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不用敛娥眉》大唐昭仪

7、第 7 章

　　“舅舅，你说，到底我有没有做错？我做的一切都是为她，一番苦心替她着想，自认绝对是对她掏心挖肺，没想到，反倒被她如此痛骂，我焉能不气？”
　　霍去病将事情的前后经过娓娓地向舅父说了一遍，尽管事情已经过去了月余，但他依旧没能想通，说起话来，还是愤懑不平。
　　卫青听完了外甥的描述，沉思良久。他看了看霍去病，又往房间一角始终摆放着一柄长剑的几案望了一眼，悠悠地说道：
　　“去病，你可知我房中，为何总摆着那柄剑？”
　　“剑？”
　　霍去病一下子被舅父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提问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柄长剑，然后摇了摇头，茫然地答道：
　　“那柄剑是舅舅您第一次出征时从战场上缴来的战利品，放在这儿，不是为了纪念那次龙城大捷的么？”
　　卫青走到放置剑匣的案几旁，亲手拿出了那柄宝剑，缓缓地擦拭着，摇头道：
　　“不是，那不是为了纪念我的首场出征，而是一柄悬于我头颅之上的警世之剑，是用来提醒我自己，只要我在朝中一日，都必须小心谨慎，切不可行差踏错！”
　　“舅舅何出此言？”
　　“去病，为人者，除了要心存仁善之外，贵在有自知之明。而为臣者，在忠君爱国的同时，还要懂得韬光养晦，明哲保身，最忌的就是功高盖主，蛮横跋扈，不可一世。否则，一旦触及了君王难以容忍的底线，那么灭顶之灾恐怕已不远矣！”
　　“舅舅，你到底想说什么？为什么突然会说起这些事来，难道朝中有人……”
　　“去病，稍安勿躁，你且听我把话说完。龙城大捷凯旋回朝，我被皇上封为关内侯的时候，汲黯曾经看着这柄长剑，当面奚落于我，他说：卫青啊，卫青，千万坐稳了你的爵位，拿好了这柄宝剑，它能让你无限风光，也能让你人头落地，别让我看到当年吕产的下场在你身上重演！外戚之祸，堪比匈奴！
　　当时他说此话，的确很煞风景，惹人生气。但我回到家中仔细一想，顿时惊出一身的冷汗，内心更是感激于他！他哪是在奚落于我，而是在提醒我啊！
　　当今朝廷，皇后是我姐姐，太子为我外甥，我又是皇帝亲封的大将军，朝中重臣或多或少的与我卫氏一族有着联姻，可以说，如今的卫氏的确权倾朝野。我们就是名副其实的外戚！有句民间的歌谣传得很是厉害，你可曾听闻？”
　　“听过，是：生子无喜，生女无悲，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不过坊间的流传，无甚要紧。”
　　“你错了，这歌谣的流传，恰恰是对你我的警告！”
　　“警告？舅舅，你言重了吧！一首歌谣而已，怎么会让你如此担忧？”
　　“去病，我朝高祖时的故事你还记得吗？吕后当权之时，大封吕氏一族，当时朝中已有‘吕半朝’一说，外戚风头最胜，无人能及，连当时高祖的诸多嫡亲血脉也不得不让其三分。那些人仗着吕后权势，在民间为非作歹，在朝廷中结党营私，可谓嚣张跋扈，不可一世，文弱的惠帝也只能束手无策。
　　后来在刘吕争斗之中，吕氏一族败下阵来，所有族人或被杀，或被贬，或被充军、为奴，刺配蛮荒，流徙千里……曾经赫赫后族，元气大伤，再无翻身之日，放眼当今我朝，朝廷之上再无吕氏一人。
　　当年那样显赫的外戚，竟也会沦落至此。想你我如今也为皇后外戚，卫氏一族虽不比当年吕氏，却也着实在朝中人数众多，殷殷教训，历历在目，我等不能不引以为戒啊！”
