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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的开始,是名叫寺山海雾的女孩自杀成功的七年之后。
十二月份的时候,TBS电视台采访了正在备战澳网的世界级网球运动员幸村精市,在过去十月份的日本网球公开赛中,他于1/8决赛击败上届冠军东大昌永后状态奇佳势不可挡,之后的两场比赛势如破竹,非常顺利地捧起了公开赛冠军奖杯,并创下大赛决赛耗时最短的记录。
幸村精市这个名字对于只关注日本网球公开赛的球迷来说可能还有些陌生,但如果翻阅十年前日本国青队成员名录的话你就会发现,幸村精市在他十四岁的时候就已经入选国青队,他和与他同时代的网球新秀们被誉为“奇迹的一代”,如果不是因为伤病,兴许人们能更早听见“幸村精市”这个名字。
适逢幸村精市回国,TBS电视台的热情大陆节目组第一时间就联系了他在神奈川县的老家,表明了想要拍摄一期以网球运动员幸村精市的成长经历为题的人物纪录片。
幸村选手很难联系。节目组多次联系过他本人,但最终都被经纪人婉拒。前不久,日本籍网球运动员手冢国光在德国俱乐部转会期间被问及如何看待日本网球公开赛冠军爆冷的问题时,手冢选手严肃而郑重地说道幸村精市是他中学网球时期一直欣赏和敬佩的球员,同为学校网球社社长,同样经历过伤病折磨,他表示非常能理解幸村选手这一路的艰辛,并由衷地钦佩与赞叹幸村选手在日本网球公开赛上的超凡表现。
作为德国哈雷网球公开赛的常客,手冢国光以他精湛无比的网球技术在世界网球体坛上拥有大批的追随者,而一向沉默寡言的手冢选手竟对幸村选手抱有这样高的评价,原先打算要放弃选题的热情大陆节目组在看到采访后,决定再赌一把,从幸村选手的家人入手,势必要拿下他的人物专访。
说来也巧,时逢幸村在神奈川的老家翻新整改,幸村选手本人也将在年底回国处理相关事宜,在其家人的建议下,他终于答应了节目组。
十二月底,节目组在成田国际机场见到了这位一向低调神秘的幸村选手。刚下飞机的他还穿着从澳洲登机时穿的短袖,区别于比赛时全程佩戴绿色运动头带的形象,幸村选手私底下的穿搭显然要更加儒雅俊美,随行的实习生在近距离看清他的长相后居然胆大地提出合影要求。和节目组预想的不同,幸村选手爽快地答应了。
几次回拒采访请求,节目组还以为他是一个更加挑剔避世的人,但短暂的交流后发现幸村选手的性格其实相当温柔且平易近人。
“先前拒绝采访是因为我觉得澳网之后,你们对我会有更多想要了解的事。”
同样出人意料的,还有幸村选手对自己网球实力的极度自信。说实话,如果不看他的比赛视频,单单只看这张阴柔俊美的脸,节目组会觉得他兴许是那种过分谨慎的运动员。
乘坐节目组的外采车,大概两个小时后幸村回到了位于神奈川县的老家。这座老楼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时候修建的,虽然内里装饰是简洁现代的北欧风,但老楼的主体已经有些年头,根据神奈川县的老旧房屋修缮规定它需要在明年五月之前完成房屋主体结构的加固翻修工作。
跟随着幸村的脚步,节目组进入了老楼。这是座临海的三层别墅,一进门众人就被那扑面而来的蓝色大海夺去了目光,这座傍依着半山腰而建的建筑,得天独厚地享用了最佳观海角度。
因为要翻新,幸村的家人们早就搬离了这里,听他介绍,自己的妹妹在国外舞团,父母因为工作原因在他国中时期也调去了国外的公司,而他本人也有些年头没回过神奈川了。
“许久没回来,再见到这些景象幸村你有什么感受?”摄像机对着正在沏茶的幸村,背景是落地窗外碧波荡漾的大海。
“像是做梦梦见小时候,有一点不安。”幸村选手答道。
在征得本人同意后,节目组进到了幸村的卧室,由于伤病原因,高中毕业后他一直旅居国外,所以卧室的铺陈设置依旧保留着他高中时候的原貌。
这间卧室的通风和采光都非常好,墙壁上还悬挂着几幅印象派画作,镜头从上面一一滑过,最终又落到了幸村的脸上。
“我非常喜欢雷诺阿的画作,它们让我感受到生命的鲜活。”捧着马克杯的青年介绍道。
“看来幸村选手尤其钟情于印象派画作呢,请问是有什么契机吗?”
