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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云微笑篇]悄声细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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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中城很难找,很少人去得了,去过的人也从来不说起。
据传要穿过森林,要越过高岭,淌过瘴气,站到高原之上,找到天最蓝的地方,可以伸手能挽下一朵云彩来,握着这彩绦走,会走进蓝天里的一条白云做的河里,这条空中的河叫做云河。云河之中有一座城,便为云中城。
当地的人管这条自南纵北的空中云河的西边叫云西,云往东就是云东了。
云中城里有什么?谁也不知道。可是想去的人仍旧络绎不绝,只有在这几年,去过的江湖人越发的声讯皆无,那里就是有再吸引人的事物,豁出命去的人也少了。
但是今年不一样,云东地面已经行走了很多的江湖人。
要从云东过的人,多半是要去云中城。
客云斋客栈的伙计很高兴。江湖人总是很难缠的,可他们往往也豪爽大方,就算他们中的很多人是没有钱的,不过为了面子,地位,情结,他们总是肯一掷千金。而客云斋恰恰就是云东的最后一间客栈,再往西去,就将是茂密的森林,有进无出。
当一辆车行过来的时候,他就更高兴了。那是一辆青布罩着的马车,看起来平平无奇,赶车的也是个寻常的车夫,可是他却知道并不是这样,就是从最近的雨来镇上行过来也要大半天的时间,可是那马并无吃力感,可见是一匹好马。
舍得用好马驾车的人,总不会太穷。
马车缓缓行着,到了客栈门口很有停下来的架势,伙计立刻迎了上去:“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客官歇歇脚喝口茶水再赶路吧?”车夫不说话,里面一个男声道:“什么时辰了?”车夫道:“还得两个时辰天才擦黑呢。”车内的人沉默了下:“便罢了,就在这里歇一晚再说吧。”伙计赶紧伸手去扶,那人却不接着,自己打了帘子,是一双白而瘦窄的手,并非是成年的男子,人又裹着裘皮,似乎就更瘦弱了,狭长的眼睛瞟着人。伙计退了两步,心道好个清高冷漠的少爷。
他这里并没有腹诽完,面前苍白瘦弱的少爷突然被人用力往下一推,窜出一个满头珠翠的豆蔻少女来,她长的极好看,雪白雪白的面孔,满头珠翠,这一动静,环佩玎珰,她恼着声叫道:“走一步歇三步,光苏南到这里咱们就走了十来天了!”
那少年扶着马车站稳了,淡淡道:“你嫌慢,就自己走。”小姑娘噎住,哼哼两声。
这两人就是吴起和云微笑了。
伙计陪着笑:“云中城难去,公子是要多休息的。”吴起哦了一声,道:“谁说我要去云中城?”
甘蓝定下的路线是从汉池往苏南城走,再折回西南方向,过云河到云西。这带靠南,地势却极高,常年十分湿润,树木深而多沼气,据说近来木阡陌便多居于此。可巧云微笑就是这地界的人,这样说来,吴起的要求实在不算离谱。
到苏南的路不算难走,也不远,不久前不醉居的柳七就走过,快马加鞭三天就到了苏北城,到苏南也不过再是半天的路程罢了。可是吴起不比柳七粗皮糙肉,须得马车驾了,从大路上慢慢的赶,这一走,就是十天才到苏北。云微笑到底是个小姑娘,久坐无趣,便要生出叽叽喳喳许多话来,吴起沉默,总不理她,偶尔接一两句话,再毒舌没有的,几乎要刺激出云微笑的眼泪来。
此时她又在心里暗暗发誓再不理这个人,三下两下的吃东西想一些可乐的东西。
却也万幸,他们这样慢慢的赶,这一来接近二十来天,竟无大事,过得很是悠闲。
吴起慢悠悠剥着果子吃,一面看了下这客栈。他这一路过来,从早晨开始就是密林,只一条幽林山道,一路要驾往云西深处,这客栈开在这等地方,经过的都是一些江湖人了。有几个更不顾忌,桌上搁着刀剑。他招手道:“开两间上房,一间给车夫,一间我与我家这丫头住。”云微笑怒道:“谁是你丫头,谁要跟你一起住,谁要住了?我要赶路!”吴起并不理她,只解释说:“家里的小妹子,总是这样闹腾人。又爱半夜跑出去乱窜,须得看着才行。”伙计看云微笑张牙舞爪,果然信了三成,云微笑又怒道:“谁是你妹妹,我要当姐姐!”