　　“舅舅，言过其实了吧！皇上如今年轻力强，胸怀无限报负，宏图大志尽于心中，怎么能与当年那样文弱的惠帝相比；姨母又是何等良善慈祥之人，并非如吕后那样，有着阴狠之心与厉害手段，她不想干涉朝政，专权擅越，又替皇上生有长子。当年外戚为患的所有条件今朝完全都不具备。况且，我们虽为外戚，也不曾做出如吕氏族人那样为非作歹之恶事，有何好担心的？”
　　“去病，朝廷之上，历来是各种势力争夺相斗的地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之事只在瞬息之中。今日你我有的一切，皆为皇帝所赐，倘若哪日惹恼了皇帝，或许转眼之间就会被皇帝夺去。你姨母而今为皇上生有长子，且已立为太子，就更容易为皇帝所忌。因为母凭子贵，将来一旦成为了皇太后，这外戚的权势就更大，皇上祖母窦太后不就是一个最好的前例么？
　　所以，我等既已身处此境，自当要清楚的看到这些。什么是皇帝最忌的，无非就是我们身为外戚的臣子功高盖主，权力过大。今年年初的高阙大捷后，我为什么坚决不受皇上封赏我的三个襁褓小儿为侯，为的就是怕树大招风。
　　我们越是权势通天，越是要小心谨慎，越是皇帝身边的红人，越是要规矩自身的行为。朝中不服我们之人必定不少，想我们出身卑贱，那些世代的高门大户，又岂会真正看得起我们。而今我辈列土封疆，位及人臣，总会有人看不惯，背地里捣鬼、进谗一定也是会有。因此，我们行事切记切记不能受人以柄，落人口实，不然日积月累，皇帝听了那些别有用心之人的谗言，纵使有心偏帮，也无法坐视我等的所为！”
　　聪敏的霍去病渐渐地已从舅舅这些语重心长的话语中，听出了他说此番话的最终目的，他默然了。因为他知道，舅舅的意思其实也同雪梅一样，是在责怪自己，行事过于卤莽，不该借卫氏一族的权势而在民间胡闹。
　　卫青见外甥低头不语，也知道他明白了自己说这么多话的意思，于是也不再多言，换了个口气道：
　　“去病，你年少气盛，又不在朝中为官，不明白这些道理也是自然，行事难免考虑不周。这次的事情，比较突然，你为了心爱女子，冲冠一怒，跑去大闹一番，舅舅可以理解，皇上就是听说了，或许也只是微微一笑，不以为然。但是，今后此类事件必须杜绝，否则你在民间的不法所为早晚会传至天听。
　　仗势欺人，强逼民女，扰乱公堂，单就这些，向来最忌外戚的御史大夫，他们用上的说辞就足够判你个大不敬！若惹的龙颜大怒，后果可就难以想象了！那个时候，再有什么人借此机会兴风作浪，借刀杀人，我们卫氏一族上下数百口人的性命堪忧啊！所以，去病，今天不是舅舅要偏帮外人，我实在是要说那刘家小女骂你骂得好啊！
　　难得一介民女能如此懂事明理，为你考虑，敢于指出你的错误，没有如那些坊间无知妇人一样为此而沾沾自喜。今后若有她在你身旁，节制着你的冲动性子，做舅舅的我倒可以大大的放心了！”
　　“可是……可是，就算她说的对，她那样当面讥讽我，一点也不顾及我的心情，让我堂堂血性男儿如何下得了台！她要数落我，可以慢慢说啊，你是没看见她当时的样子，对我一点也不客气，疾言厉色的，哪里还有半分恋我的模样，简直拿我当仇人看待！”
　　“去病，你的性子我何尝不知，你若是耍横起来，那模样恐怕也不会好看到哪里去的！那小女子见你那副模样，都有胆量在你面前出言讥讽，毫无惧色，呵呵，要我说啊，你们两个还真是绝配啊！”
　　卫青笑了起来，轻松的笑容在他那张文雅的脸上，看起来格外的俊朗。卫青看着兀自还有些不太服气的外甥，不免有些好笑，但从心底里他已经对那刘家小女子与去病的关系表示了认可。他知道，有这样通达明理的女子在去病身边，外戚之患至少不会由去病身上而引出。这点，于他们卫氏一族来说，是最为重要与关键的了！
　　“好了，不要再介怀于自己的面子，你既介意她说你无官无爵，与京城中纨绔子弟一般是坐享其成，那么你就拿出你的本事来，做出一番大事业来给她看，到时，等你衣锦荣归，再去看她的时候，她一定不会再那样的嘲笑于你。