“初三的时候我患上了一种罕见病,康愈之后再看雷诺阿的这些作品就有了更加深刻的感受。你不觉得吗,看着这些画人的心情也会变得惬意轻松。”
“就我们所知,幸村选手高中毕业后也因疾病去了国外治疗,是旧疾复发吗?”
“嗯。病痛很折磨人,不过也都已经过去,如今我也能够重新站上网球场。”镜头中是一只握着马克杯杯柄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十分整齐,有一种矜贵气质,结合着本人聊起过往病痛云淡风轻的口吻,会给人一种出尘脱俗的印象。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节目组就伤病话题与幸村进行了交谈。随着了解的深入,在场的每个人对面前这个青年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在最美好的青春年纪两度遭受病痛折磨,幸村选手不仅没有被打败,反倒愈发坚定要继续打网球,也正是这份对于网球事业的热爱与执着支撑着他战胜病魔、战胜困境,于人生低谷中走出。
第二天,节目组跟着幸村选手去到了他的母校立海大附中。在这里,珍藏着幸村选手六年的网球生涯。
神奈川县的立海大附中至今仍是国内首屈一指的网球名校,包揽了近几年关东地区及全国地区各类大赛的冠军奖杯,是名副其实的“王者”。可即便是在这样强者如云的网球强校里,有关幸村精市的传说依旧流传在这所学校里。
“天呐,真的是幸村前辈吗?天啊……”镜头前是看见幸村后激动到掩面流泪的立海大附中网球部成员,明明剃着网球部里最男人的寸头,但这名小小的后辈依旧泣不成声,“幸村……是幸村前辈的比赛领着我走上网球这条路呜……我真的、真的呜很想当面感谢前辈呜……”
“可不能抱着这样的信念来打网球。”幸村选手掏出随身的方巾递给这名激动的后辈,“不是我替你选择的网球,是你自己。”
“呜哇……谢谢前辈的指导,我一定会铭记于心!”看着双手接住手帕并将其贴在自己心口的男孩,幸村知道他一定没有把这句话放进心里。不过也是,如果简简单单的话语就能传授经验的话,网球也就失去了它的魅力。
在节目组采访后辈们对幸村这位前辈的看法时,幸村自己一个人走进了网球部的活动室,这里展示着历届网球部取得的奖杯和荣耀。负责清理打扫的一年级部员看见幸村后逃跑似地转身就走,幸村还有些纳闷时就看见了展柜上那张被装裱起来的照片——十七岁的他站在画面中央,手中拿着一幅写得歪歪扭扭的书法作品,上面写着“魔鬼部长”。那张牙舞爪的字,确实带着几分地狱的风土人情。
照片上除了他,还有网球部的其他成员们——赤也笑得最开心,因为就是他拿的这幅书法掉包的奖状证书;虽然雅治看上去很正常,但幸村知道一定是他给的主意;文太吹着泡泡勾着桑原的肩,看桑原镇定自若的表情,可以断定这件事上文太又是瞒着他参与的;比吕士的镜片一如既往地反光,应该是没有参与但是凭着蛛丝马迹猜到了赤也的意图;莲二知道,那些年他知道了但始终不曾说出来的的事实在是太多了;弦一郎呢……看不出,因为太过严肃,所以即便是在他的默许下进行的,他本人看上去依旧毫无嫌疑。
还有谁呢?
