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写的短篇集》阳春八月

6、照沟渠（3）

　　那是1900年冬天，几十家百业酒馆还在全国开得兴盛（到了1910年就萧条，大都倒闭了）。

　　整个海城最热闹的当属白堂，戏班子常在那里卖票。最卖座的一位，是几位元帅都爱听的，姓凌，不知道名字，据说班主买他的时候，头几年他经常病，不好养活，贱名好活，班主迷信了一次。

　　凌先生性子古怪，不爱听人家叫名字，久而久之，人们也就忘了他叫什么。

　　那天他抱病，说是风寒，一场戏也没上。白堂里的嘘声响得震天，把戏班子里几岁的孩子都吓得脸白，他撑着精力不济，上去扶了台没唱词的《彩塘春》，一手剑舞得凌厉利落漂亮，完全看不出风寒。

　　再是醉得厉害的看客们只要见到了他，也就心满意足。

　　下了台子，他跌了一下，有只手紧紧抓住了他，是那个被吓得白了脸的娃娃生角。班主当时沉了脸，是要拿鞭子的预兆——凡有看客倒彩，就是唱得不好，都要挨罚，这是老班主就传下来的规矩。就是凌先生这样的聪明人，几岁刚上台的时候，也被喝过倒彩，但班主不好重罚他，总怕他熬不住死了，亏了跟他父母买他那半两钱。

　　凌先生握了握小生角的手，静静说了句“别怕”。

　　班主还是面沉如水，让凌先生走稳了，别摔了哪里，误了明天卖出千金的票，和特意兼程来看他的南大将军。

　　凌先生便回屋里休息。

　　其余人都挤一个屋，只有凌先生两年前有了单独睡觉的屋子。娃娃生角是新来的，爹娘卖给班主后就消失无踪，班主发现这是个刺头儿的时候后悔不迭，几天里已经拿了七八回鞭子。

　　那孩子身体好，班主下手更没个轻重顾忌，看得人心里都抖。

　　凌先生有一趟被鞭子声吵醒了，又听说是那个弟弟在通铺屋里睡相差，大早上又在挨罚。这当然莫须有，只是班主找个整治的由头。

　　凌先生倚门看了会儿，咳嗽了两声，班主叫他回屋去。

　　他点头，又很随意地说，让那孩子来他这里睡。

　　班主对凌没感情，对钱很有感情，不至于为了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跟他争吵，犹豫一下就点了头，又恨恨说，如果吵着你，就把这小子扔出来，死了也不打紧。

　　夜里。小生角翻来覆去，像是有些失眠。

　　今夜班主去南大将军府里给南老夫人祝寿，大门落了锁。凌先生屋子却在外间，正靠围墙，是唯一能跑的位置。

　　凌先生卧在靠窗，窗花的阴影落在他苍白的脸上。

　　“要走就走吧。”凌先生没睁眼，淡淡说。

　　小生角盯着他，没有否认，只是问：“你不走？”

　　凌先生随意地笑笑道：“还想我跟你走吗？志气倒是不小。”

　　海城身价上万两黄金的名伶，的确有留恋的理由。小生角沉默了一会儿，转而说：“我叫霍齐。”

　　霍齐没走。如果他今天走了，班主自然要把账记在让他换屋睡的凌身上。

　　再后来。

　　凌先生蹲下身，笑吟吟把下午好不容易出去一趟买的糖葫芦递给小姑娘，擦干她眼泪，轻声哄了两句。

　　他是不常笑的，穿了戏服，大多也是悲情末路的戏。此时一笑，霍齐才惊觉他的确是个清俊好看的少年郎，即使脱了油彩浓妆，还是漂亮得明显。小姑娘果然很快就止住眼泪，吃完了糖葫芦。

　　没一会儿，班主走过来，见小姑娘不哭不闹，难得没有打骂，反而点点头，让她去坐着歇歇。

　　凌先生若无其事地撑脸在桌边看书。

　　霍齐想，这里的确离不开他。班主还给他两分好颜色，没了他，其他人日子更难过。

　　但霍齐要走。

　　又过了几年。霍齐年岁长了，手长腿长，和凌先生睡一张床便有些局促。有时候醒来，凌先生皱着眉被他抱在手臂里，苍白的脸上是压在席子上的红痕。

　　有时候半夜迷迷糊糊睁开眼，他的腿压着凌先生的腿，凌先生困极，也习惯了，被他抱着腰，早就靠着他肩膀睡了。他一动，凌先生睁开眼睛，静静看着他。

　　霍齐没有松手，心里却很怕第二天他就被赶回通铺睡。

　　凌先生哑着声音淡淡道：“你睡相是差，那天不算冤枉你。”

　　十几年，霍齐学得最好的一出就叫得寸进尺变本加厉。

　　天热之后，凌先生很不乐意和他睡，准确来说，是很抗拒睡的时候被他“无意识”抱住。

　　霍齐从南城拖了一大块冰回来，屋子里立刻凉快起来。凌先生也不再那么抗拒，只是偶尔念叨他怎么就不能改改睡相。

　　这年经济萧条，戏班子没挣多少钱，冬衣要自己缝，还要缝些东西卖钱补贴。

　　凌先生缝了没两针，霍齐就替他做完了。凌先生病恹恹靠着窗，这些年身体大不如前，好在他名气大，上台少也不打紧，票价反而卖得更贵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