发了一会儿呆,直至有雪花飘过眼角才猛然想起——这领口里曾经是会钻出调皮的白狐脑袋的。那狐狸不仅会故意冲他的鼻孔哈白气,还要伸出粉嫩的小舌头舔他下巴,让他本就感受到寒冬的皮肤雪上加霜。
琴狐不愧是只狐狸,小把戏多得和那身狐狸毛一样让人数不清。
占云巾站在原地,嘴角情不自禁地泛起一丝宠溺笑意,可还未来得及荡漾开去,恍惚间,他忽然听见好像有人在说话,是女孩子的声音,甜甜糯糯的近在耳畔——
哥哥,哥哥,陪如昔玩会儿文龙连珠好吗……
是幻听,但占云巾唇角的笑意突兀的戛然而止,他死死抓住胸口衣料不放,如潮水般汹涌而来的悔恨要将人淹没,于是他急促催动着脚步,火急火燎地往秀哉园更深处奔逃而去。
这座大型庄园别墅里的照明远比市政亮化要好上数倍,但那并不代表低头走路的人就不会撞到人。
等占云巾看到地上拉长的影子已经越来越近的时候,他只来得及侧身一让,尽可能避免与对方身体接触。
“抱歉,对不——是你?”
对方大约是在边走路边发呆,甚至可能是抬头看天,一个错身趔趄后看清眼前人,玩味地笑了,“呵,占云巾?好巧。”
占云巾左眼皮很适时的跳了一下,“这么晚了,任先生倒是忙碌,莫不是这偏僻的秀哉园里,也有风月主人欲取之物么?”
“岂敢。您不是也颇有闲情逸致,就着风雪夜赏秀哉园么,只是——如此良辰美景,独乐不如众乐,怎么不见琴狐?”
任云行这话里的语气居然是诚恳的,仿佛是真心发问。
但对如此精准的哪壶不开提哪壶行为,占云巾显然略感不悦,他眉心几不可查地一皱,随即却是立刻管理好面部表情,淡笑着道,“多谢关心,无可奉告。”
直觉告诉他,多言无益,占云巾说罢便打算侧身绕过任云行,继续往回走。
不料任云行一步横跨,将他拦了下来,微扬起下巴,显出几分高傲得意。
“占云巾,你真以为,自己很了解琴狐么?”
“哦?”
也不知被这句话激发出了怎样莫名其妙的争胜之心,占云巾竟是怒极反笑,盯住任云行看了一会儿,冷眼凛眉,“呵、呵,此话何意?”
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古怪,剑拔弩张,充满了火药味儿。
任云行勾起唇角,一副仿若局外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姿态看着他,隔岸观火似的,凉薄地牵了唇角。
仿佛这火不是他任云行点的,他此时只是个身在局外的看客,正颇为享受的承受住占云巾那双异瞳中的隐怒——
那怒火烧得愈盛,他心中便愈发畅快,在没有享受够这凌驾于占云巾之上的优越滋味儿之前,定是要吊足胃口的。
也就在占云巾觉得这张脸上欠点淤青,就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拳头并且不介意亲手给对方开个瓢儿的时候,任云行终于勉为其难的开了口。
“算了,任某不如大发慈悲一回,给你一点提——”
“鹿巾?”
闻声,占云巾越过任云行肩头望去,就见北冥风举正操控着轮椅,从花园那一边的石板路上赶过来。
与占云巾四目相对的瞬间,北冥风举整个人都明亮起来,在冲占云巾点头微笑过后,又转而与另一旁的任云行说话。
“太好了,没想到你们能正好碰到。先生刚才想要借阅的《拾异经》,拥有者就是您眼前这位占先生,这件事情,风举确实爱莫能助。但倘若日后先生还有其他书籍借阅的需求,风涛十二楼定会鼎力相助,还请先生莫怪。”
也不知是否错觉,占云巾觉得就在北冥风举说完话之后,现场空气似乎诡异的停滞了一秒。任云行是在顿了一拍后才反应过来,礼貌微笑着向北冥风举欠身行礼。
“多谢楼主好意。任某首次叨扰秀哉园,未提前预约已是失礼在先,又承蒙楼主盛情款待,实在愧不敢当。他日若有所需,也还望楼主不弃。”
“哈,该然该然。”
“那么,任某先行告辞了,楼主请留步。”
“嗯,请。”
虽是不能起身,但北冥风举礼节到位地做了个请的姿势。
就在任云行转身离开,与占云巾擦肩而过的霎那,一句饱含轻蔑和不屑的话语传进了占云巾的耳朵里,甚至还带着丝丝恨意——
“尔,不配。”
那声音极轻极微,是确保只有他能听到的程度,占云巾还未及细思,转头却见任云行已是走远了。
北冥风举仰头看着占云巾,微笑道,“鹿巾?我们回家吧,饭菜该凉了。”
“嗯……稍等我一下。”
占云巾语罢,向着任云行的方向跑了过去。
可还没跑多远,忽听身后一声惊呼。一回头,就见北冥风举的轮椅陷进了道旁花园的泥土里,轮椅上的人正奋力想要将车轮导回正轨,奈何路面高于花坛,又是雪天路滑,几个大动作险险连人带车一起翻过去。
“呆在原地不要动!”