摄像的人一定知道,因为照片的焦点就是捧着“魔鬼部长”书法的自己。说起来,那时候拍下这张照片的人是——
“哇!真的是壮观呢,居然有这么多奖杯!”思绪被拉回现实,幸村转身看去,节目组架着摄像机将镜头对准了他。
节目组离开学校的时候正巧碰上了社团活动结束的时间,看着一批又一批学生带着各式各样的社团器具离开校园,节目组的人也不禁感叹不愧是全国名校。
“哇,这个棒球服穿着还真是帅气呢!”
“这些是篮球部的吗?个子真高啊~”
“也有可能是排球部的,立海大附中的排球部也很厉害呢。”
“那这个呢?”
几个背着细直长筒的男孩女孩从面前走过,吸引住了摄像组的注意。只从外观上来看,确实不容易猜出这是什么社团活动。
“是弓道啊。”幸村刚要开口解释,便听到一个女生的声音,他看去,是之前在成田机场问他可不可以合照的那个女生。
“是弓道啊!和弓对吧?”
名叫美宿的女孩手上拎着装有摄影机三脚架的尼龙袋,解释说道:“嗯!我国中的时候就是弓道部的。”
“欸?!!真的假的?从来都没听你说起过。”
美宿不好意思地笑着,“毕竟实力不好嘛……”
“怎么会呢?我记得美宿的视力很好的啊,裸眼视力都有1.5了。”
“不是这样看的啦,弓道不是拼谁的视力好,厉害的弓道选手甚至可以不用看靶心就能射中呢,我国中的时候就听说有位前辈闭着眼睛也能射中箭靶。”
“那也真是个天才了。”
“要说天才的话,幸村选手也是个天才呢!刚刚采访的时候,有个小男生告诉我们正式比赛里,幸村选手基本上都是一球未丢就拿到了胜利。”
众人的目光又落回到了幸村的身上,他们想起来,中学时期的幸村选手甚至还有一个“神之子幸村精市”的头衔。
不知是谁提的要求,说想亲身体验一次和幸村选手打网球,结果刚提出就被幸村精市拒绝了,“我不打不完整的比赛。”
“那我们就打全局怎么样?”
“那就更不可以了。”
中学时期因为和幸村精市打了一场比赛而留下心理阴影的人太多了,午夜梦回,五感皆失的恐怖还一直萦绕在他们的内心深处。
回家的途中要经过一条街铺,忙碌了一天的节目组提议要去吃烤肉,幸村同行了,却没有吃。身为职业运动员的他,在饮食方面有着诸多注意事项。几天采访下来,见识过大风大浪的节目组都开始怀疑“神之子”这个绰号的褒贬了,毕竟怎么说好呢,幸村选手有时候自律得像是一台精确的机器。
结完账后,节目组发现半途出去的幸村选手正站在一家咖啡店前望着店面出神。店面招牌的暖黄灯光下,连同他的神情都变得有人情味了一些。
“幸村选手是想喝咖啡了吗?”