她熊熊的,叉着腰,像只炸毛了的小猫咪,当下一客栈的人都看着她笑了,她脸红了,又逞强叫道:“笑什么笑!”甚而有人笑道:“不敢不敢。”云微笑瞟那人一眼,正背对着她,粗布衣衫,披头散发,腰上挂个葫芦,可见是个酒鬼,哼了一声,不与他一般见识。
吴起在这当儿仿佛认真思考了一下才微微一笑:“好,你当姐姐。”他说完摇摇晃晃扶着楼梯跟着伙计去了。云微笑得逞,怔怔不语。
接下来云微笑更是无聊,怎么招吴起也无用,他总不理,大不了就接一句姐姐说是就是了。云微笑无法,去与陌生人搭话,她是个欢快性子,听江湖人扯闲话,渐渐把这遭闲气都忘了。待日头西斜,吴起下楼时,她已然与十来号人打的火热,正叽叽喳喳说话呢。
吴起招来伙计摆上菜盘,这乡野之地,却做的好精致菜式,他荤素皆点了三四样,又要了几样果碟,使唤伙计拿出雪白的帕子将桌子擦的噌光雪亮,这才徐徐将胳膊放到桌上,也不吃饭,支着脑袋听云微笑与人说话。
说的是近日江湖中的新闻,免不了就说起吴钩错杀清官一事,便有一人嘿嘿粗声道:“这是有啥说头?好歹与我们江湖人有个屁相关?我们闯荡江湖就是个脑袋栓在裤腰带上的勾当,吴钩当是个贪官,本来杀就杀了!你们让吴钩在杀人之前还要断案吗?”吴起听他为父亲辩驳不由认真看了一眼,见是个拿单刀的络腮胡子的男人,脸色红红的,说话极易激动。吴起知他这样言语高深就是要发表个大见解好让人诚服,只是适得其反了,果不其然,大厅里的人都摇头起来,有个清瘦的男子接口道:“江湖人也是要讲究是非恩怨,不然就是恃强逞凶,难道全兄学武艺就是为了为所欲为吗?何况,如今我们都知道了,岐州州令张大人确实是清官,在世之际造福了一方百姓,就算全兄武功高强,日日行侠仗义,所能救者也很有限。在朝为官就不同了,张大人这一死,接手的官员好歹还不知,若又是个昏官,有多少百姓又得遭难啊!”
那姓全的汉子听他长长的反驳了一大段,不禁很有些愤愤:“皇帝昏庸,清官又有鸟用!你口口声声为官员说话,难道也是朝中人?”答话的乃是个年纪轻轻的男子,脸嫩的很,说完这么一段已是面红耳赤,拼了勇气了,如今见问姓名很有些嗫嚅,抱着拳并不敢看人:“祁山派末座弟子,践名不足挂齿。”那姓全的汉子停了愈发冷笑,高声讥讽:“原来是祁山派的人,早听说祁山派的人多与朝廷鹰犬挂钩,名不虚传啊。”当下就有一些人怪笑起来。那年轻男子登时怒道:“在下卞清,有什么不对的,你一事对一事冲我来,辱及师门是何体统?”全姓男子嘿笑道:“全拾贰,老子没有师门,也没体统。偏偏是看你们祁山派巴结官员不顺眼,不服来战!”
