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二世》我还是太莲轻了

5、爱德华（4）

　　一个正爱人爱得如火如荼的少年总有惊人的自愈力。加弗斯顿没有食言，此后都如他向爱德华允诺的，陪伴左右。爱德华很快就耽溺于相处的美好，将自我贬低和不被祝福的困扰全抛至云外。
　　他们开始共同处理政务，聆听弥撒，接受教育，共同在广袤苍翠的山林看日出复活，出席宴会典礼享受或忍受觥筹交错。他们共享白昼与夜晚，甚至偶尔共枕而眠。尽管在圣洁的律例下，或是基于爱德华还没能知晓的加弗斯顿克制深埋的心思，他们没有共赴云雨。
　　爱德华短暂怀疑过自己的吸引力，又迅速为如坐针毡的气馁裹上一份满足与乖巧的糖衣——他已永久拥有了在那个曝光过度、阳光充满池塘的刹那将自己献上所带来的惊惧、战栗与喜悦，他不能贪得无厌地向自私的欢愉滑陷。爱德华供奉着自己可爱的挫折，汲取了自以为的教训：过分浓烈、操之过急的索要，才令他遭受冷落。他不打算放弃更澎湃更恢弘的厮守，但激情并非轻易可被饲养。总有一天你的身体我的身体和这个世界都会再度相连；在那之前，噢加弗斯顿，我会顺从的。耐心地筑起柴堆，摩擦打火石。他发誓绝不可再荒唐地要求加弗斯顿于拿起漂流瓶的瞬间，就朗读出一句潦草的臆想的俗滥台词。
　　爱使人情绪稳定，某种程度上。加弗斯顿是剂良药，有效地抑制了爱德华的乖张与逆反。爱德华大大减少了和村俗之民的聚会，虽然他仍不认为参加民间活动不妥，也仍有像只肆无忌惮的猫一般缺乏冷静的时候。要说从前，他是个相当温良友善的王储，不过他如今偶发的暴躁赖不上加弗斯顿。任何一个养尊处优十六七岁年纪的男孩，势必会带着蓬勃叛逆的风姿，觉得一切管教与批评都是与他们为敌，让他们陷入焦虑、无助或尖嘴薄舌的状态。
　　然而，他们的朝夕共处更是一颗繁衍的肿瘤。二人坐卧不离的行事，无一例外地引起了诸侯们的侧目。王子永远在询问一个牧人出身的侍从意见，不论是人事、宣传、还是政策，他还带这个下人一起上拉丁语课，研习典籍。这严重忤逆了森严的阶级制度。
　　老国王叫来爱德华，说有人谴责他与加弗斯顿过分亲密，造成了不良影响。老国王本着对加弗斯顿原有的赏识，又被苏格兰战事烦得焦头烂额，只点到为止，爱德华却顿时勃然色变，问父亲这话谁说的。老国王告诉他，是兰开斯特。
　　除了兰开斯特还能有谁。爱德华嗤之以鼻地想。他从小就和这个堂兄不对付。没想到兰开斯特这个卑鄙之徒，竟暗里向国王告状，企图拆散我和加弗斯顿，约束我的行为。他破口吼道：“兰开斯特就是个得势便张狂的小人！”
　　恶言如同瘟疫，能杀人，能势不可挡地传播在不加抵抗耳软心活的脑筋里，也不乏变异得更加离奇狠毒。加弗斯顿有过的军功都被遗忘，很快，在宫廷群臣做作的交谈中，他成了一个靠阿谀奉承上位的平庸奸邪之辈。
　　爱德华对这些无中生有变本加厉的诽谤怒从中来，又一次向加弗斯顿提议给他封地和爵位，这样那些诸侯将无话可说。加弗斯顿只是又一次严词拒绝：“那不会封住他们的嘴，反会给他们把柄对您和国王滥用权力大肆批判。”
　　是啊，那些诸侯不正是想宣示或守卫自己的势力，再不就因得不到王室的青眼，才制造些对王子苛刻的指责，伤害他的宠臣吗。他们只需为自己的私心妆点上为了秩序为了英格兰的高贵胭脂，就能使恶劣无耻的污蔑冠冕堂皇。
　　“不论过去还是现在，人们总不满与我相处的人。”
　　“愉悦所有人是无理的。”