“不是。只是想起这家店以前是没有的。”
“毕竟幸村选手离开日本也有好几年了,这里的变化不知道也很正常。”
正常吗?幸村在心里想,他并不觉得正常,他也不想让这件事变成一件正常的事。这是横亘在他心头拿不掉的一根刺,既然是他都无法拿掉的东西,那就必须有足以难倒他的硬度,否则不痛不痒地存在这许多年,叫他怎么看自己。
“这里以前是家刨冰店。”过了一会儿,随行的工作人员听到幸村这么说道。
几天后为期一周的拍摄结束了,期间节目组跟着幸村参观了他的家和学校,也走了一遍幸村选手以前走过的路,如果不是幸村选手拒绝去医院的话,节目组甚至还想去医院采访一下当年幸村选手的主治医生。虽然有些波折,但最终还是如愿拍到了幸村选手打网球的画面,虽然是人机训练。
拍摄的最后一天是在幸村选手的家里进行的,这么多天过去了,节目组对幸村选手的了解程度更上一层楼,开展人物专访来,内容的广度与深度都有了很大的提升。而且幸村精市本就是一个极富思想深度的运动员,他不仅能很好地理解问题,表达自我,甚至还能在问题与回答间开辟出新的问题与解答,这种采访对象简直是每个体坛新闻人魂萦梦绕的缪斯,只盼望遇上一回以来成全自己的职业生涯与新闻抱负。
“这么多年来支撑着幸村选手一直不放弃网球的信念究竟是什么?”这是一个再套路不过的问题了,梦想、他人的期待、过往的付出……太多的答案可供选择了,不过越是同质化的答案越考验采访对象对问题的解析能力。
“是后悔。”从未有过的答案出现了。镜头对准幸村精市一直精致秀气的脸,可以清晰地看见他说出这个回答时与之前截然不同的表情,有点冷漠,又有一点悲伤。
“是什么让幸村选手产生这种想法的?”
“我曾经因为犹豫而错失了非常重要的东西,人在彷徨的时候会看不见心底最渴望的东西,等到觉察的时候就永远地失去了……这种后悔的情绪一直折磨着我,我不希望再经历一次。”
“……那是什么样的东西?”
“秘密。”
从未有过的,幸村选手在采访中选择了有所保留。
采访结束后,补拍空境画面的节目组听见卧室的储藏室里传来一声闷响,等来幸村拿着钥匙来开门时,众人发现是一只盒子从置物架上掉了下来。
幸村弯腰拾起盒子,手指拂过满是灰尘的盒盖,同纸盒图案一起清晰起来的还有幸村的记忆——这是他初三时候放进储藏室后就再也没有打开过的盒子。
他已经看开了许多事,当年耿耿于怀的事情如今看来也已变得平常可接受,这是时间的魔法,也是时间的诅咒。他不作犹豫地打开盒子,看见了许多胡乱放在其中的信,乱七八糟的,却又都没有启封。
摄像机画面拉近,清楚地拍到了信封上面的署名:丸井文太、柳生比吕士、胡狼桑原、切原赤也、柳莲二、仁王雅治、真田弦一郎……以及许多其他人的。
固定机位拍摄着幸村低着头一封一封地拆信读信的样子,这几天下来,节目组已经默契地知晓了这些十多年前的信件为何始终没有拆封的原因。当年觉得无法承受的善意与苦难,在一切皆已成为过去式的时候终于才能够被触碰,延迟的祝福与鼓励能否跨越时间直达此时的幸村心中,对此节目组也很好奇。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缓慢却又无比郑重。终于只剩下最后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了。
白色的信封背面是金井综合病院的字样,下面还附有医院的地址电话以及传真,幸村本以为这大概是医院寄来的发票,或是检查报告,他轻巧地撕开一道口子,从里面拿出一张叠好的信纸:
再见,幸村精市,很遗憾没能和你成为朋友。祝你早日康复。
没有署名,没有日期,字也写得歪歪扭扭,像是在故意和谁作对,可是幸村他依然知道这封信是谁写给他的。
站在摄像机监视器后面的人终于发现了不对,一向矜持端正的幸村选手在看这封信时,他的腰渐渐佝偻了起来,他的手吃力地扶着摆满杂物的置物架,另一只手还死死地抓着那封信。
“抱歉,拍摄就到这结束吧。辛苦各位了。”他头也不回地说。
“可是……好吧,也辛苦幸村选手你了。”
节目组离开的时候,那个叫做美宿的女生拎着三脚架走在了最后,她出门转身关上卧室门的那个瞬间,看见了一直矜贵自持的幸村选手,像是在某个瞬间被抽去了所有力气,缓慢地顺着储物室的门框滑下。
美宿紧张地一下将门关上,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阻止那个镇定自若的男人失态地摔在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