原来这世道已经大乱,大炎朝不保夕,俗话说乱世出英雄,便有一些江湖门派不满足在江湖晃荡,与朝廷多结交,将来以求自保。这祁山派本也是个小门小派,不但在华山少林等名门正派之下,连清风阁天一楼这些后起之秀都不如为多,这几年却渐渐声势大了,后来不问可知,背后的人来头很大,专为那些官员杀一些不安分的人。江湖闲散人对此十分齿冷,全拾贰便是其中的一个。
他们一言不合眼看就要开打了,客云斋的伙计早赔着笑脸岔上来了,几番劝和,让他们好歹罢手,便虽如此,终究是愤愤不平,各自将对方记在了心里。全拾贰啐了一口道:“有种一直呆在皇帝老儿的□□里吧!还跑到云东来,也看上了别人家的武功了吗?一群没出息的东西!”卞清原长的细眉嫩脸,人又羞涩,听了这话,气的发抖:“你嘴巴里放干净些!”
吴起进来时已经仔细打量过这家客栈,虽地方边远,竟也起了三层楼高,之前在房间打开窗户瞧了下后院,连绵十几间瓦房。他心中暗暗惊叹,若非人来人往多,客云斋的掌柜何苦做赔本生意。等到现在吃晚饭时分,果然见大厅坐满了人,无一不是江湖人,拿刀带剑。现下听这两人口角,心中已是雪亮,敢情云东界面有这般变故,按理说,也该是个惊天动地的神功秘籍,不然惊动不了这么多人,只是不知道是谁家的。他瞟了云微笑一眼,这里最出名的,莫过于云家了,不过云家根深蒂固,谁人敢动?
云微笑哪里注意到这里,一双眼睛亮亮的,看似十分紧张兴奋的盯着卞清、全拾贰两个人,几乎要去怂恿一般。旁边不乏好事之徒,端了一盘瓜果送到她手里。眼见一触即发时旁边走出一个男人来,比那卞清略年长一些,他皱皱眉向卞清道:“你怎么惹上全兄弟了,先生的嘱咐你一概是忘了么?”他说完一面向全拾贰行礼周全,全拾贰扛不住人示弱,冷笑一声,退了开去。那男人想也是在江湖中略有名望的人,却不知道他所提的先生是谁,令那卞清面红之际又多了几分自责。
众人见无打斗可看,吆喝着让掌柜伙计们上菜,云微笑也慢慢蹭过来,一双眼睛偷偷摸摸瞧着吴起,怕他不给她东西吃。吴起微微一笑,并不挖苦她,她这才欢呼一声坐下来吃上了。
吃完饭两人回房就寝,小二已经打好洗澡水,吴起伸手就宽衣解带,云微笑不由大叫一声:“你干什么!”吴起微笑道:“自家姐姐怕什么?”云微笑看他已经脱到中衣,脸色红了又白,跺跺脚,把隔壁的车夫赶走去那边洗漱了才过来。
吴起和衣卧下,一面道:“姐姐怜我身体虚弱吧,不跟姐姐谦让了,这床我就占了。反正也是自家姐姐,姐姐若是不肯就椅子靠一宿,就说一声,我让你半张床也无妨的。”云微笑闻言几欲大哭,翻了点银子就奔出要去重新要一间房,只听吴起淡淡道:“姐姐若是走了,便是没人追杀我,我夜里也是会自己偷偷跑的,回头不知姐姐怎么给你们掌柜的交代呢?”
云微笑头痛,大怒:“那你要我怎么办?”吴起道:“云家武林世家,百年江湖,智绝天下,云三小姐想必也极通事理,这么点小事定有破解之法了。”云微笑被挤兑的难受,坐在椅子上盯着烛火发呆,过了片刻,吴起忽然坐起来,喃喃道:“不对,不对。”云微笑只道他仁慈心起,不由问道:“怎么不对?”吴起道:“要说智绝天下那也是秋家,云家虽然家大业大到底差了老大一截,哎,我就算是为了拍云三小姐你的马屁,也不能太过胡扯了,令我自责这么久。我妄自夸大云家,不切实际,有损云家切实声誉,我向云三小姐道歉。我睡了。”他说完就睡下了。
云微笑一口血几乎吐出来,真想一走了之。踌躇了半个时辰之久,她困倦交加,收拾两条板凳打算横卧歇息,入秋季节,虽有些冷,运功抵御到底不妨。她这边厢正捣鼓完毕,吴起忽道:“三妹。”云微笑只道他又要作死,懒得理他,然而他这声唤的婉转多情,压抑着嗓子的声音让人听得心中猫抓一样的难受,忍不住回道:“你,你怎么了?”