占云巾大喝一声,三步并两步地跑了回来,一把抓住轮椅的把手,这才将轮椅拽上坚实的石板路面。
北冥风举惊魂未定,扶着胸口长呼两口气,神色低落道,“抱歉,我只是想过去等你……”
“不,没关系。”
眼下放北冥风举一人在雪地中显然不是明智之举,占云巾犹豫了一下,却也只得推着轮椅往回走,“先回家吃饭。”
“嗯,好。”北冥风举伸手拍了拍占云巾冰冷的手背,似是聊表歉意。
然而就在占云巾看不见的角度里,北冥风举的余光正直勾勾注视着任云行远去的身影。
似是若有所思,那双紫瞳里的眸光闪烁了两下,神色转瞬从戒备、谨慎到阴鸷、玩味,足足变换了两个来回,最后在看到身后占云巾推轮椅的手时,才渐渐安定下来,放松了身体,缓缓倚进轮椅中。
一人一椅,便在风雪浑黑的暮色里,向着主楼的方向去了。
占云巾接到电话并赶到四皓方亭的时候,已经是半夜十二点了。
寒冷的冬日夜晚,还下着中雪,整个世界静默得有如混沌之初,让泡面桶中面饼舒展的窸窣声都显得格外清晰悦耳。
而自称鬼斋狐的物魅身体紧绷,四肢紧贴,正一动不动趴伏在桶装泡面的铝箔盖上,除了聆听泡面中的天籁之音外,那可怜巴巴的小眼神一直追随着占云巾从门厅走到客厅,又从客厅走近这张餐桌,无声祈求他帮自己说说情。
占云巾被盯得有些不忍,终于开口问道,“他这是怎么了……?”
“哦,我让他帮忙压泡面盖,挺好用的。”
西窗月从《拾异经》上抬起头,演示了一下这只杯缘子鬼斋狐的用法。
占云巾这才发现西窗月手中拿着泡面里的塑料叉子,正不偏不倚地抵在鬼斋狐的屁股上。一旦某个泡面盖角落漏了点儿气,西窗月就会用叉尖儿戳一戳鬼斋狐,鬼斋狐立刻心领神会地往那个方向匍匐前进,挪到准确位置之后再噗叽一趴,完美。
次数多了,鬼斋狐就自动升级成了全智能版,不需要西窗月戳也会自行挪动,哪里需要扑哪里,乖巧得令人心疼。
占云巾在心底默默同情了这只杯缘子一秒钟,便在餐桌的另一边落了座,指了指西窗月手上的《拾异经》道——
“有什么进展了吗?”
书是他上午留给西窗月的,想着既然与西窗月的父亲有关,如今西窗月本人也被莫名其妙的落了款,兴许西窗月看完全本,会有一些意外发现也说不定。
果不其然,就在两个小时前,占云巾接到了西窗月的电话,说是让他过来面谈。
只见西窗月将书的扉页展开捋平,指着左上角第一个名字前的空白,“首先,这里空着一个位置,我怀疑这本书的创始人很可能没有留名,而但凡留有名字的,确实都是我家先祖。其次,诞鬼妄笔是用来书写《拾异经》的必需品。剩下的,你可以直接问鬼斋狐,但信与不信取决于你。”
说完,西窗月把热到软趴趴的鬼斋狐从泡面盖上拎到占云巾面前,兀自揭开那碗香气四溢的红烧牛肉面。
西窗月是个顶级书迷这事儿,占云巾还是在校生时就深有体会。为了看书,西窗月可以废寝忘食,所以她对食物要求并不高,标准是煮熟,可以填饱肚子就行,于是各种方便食品很早就成了西窗月的首选。以至于占云巾曾经一度认为,成年后西窗月伙食最好的那段时间,很可能是要归功于汤问梦泽的学校食堂。
但想归想,眼睁睁看着同窗好友的晚饭或者夜宵只有泡面可以吃的时候,会做饭的占云巾还是有点过意不去。
但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
忍住去厨房二次加工泡面的冲动,占云巾低头看了一眼被扔在面前茶杯里,呈大字型躺尸的鬼斋狐。他用指尖轻扣了两下薄薄的杯壁,提声问道,“关于《拾异经》的由来,可否告知一二?”
鬼斋狐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占云巾想了想,又换了一个来问,“你曾经说‘他吃了’,是什么意思?”
