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人的平常》的云

31、喧嚣

　　荣与觉得难以想象。他花了很长时间适应眼前的景象，实在无法把自己印象中的老人跟当下联系起来。
　　他从小没有见过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也去世很早，因此记忆里没有过这种守着亲人离去的时刻，也没有真正体会过这种难过。仅仅是看着老人没有焦点的双眼，荣与心里已经翻搅不已，一想到这是程延的奶奶，说不定是带着程延长大的人，一时竟然心痛到呼吸不畅。

　　中途程家姑姑让程琳带荣与去吃点东西，荣与知道程姑姑的意思，也不推辞，只跟在程琳身后离开病榻。
　　在厨房等水开的间隙，程琳说：“荣老师没有什么要问的吗？”
　　荣与沉默地看她通红的双眼。程琳轻轻抽一口气，说：“奶奶是我的亲奶奶，不是我哥的。”
　　荣与有点惊讶，说：“可是你跟你哥长得很像。”
　　“也有血缘关系的。”程琳勾了勾嘴角，“我哥的爸爸是奶奶的亲侄子，也是她的养子。我跟我哥都是我奶奶带大的。”
　　锅里的水半开，荣与看着那挣扎的气泡：“那……”
　　程琳摇摇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她也转头去看水，好半天忽然又开口：“但是有些经格外难念……我哥好苦啊荣老师……奶奶走了他怎么办？”说着捂住脸。
　　对于程琳的话，荣与根本无从理解。直到此刻他才猛地察觉，原来他对程延一点也不了解，不仅仅是对Z这一面的不了解。他根本不知道程延的背后是什么，他也没有真正试图去了解过程延。程延永远只给他一个沉静的面貌。
　　这种认知让他透不过气来，于是他朝厨房外走去。

　　屋里人渐渐多了起来，先是程琳的父母赶回来了，然后是其他近一些的亲属。荣与觉得自己是个外人，但仍旧在等着。
　　程延回来的时候，是荣与再一次出去想透气的时候。当时已经是凌晨，没有人睡觉，廊下的灯开着，飞虫撞上灯泡叮叮叮地响。他在宽敞的门厅处跟程延正面遇上。程延看向他的眼神混杂了太多情绪，最后反而显出极致的纯粹，让他说不出话。
　　他轻轻侧过身，让程延进屋。

　　程延的悲伤是沉默的，眼泪也是。他把奶奶枯瘦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喊奶奶，奶奶于是悠悠醒转过来。她失神许久的眼睛聚焦起来，看到了程延，整个人一下子显得清明。她的目光依次扫过屋里的几个人，又闭上。
　　荣与站在人群之外，甚至看到她笑了一下。
　　最后一次清醒是在半夜，然后呼吸慢慢变轻，在天色刚明的时候消失。

　　葬礼是程姑姑一手操办的，说是葬礼，其实只在殡仪馆有个简单的告别仪式，来的人并不多。有些琐碎的事情不方便，荣与都会帮忙搭把手。他放了一部分注意力在程延身上，程延还是那样沉静。
　　唯一的破绽出现在告别式快要结束时，奶奶的尸体马上要被送进焚尸炉，程姑姑终于撑不住崩溃大哭，荣与正好离得近，和程琳一左一右扶住了她。荣与转头想找程延，发现他就站在不远处，他面前有个头发花白了的男人，应该有六十左右的年纪，看上去极严肃。
　　程延背对着荣与，他看不清他的表情。程延的背一直都挺得很直，但是此刻已经直到发僵的地步。莫名的直觉让荣与有点紧张，他轻声喊了一句：“程延。”
　　这一声很低，他确定程延没有听见。但声音刚落，程延已经转过身来。姑姑正朝地上滑跪下去，程延奔向他们，几步之间，他脸上的表情已经被担忧所取代，但荣与仍旧有些怔愣。虽然只是短短一瞬，但他看清了，程延刚才的表情冷得刻骨。
　　他看向程延，程延也正转头看某处，他顺着程延的视线望过去，望见厅门口站着个美艳女人。程延察觉到他的关注，收回神来，看了他一眼。眼神温和，好像在安抚他。
　　荣与顿觉恍惚，他不知道这个男人是怎么长成这样的，在这种时刻还能这样冷静，还能分出余力来关注无谓的人的反应。

　　奶奶的尸首送进了焚化炉，程琳小声跟程姑姑说了什么，她父母显然也都听到了。坐在门口长椅上的几位长辈一起转头，看向了刚才跟程延对峙的那个男人。
　　程琳母亲扫了那人一眼，立马把脸偏了过去，她父亲也垂下眼去，假作不见。程姑姑的表现并不能看出什么特别的东西，等那人走到近前，她只是点点头：“来了。”
　　“嗯。”男人答。程姑姑说：“走之前还念叨你呢。”
　　男人看向她，没什么表情，看不透是什么情绪。程姑姑接着说：“当然是意识不清楚的时候。”男人眼皮一颤，程姑姑勾起嘴角：“走吧，忙就别等了。”
　　她冲那不走近的漂亮女人也点了一下头，对程延说：“小延，送送你爸妈。”
　　荣与暗自发愣，那女人说是程延的姐姐他也信，他作为旁观者，只觉得不小心偷窥到别人的秘密，于是不露声色地走开几步，只默默地留心着程延。
　　“不差这一会儿。”男人说。
　　程延却上前：“我送你们。”

　　收敛骨灰的时候程延才回来，荣与在出口处等着他们。落了葬照着习俗还要宴客，直到夜色落幕，人们才逐渐散去。
　　葬礼虽然不隆重，但相比此刻坐在奶奶的老屋里，白天已经称得上是喧嚣。荣与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继续留下，还没等他想好，程琳父母已经起身要回家了。然后是程琳和程姑姑。
　　程延送她们到门口，荣与只好也跟上，打定主意在她们离开之后也要走。程琳抱着已经睡熟的妞妞，侧过身子，隔着程延对后面的荣与说：“荣老师，这两天麻烦你了。”
　　“我……”荣与开口，“没有做什么。”
　　程姑姑对他颔首，说“小延劳你费心了”，荣与忙摆摆手。

　　目送她们走出院子，好半天程延都没动弹。荣与深吸一口气，想跟他道别，却听到程延说：“你也要走了吗？”
　　荣与一口气吸到一半，憋了半天才松开。他绕到程延跟前，程延低着头不看他，还是没什么特别的表情。荣与叹了一口气，问：“你想我走吗？”
　　程延终于看向他，双眼通红。过了很久，他小声问：“能不能陪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