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好》年终么奖金

48、来生

　　我和子庚并排仰躺在草丛里，谁也不去看对方一眼。他是因为尴尬，而我是因为不敢。
　　本来我已经做好了被风族人大卸八块的准备，谁知子庚这么嚎啕大哭后，反倒没人再来为难我们。阿夏临走前甚至意味深长地冲我笑了笑，充满了揶揄的味道。
　　夜空里的星辰绽放出犹如利剑的光芒。
　　“看见北方天最亮的那颗星星了吧？”他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我小时候记得有个故事说，一群人自幼生长在大漠里，想了很多办法出去，但都失败了。直到有一天，他们发现这颗星星永远指向北方，于是跟随它才终于走出了大漠……”
　　子庚破天荒地犹豫了片刻，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呢喃道，“我绕了那么大的圈子，走了那么远的路，其实就是想说……你……你就是我的星星。”
　　曾经在一个星光流逝的黑夜，他也是用这种略带惋惜的口吻说，傻姑娘，你这个傻姑娘。那么过了三年，我想我仍旧是一个傻姑娘，一个迟钝的，不懂得爱的傻姑娘。
　　我听见心底发出细微清脆的破碎声，有东西从裂开的缝隙里涌出来。它汹涌澎湃地冲击着我的喉咙，使我不由冲口而出，“我知道小面，我一直都知道。”
　　子庚猛地翻身坐起，眼中闪动着狂喜的光，他一把拽住了我。
　　可“嘶拉”一声，他竟扯坏了我的麻布外袍。
　　这个独自面对千军万马尚且不惧的男人就象被蛰了似的缩回手，“扑通”躺回原来的位置闭上眼睛，摆出“我很无辜”的样子。
　　你这家伙！我揪下把草叶丢到他头上，笑不可抑。
　　子庚忍了半晌，终于恼羞成怒，睁开眼恶狠狠地喊，“不许笑！”
　　“偏要笑，你还能掐死我？”我扮鬼脸。在他面前，我向来恣意妄为得像小孩子，甚至连残忍也一模一样。
　　“死丫头你以为我不敢？”他作势要掐我。
　　离开罔卫族以后，已经很久很久没人用“丫头”两个字喊我了。于是我心里油然而生自己还很嫩的感觉，极畅快地大笑出声。
　　夜开始变得燥热，飞蛾奋不顾身地扑火光而来。子庚抬起头，漆黑的眼睛望着我久久没有挪动半点。
　　“阿好，”他受了蛊惑般轻声说，“你……你能坐近些么？”
　　他眼中的渴望令我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去啊，有个声音喊，事到如今，你还要骗自己一点也不喜欢他？
　　但随之而来的另一个的声音，字字句句犹如雷霆般在我脑中炸响：不要忘记你是谁！你是小武的妻子，大商的王后！你忘记了对着大东川的山神水神所发的誓言了么？你……竟然要走你娘的老路，背叛自己的丈夫？！小武的爱把你宠得无法无天，你长大了，但再不是坦坦荡荡的阿好了，你变了！
　　“不，不……”我惊慌失措地往后挪，我没变！
　　子庚面色惨白地笑了一下，比哭还要难看，“我明白。”接着他木然地走向相反的地方，越走越快，直至发了疯似的奔跑，好象身后是只要吃掉他的野兽。
　　“小面！”我嘶声喊他的名字。
　　夜色下，静谧的圆月看我跌倒又爬起，默默无言。腿伤让我跑得很慢，但我不能停下来。
　　我想，我把爱我的人弄丢了。
　　我穿过繁茂的树林和原野，终于在一片浅滩处发现了他的身影。他把上半身浸泡在水里，似乎要随水流而融化。在我的惊叫声中，他猛地抬起头，双手捧起一把又一把冰冷的水从头上淋下。
　　一生中从来任何时候象那个瞬间，我狠不能杀了我自己！
　　我趟进河水，胳膊紧紧搂住了他的腰，放声大哭！我多想说，你不要再折磨自己，我跟你走。我们去看大漠去看槐花去追风，去看世上所有美好的东西。等到我们老得再也走不动的那一天，就造个小小的石头屋子，每天看日出日落。直到死，我们都要牵着彼此的手。
　　可是，我一个字一句话也不能说。
　　从嫁给小武的那天起，他就竭尽所能地爱我，照顾我。难道，我竟要用耻辱毁了我唯一的亲人么？
　　我是妇好，不是那个无牵无挂的阿好，我不能放弃我的责任！如果我真的这样做，那么我的余生将在地狱中度过。而小面爱的那个阿好，也就灰飞烟灭了。
　　我的责任和他的骄傲，注定了我们永远也不能在一起。
　　河水呜咽地流淌，从水中伸出的红柳枝条，如同溺水者抓向天空的胳膊。我和小面是两个找不到前路的孩子，心里窝着块千载不化的寒冰，无助而痛苦地啜泣着。
　　良久，他转过身，轻轻抱我在怀里，“我听说老人说，人死了以后，还会有下辈子的。你将来……能不能等我？不管十年，还是二十年，我总会找到你的。”
　　“好。”我哭着点头。
　　子庚低低地笑了，“记住你的回答，它和你的名字是一样的。”
　　我的思维一瞬间飞到了来生漫长而又绵软的时光，我和他肩并肩坐在夕阳下，一起遥望落日的余辉。