鬼斋狐两手捂了耳朵,打定了主意不理他。
正在往泡面里放煮熟西兰花的西窗月看了眼鬼斋狐,一叉子还没到位,就听那边已经不满地嚷嚷了起来。
“热化了热化了!小生要惜惜才会起来!”
“呵。”
也不知在占云巾来之前,他们已经斗过了多少回合,西窗月显然对这发展并不感到意外,只冷哼一声,寒风一飒,那一把方便面里的塑料小叉愣是被使出了刀戟之声。
“给你的惜惜。”
下一秒,叉子尖儿已然到位,堪堪抵在了鬼斋狐脖颈处。
鬼斋狐腾地一下坐起来,目光在塑料叉子尖儿和西窗月手腕上寒光炽盛的戟型吊坠上来回横跳,然后呜哇一声,恨不得嵌进去似的贴在了茶杯壁上,抠都抠不下来,闭着眼睛哇哇大叫。
“我好了我好了!不要惜惜了——!”
鬼斋狐面带惊恐地眯着眼睛偷瞄,抻着脖子咽了口唾沫,哼哼唧唧地开始老实交代,“这书有问题……”
然后又不吭声了。
“罢了,还是我来说吧。他说的有问题,是说这书曾经被人撕去了一页。”
“撕了一页?”占云巾一愣,愕然看向西窗月。
西窗月收回叉子,开始吃今晚的第一口饭,“而且他说,应该是最近才被撕的。”
“前后不超过一个月,嘿嘿,”鬼斋狐坏笑了两声,“否则嘛……”
否则什么,鬼斋狐就是卖关子不说下去。
但占云巾暂时也顾不了那么多,只觉脊背一阵阵发凉。
一个月……
一个月内接触过这本书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他猛然想起香六牙前天还在电话里问过,这本书都经过了谁之手……
“那书上术法呢?”占云巾急切道。
“唉,真朽木不可雕也!你自己修炼到现在,都没感觉的吗?”
没了逼命的威胁,鬼斋狐重新理了理衣服,好了伤疤忘了疼,老神在在地躺回茶杯里,翘起了二郎腿,似是意有所指道,“那琴狐离开你之后,没人再把你当粮食吃啦!你修炼出来的灵力就可以积攒起来,当你的灵力强大到大于施术之人,对方已经施展的术法自然也就开始对你无效。”
难怪他是渐渐看清书上文字,而非是一蹴而就的能直接看到整本内容。
占云巾拧着眉,就听西窗月在一旁试探着问,“鹿巾,我听老师说过,这本书在青月坊被拍卖时,并未被人施术。那么你有没有想过,撕书的人和施术的人,会不会是同一人?”
如果施术是可以不被察觉的一瞬,那么撕书,就不可能不经过在场之人的允许,偏巧,这两件事情发生的时间又是如此接近。
而无论是秀哉园还是青月坊,安保级别都不是弱鸡到能让一般人侵入的水平,能得手一次都是地狱级别的难度,分两次实行而不被发现的概率实在太低了,所以最有可能的,就是同一人一次性实施,或者,根本就是监守自盗。
“你也怀疑……北冥风举?”
占云巾颤抖着唇,显然连他自己都并不是很相信脱口而出的话,何况整件事情疑点太多,与其怀疑北冥风举,他倒是更愿意相信今天怎么看都很可疑的任云行有问题。
而且北冥风举今天也说了,任云行来的目的就是商借《拾异经》,并且这个人,显然对琴狐有着某种执着……
占云巾摇了摇头,打算把这件事情先放一放,转而继续质问鬼斋狐道,“‘他吃了’又是什么意思?”
“哟!”
鬼斋狐显然有些得意,小小的一只杯缘子咧嘴一笑,眸子里有狡黠的精光随之一闪,“你问的是哪个呀?”
“哦?照你这意思是说,被吃的还不止一个?”占云巾敏锐反问。
鬼斋狐闻言一怔,似是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忙捂紧了嘴,惊恐万分地尖叫起来,“我没说我没说!”
对面西窗月见状,放下手中泡面,熟门熟路地接了杯清水过来,无奈叹了口气。
“我来吧,他不想说实话的时候就是这样,你来之前已经倒了好几杯了。”
占云巾还没明白倒了好几杯什么,就见西窗月已是提着鬼斋狐的脚腕儿,大头朝下,将嘴里还在不停念叨着“我没说”、“放开我”的鬼斋狐直接怼进了杯子里。
世界瞬间恢复安宁。
杯中的鬼斋狐不停扑腾,然而他就像是一块墨条,越是挣动,水中不断散逸而出的黑色就越是浓重,伴随着咕噜噜不停冒出的气泡,不消片刻,整杯水竟是黑得堪比墨汁。
到底是一支毛笔的物魅。
西窗月这时才将鬼斋狐重新提出来,语气平静,仿佛只是在水中涮了一下笔,喂这只物魅喝了一口水那么平常——
“现在,能好好说话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