　　“可他们在用拙劣的手段侮辱你的名声！对你说三道四比对我的拘束更叫人生厌。上帝明鉴，他们都该被割去舌头！”爱德华气呼呼地靠在一棵掉皮的树干上。
　　“何必为此动怒，殿下，仍有人对我赞誉有加。”
　　“宽容的加弗斯顿，那帮听风是雨、狭隘的可怜虫根本不配你的原谅！”
　　“殿下，向群臣怨恨不是明智之举。您知道，这几年时局动荡，国王在战争中被牵制，盟友宁可内耗也不同仇敌忾，战争的重压使各方怨声载道，导致国王遭受反对派的暴|乱。国王起先对反对他的诸侯们投以愤怒与憎恶，最终迫于压力，依然承诺了对诸侯与议会的和解。您以后会遇上很多这样的问题，不能因为一个无关紧要的侍从，就大动肝火。”
　　爱德华的目光在萧瑟的青灰色岩石上逡巡，见证结霜的杂草丛里一只脆弱的黄色小花被根茎拽住夭折的轨迹。他羡慕起风托不住、一再掉落的败叶，嘴里含混地嘀咕着飘零的话语。
　　“什么？”加弗斯顿询问道。
　　“你不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侍从。”他抬起脸天真地重复了一次，接着说，“你不喜欢我这样恣意轻率。”
　　加弗斯顿没有对此作答，仿佛后悔方才的说教却又忽略，只是说：“殿下，我很荣幸我能得到现有的一切。”
　　从容有时是对爱人的酷刑。好吧，爱德华拿不准自己是否是加弗斯顿的爱人，或情人，（但加弗斯顿是他的爱人，他心爱的人）总之加弗斯顿的从容使他备受煎熬。你很难从一个人的从容里剥离出他的偏好、爱憎，他的湿度温度，你觉得他跳动的心脏上盖住了一张帆布，有时却不确定在帆布下跳动的还是不是一颗心脏。你听到却听不清，你看见却看不透。他那样轻巧地逃避了你的提问，不摆上天平，便看不到重量的刻度。
　　加弗斯顿是不是讨厌我难控的恣意的性情？这种难测会从淡然的片段辐射到任何一个行为，以至于爱德华对那个不朽的明媚午后，与被亲吻到头晕目眩的时刻，加弗斯顿究竟出于什么都毫无头绪。爱德华读不懂他。这令爱德华陷入忧郁。他无比希望那些流浪的、皮肤被太阳晒成深褐色的吉普赛人能教他几手读心术的奥义，让他在加弗斯顿深邃的心灵里一探究竟。人们怎么总能忍心把那么斑斓如奇迹的东西贬为故弄玄虚，或骗人的把戏？
　　爱德华还有大把的岁月为这种难测而苦恼，而此时，他更痛苦加弗斯顿被诋毁所重伤——加弗斯顿简直是他见过的最与谄媚无关的人！他不明白加弗斯顿为什么能这样平静。他瞥了眼被有意疏远开的一队随行侍从，失落地问：“这也是骑士的风度？永远保持谦卑与坚毅？”
　　“不，那是谎言。”
　　“你指哪一部分？”
　　“不是永远。”加弗斯顿说，“请不要再介意关于我谣言。何况我们的确形影不离。”
　　爱德华突然害怕了。他不确定，他隐隐从加弗斯顿如剑戟般的语调里体察出一缕轻蔑与侵略性。那副刀凿斧刻的面容上带着难以置信的阴翳与冷酷，使森林都索索发抖。爱德华确信，他的魅力骑士除却现在的隐忍谦和，也同样会对丑恶的敌人大施报复！可他为何又要强调我们形影不离的事实？爱德华的双唇是干燥而失形的沙粒，犹疑地问道：“你会忌恨是我让你陷入了不实的诋毁吗？”
　　他的目光随加弗斯顿朝一旁休憩的马匹走去，干枯的树叶在脚下发出劈里啪啦的声响。加弗斯顿解开了拴马的绳子，回头看着自己。初冬斑驳的暖阳落在加弗斯顿水绿色的瞳仁，和一抹稍纵即逝的迷人而诡谲的轻笑上。他是忽远忽近的。他是若明若暗的。他说：
　　“骑士的准则只取决于他决心效忠的对象。该重新上路了，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