　　第二天早上，当阿夏蹲在地上往嘴里扒拉小米干饭时，我提出了辞行。她嘿嘿地笑了起来，“和那男人？我说，你们倒挺心急的。”
　　子庚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表情如同暗夜般冷漠疏离。我苦笑了一声，“我着急的是家里还打着仗呢。再耽搁下去，只怕要大大地不妙。”
　　阿夏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指着陶碗里的鱼，“睡得着，有饭吃，难道还不够？平原人太贪心啦，打来打去就为了点巴掌大的土地。”
　　“你错了，打仗可不仅仅为了土地。大商好比是群狼环伺下的肥肉，若是稍微示弱些饿狼会就扑上来咬人了。阿夏，我那天说的事你再想想吧。”我皱眉，这鱼的腥味实在让人受不了。风族在饮食上毫无天赋，除了生吃就是把食物丢到陶器中煮，且不煮得面目全非绝不罢休。
　　事实上，它就是放了少许粗盐的鱼糊汤。我赶紧扭过头，差点没吐了。
　　“真弄不明白复杂的平原人，”阿夏叹了口气，“但我的族人可是风神的后代，你见过静止不动的风么？平原女人不爱追着风走，我们也不爱停在一个地方直到死。”
　　“为了风族能延续下去，你连试试都不敢？”
　　她环视了一眼自己的族人，沉默了。
　　我赶紧抓住她动摇的瞬间说，“阿夏，我以商族王后的名义起誓，只要风族助我军攻打三阳关，大商将黄河以南的夏邑为谢礼。”
　　有人又端了碗鱼汤过来，阿夏示意放到我面前，她忽然偏着头问，“商族的王后，若是大商败了呢？”
　　我不好拂她的意，只得捏了鼻子喝了一小口，“我不瞒你，败了的话就没有大商了。但若你肯帮助我们，胜利的可能还是极大的。阿夏，战场上刀箭无眼，我不能保证每个战士都会平安，但我能保证的是，你们的付出会有很大的回报。夏邑那个地方……”
　　我没说完，因为被喉咙里的腥气惹得实在难过，只得跑到一边儿哇哇大吐。可恶的鱼汤！
　　有只手轻抚着我的后背，“怎样？”
　　我摇摇头，只顾盯着阿夏说，“到时候，风族将是大商诸多子族中的一支，世代在大商朝的庇佑下生生不息。阿夏，你若还不放心，我可以呆在这里为质，直到你们得到夏邑的那天。”
　　搭在我肩上的手一颤。
　　风族最小的女孩踢踢踏踏从旁边跑过，长睫毛忽闪忽闪，不明白大人们为什么傻站着不动。但她很快被蝴蝶吸引了，象灵活的小鹿似的跳开了。
　　阿夏的目光悄然无声地从孩子挪到我身上，“不，还不够。”
　　“……那你想要什么？”我呻吟，“你也别太过分，难道要一批大商的男人么？”
　　阿夏瞥了眼子庚，在我看来这眼光实在不怀好意。不用看，我也知道子庚的脸肯定涨成了风雨欲来的颜色。谁知她竟指向了我，“平原女人，我要你的儿子为质子。”
　　可惜我伤到的是腿，不然很乐意吐吐血来表示内心的愁苦。别说我没儿子，我就是有，敢往风族里送么？
　　死女人你想得倒美！
　　我不由拉长了脸，“阿夏，你说的太不着边际了，我先走了。将来你若改了主意，知道在哪里能找到我。”
　　我站起身大步流星地离开，没有马，也不能从风族借头大象骑，只好陡步走回去。而且更为糟糕的是，子庚很快就要离开。“我会送你回三阳关，然后就走了，”他说，“你自己以后要保重。”
　　我艰难地挤出丝笑意，但很快意识到无须如此。在他的面前，我根本没有必要再去掩饰什么。即使勉强开口，说的也不过是虚伪的安慰。在水边拥抱的整夜，已经燃烧了我和他彼此余生最激烈的情感。或许很多年后，我仍能够清晰地忆起那夜的星光月色和那个拥抱的味道，但是，它们已经过去了。
　　属于阿好和子庚的夜晚，已经过去了。
　　于是我很平静地说，“好。”
　　看，为了不被冥冥中的神灵左右，我努力抵抗了这么久。可是到最后，却不能对弄痛我的命运说说“不好”，只能微笑着说，好，好，好。
　　“喂！”阿夏中气十足的在后面吼，她的声音穿透森林中的晨雾，惊起无数飞鸟，“乱跑乱跳的时候，要当心肚里的小崽子！”
　　我脚底一空，差点被树根绊倒，“小面，她……她在喊什么呢？”
　　子庚深深地看着我，就象正在被严寒冻住的雪人，快乐、哀伤、痛苦、不甘……所有脸上看得见的表情都在一点点地凝固成冰块。
　　于是我知道自己没有听错，阿夏说，我有孩子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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