房中的烛火烧的只剩下短短一节,摇摇曳曳,似乎要被风吹灭。吴起就在这样的微弱光中起身向她走过去,越逼越近,偏一双眸子又亮又蕴着深情,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道:“三妹,我们出去了这么久,这次回家,不知道你父亲还会不会怪我们?”这话不明不白,云微笑全然不懂,正要发问,却见吴起已经走到她面前和她并排坐下,一双手掐着她的手腕,眼睛已经变成冷冷之色,她咽了一口唾沫,道:“不,不知道……依你看呢?”
吴起微微笑,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他叹气道:“你我私逃出门,又在外面流落了这么久,你爹爹就算怨我,也该知道我们的决心了。三妹,这次我们回家,我就向你爹提请求娶你好不好?”他声调又欢喜又恳切还带着一点点的小忐忑,云微笑心中暗暗骂了一声装的跟真的似的,嘴上却柔柔道:“全听你的。”吴起将云微笑揽在怀里满足的叹了口气。
云微笑忍受着,好歹过了一会,她戳了戳吴起,悄声问道:“走了没?”吴起默了一下:“走了。”云微笑立刻跳将起来:“走了你还不放手?”
吴起笑的跟偷吃了鱼的猫一样:“我只是想看看你会忍到什么时候?”在对方发作之前,他道:“算是给你刚才反应快的奖励,你睡床吧。”云微笑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痛的蠢丫头,听他这样说立刻担心起吴起的身体来,吴起淡淡道:“我夜里惯失眠,本来一个月内能睡上一天都是不错的,何况还有择席之病,刚才一闹腾也错过困头了。”云微笑噢了一声,全然没想到既然如此吴起刚才为何还要捉弄于她。她躺在床上想到身边有个人难免有些睡不着,吴起听她翻来覆去,问道:“你这是烙烧饼呢?”云微笑噎住,又不敢还嘴,只好哼哼道:“你灯太亮了,刺眼。”
因吴起起来看书,蜡烛自然是重新换了新的,听如此,他特地又剪了剪蜡烛,将光拨弄的更盛,慢悠悠道:“你眼睛闭着,哪来什么光。”云微笑恨恨一翻身将床压的咯吱咯吱响,到底睡不着,又道:“你刚才为什么要那么说啊?”
“说什么?”吴起翻了一页书。
云微笑说不出口,又想知道,吞吞吐吐道:“就说……你要找我爹啊……那个……”
吴起淡淡道:“我们俩长的哪里像了?别人早就怀疑我们是私奔出门的小情侣,我索性坐实了而已。刚才来探查的人是来勘我们的虚实的,我喊你三妹,是因为我不会武功,你武功又奇差,这云中界面谁不知道三小姐只有云家的那个。顶着你云家的名头,还有何人打我们的主意?”云微笑不服他那句“你武功又奇差”,免不了哼哼,因问:“这么多江湖人是来干嘛的?”吴起刺激她道:“你下午跟他们聊了那么久什么也没打听出来?”到底道:“左不过是抢兵器武功罢了。我们和他们道不同,为了不惹麻烦,明日一早就静悄悄走了吧。”云微笑钻在被子里点了点头,想起此次的目的道:“我家也有几个不错的名医,你是什么病,兴许并不用去找木神医。”
吴起出了一下神道:“医不好的。”云微笑再引他说话,他也总不答了,她悻悻,慢慢睡着了。
夜半时分,窗棂上升起一弯明月,月光打在少女的脸上,吴起伸出手为她掖了掖被子又坐回去继续读书了,像是从未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