　　去病，要知道，一个人想要被别人尊敬，想要让别人看得起，并不是光靠金钱和权力能做到的，金钱与权力确实可以让你得到很多东西，包括让很多人表面上对你毕恭毕敬，可是，你却无法得到人的心啊！只有你拿出实际的行动来，真正的让别人看到了你的本事，你的能力，他们才可能从心底里尊敬你！
　　雪梅，我想她就是那样的人，她不屑于你借着我与你姨母的权势，与你闹得不开心，正是因为她的内心就是这样想的，她是一个很正直的人。去病，靠用强得到一个女子，并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所为，你只能得到她的人，而她的心，是永远不会给你的！
　　你与雪梅的感情多是由儿提时代建立，成长之后，你们并没有长久的在一起相处过，固然你爱她至深，她也恋慕着你，但成年之后的感情基础终究难若以前那样纯真，两小无猜。你若真想真正从雪梅那里得到她真心而长久的爱，那就一定要记住舅舅说的话！知道么？”
　　霍去病听了舅舅的话，不由得陷入了沉思，雪梅当日对他的指责，还有舅舅的那番殷殷嘱咐，交替着在耳边响起；雪梅最后对自己的那个带有讥讽之意的微笑，她望向自己时，眼神中复杂的感情都在他的脑海中一一闪过。
　　渐渐地，他的脸上开始浮现出若有若无的笑意，他不再那样计较她对自己的态度，开始释然，因为，他知道，正如舅舅所说的那样，他的雪梅其实与他的个性何其相似，都是那样的爱憎分明！爱之深，责才会切！倘若她对自己不存半分真心，是断不会那样的恼恨自己的所作所为。
　　良久，他抬起头来，注视着被他视若父亲的舅舅，喃喃道：
　　“舅舅，为何你能这样了解女子的心意？”
　　卫青再次微微一笑，漆黑的眼眸闪烁着异样的光彩，令他那双有些狭长的眼睛看起来分外温柔，他看着迷惑不解的外甥道：
　　“傻小子，别忘了，舅舅是过来人，也有过象你这样大的时候，也有过象你这般混沌不明的时候，而且……也遇到过同样敢爱敢恨的女子……”
　　说着，他的话音暗了下去，再也不说话了，脸上的光彩竟也随之消逝，取而代之的是无限的怅然。霍去病见状，明知这是舅舅的陈年往事，不应多问，但他毕竟还是年少，难抑好奇之心，忙追问道：
　　“舅舅，你以前也遇到象雪梅这样的女子么？她是谁？为什么你没有将她娶回来做我的舅母？她现在在哪里啊？”
　　“好了，不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去病，记住，世上女子何止千万，但一个真正适合你的，又值得你去爱的好女子并不多，如果你已经遇到了，千万要珍惜，万一错过了，可是要后悔终生的！”
　　说完，卫青朝霍去病露出了看起来很是伤感的微笑，便迈步出门而去，将一个决然而孤寂的修长身影留给了霍去病。
　　霍去病看着舅舅的背影，心中感触良多，从舅舅的话中，他听得出来，舅舅当年想必也和他一样，有着一个倾心相爱的女子，后来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舅舅没能与那女子共携连理，而今已是追悔莫及。尽管家中已有三子，却始终没有娶任何女子为妻，想必心中还是恋着那女子的吧！
　　舅舅……你刚才最后说的那句话，是在告戒我别走你同样的路，是在让我珍惜身边人么？雪梅，雪梅，你等我，你一定要等我回去！开春之后，我将与舅舅同上沙场，我一定要做出一番功业来给你看，我要让你从心底里真正的爱我，恋我！
　　雪梅，你要等着我！
　　霍去病一身的热血不禁沸腾起来，他蹭的一声从席上跳了起来，再次看着手里那只几乎天天被他攥着的香袋，放在鼻尖深深一嗅，清淡的紫茵草的香味顿时扑鼻而来。这味道就是雪梅身上的。雪梅，雪梅，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