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写的短篇集》阳春八月

4、照沟渠（1）

　　跨过松陵江，就是黄图了。

　　*

　　日光层层叠叠穿过蝴蝶屏风，新戏班子是从二阳城来的，一台《春头雪》唱得情肠婉转，到凄切处，台上台下都泪湿了青衫。

　　刘卫生的目光落在屏风后面，红漆桌子上头。那里摆了盘澄黄橘子，两三把葡萄，一盘子热腾腾牛肉，还有几块城里时兴的巧克力。

　　当下仗正打得厉害，物资紧缺，凑这些不简单，便是城里李老爷家里，这会儿子统共也就清汤寡水偶尔开荤。

　　他看的却不是这些。

　　似乎觉察到他的目光，那只正剥橘子的手顿了一下。蝴蝶屏风的花纹被光影映在那苍白清瘦的手背，手指修长，指甲修得圆圆，一只手矜贵得像城里余芳斋藏起来的那些书画陶瓷金银器具。

　　手的主人向他瞥了一眼。刘卫生心头一跳，连忙低下了脸去。

　　戏收了。

　　一会儿，慢慢有人开口。

　　“这戏唱得好。倒叫我想起城里头李二小姐，如花似玉的年纪，和大帅也是段郎才女貌的良缘。”

　　刘卫生看到那只手在红漆桌上搁了下，发出声叫人听着疼的轻响。那人将手撑着，静静看着空了的戏台子。他颜色是极好看的，不然也当不了那么久的名伶，只是褪了油彩重妆，人未免显得冷了些。

　　另一人附和：“要不怎么说巧，大帅带人支援这儿，可不说巧，李二小姐街头马前，打眼一瞧，竟是当年定过亲的那个穷小子——如今都成战功军衔打满身的大将军了。”

　　刘卫生赶忙说：“什么定不定亲，那会儿大帅和二小姐都是娃娃呢，做不得数。”

　　那人笑了。

　　屏风透进来的光似乎亮堂了些，屏风上的蝴蝶跃跃振翅，像是要趁着金光灿烂，直扑出来脱了桎梏似的。

　　堂里安静了会儿，有人隐晦看了看那人，似是刚刚才意识到什么，也不再提前头的事了，慢慢换了话题：“米可贵啊，盐油也贵。二阳城，这阵什么都缺，都开起黑市来了。老刘，你家里，那个海晟牌精盐，还有没有？”

　　刘卫生说：“没了，船刚一拉来，没两天就卖完了。”

　　“那印度米呢？”对面坐着的人也问，“我太太爱吃，向你买些。”

　　刘卫生：“这倒是有，”他看了眼那人，不知怎么的紧张起来，“改天我给你们带来。倒还没问过，你们都什么口味？”

　　“改天可不知道改到何年何月，这仗打得，”说话的人说到这里就打住，转道：“就明儿吧。吃的不缺，我就要两批西药。”

　　那人也终于开口，声音听着腔调温柔，还是冷，但像太阳底下在化的码头雪，“替我带本《牛虻》吗？是新书，应该要麻烦你。”

　　刘卫生咽了咽口水，也笑笑：“现在书不值钱，不费事。”

　　“老刘，你对你老娘笑得有没有这么恶心？”

　　刘卫生只觉得一股热直往脑门上冒，还不等去找说话的人是谁，看到那人又微微笑了下，紧接着蹙了蹙眉。颦笑都淡淡，没什么波澜。

　　对面坐着的人看了看他们，有意无意地说：“凌先生爱看报和书，你多带两本。大帅知道你会捧人，说不定就把条嘉伦线的关税给你减减。”

　　那人剥完了橘子，掰出两瓣，塞进嘴唇里。没出声。

　　刘卫生：“听说有时大帅也看，我这是借佛献花了。”

　　那人淡淡微笑，很客气地开口回答：“他不爱这个，看《青苗报》、《水报》多些，你肯带的话，要让他自己向你结钱了。”

　　这时候，外头传来车子停下的声音。

　　堂内忽然静下来，喝水的人也放下茶杯。刘卫生看到众人都闭紧了嘴，没一个吃喝的，个个并紧腿坐直，像是学堂里的小姑娘，说不清是期待紧张还是惧怕。

　　靴子跨过门槛，踩进来时，那人手里只剩下最后一瓣橘子了。

　　“躲在这里吃独食，我可是在外面沙子泥水灰头土脸待了两三天。”靴子停住，男人声音淡淡带着笑，日光打在他军装上，一排排密密金章军衔刺眼得生疼，锃亮靴子上一尘不染，擦拭得干干净净，全然不像他说的那样狼狈。

　　堂里没人敢说话，不是和他们说话，也不敢搭腔。

　　话就要落地上了，那人才说：“那你吃吗？”

　　大帅走过去，那人要重新剥个橘子，大帅却低下头，就着他手吃了剩下那瓣橘子。

　　那人皱了皱眉，从大帅军装里面衬衣口袋拿出手帕，擦了擦手。

　　大帅直起身，俯眼望着他沉笑：“就你事多娇气，剥个橘子都慢得很，我霍齐手底下哪有这么不能吃苦的。”

　　那人不说话，像是戏都看得累，闭着眼睛靠在椅子上，也不起身。

　　最旁边的人站起身，给大帅让了个座。

　　霍齐不客气地坐下，一双凌厉凤眼扫过厅下，众人都站起来，打算告辞。

　　霍齐也不拦着他们，过了会，看看那人，才说：“辛苦你们陪凌先生一下午。”

　　刘卫生说：“应该的。”

　　霍齐不再说话。

　　众人走出去。刘卫生混在人里面，感觉外面日头毒辣，汗从额头一滴滴下来，才知道里头烧了多少冰才那么凉爽。

　　他终于顺从本心，在人群里回头望了望。

　　大帅已经从座位上站起来，站在那人前面，双手抓着两边椅背，俯身低头下去，将那人困在臂弯之间，只能看到手指尖一点白生生。

　　刘卫生心一跳，连忙把视线移开。

　　*

　　船很快停靠，把大伙要的东西运过来。

　　刘卫生去送书的时候，那人坐在花树下面，大热的天，身上披系着件天青水色的披风。花的影子影影绰绰洒在他身上脸上，他眉骨高，人清俊干净，一点汗都没，像块冰，白得刺眼，靠在椅子上，显得懒懒的，没什么精神。

　　接过书，那人翻开看了看，向刘卫生点头：“是这本，辛苦你。等我一下，我把钱给你。”

　　刘卫生说：“不用，我进来时，大帅已经让人把钱给我。”

　　那人抿抿唇，淡淡点头：“我知道了。”

　　刘卫生将出汗的手在背后擦了擦，心里想是不是该告辞。

　　那人说：“坐吧。”

　　刘卫生坐下，不知道该起什么话题。

　　那人将书放在一边，拿起温热的茶水，“听说，城里抓了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