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人的平常》的云

35、眼睛

　　这是很热的一个夏天。
　　住了半个月的这个镇很小，镇上有条小巷子，看上去很古朴，不过镇上的人都见得惯了，没有人在意过它的古朴。巷子口上有一个石拱门，门头的左下角和右下角是浮雕的牡丹花，中间却是被铲平过的。荣与觉得奇妙，特意查了当地的县志，发现这石拱门上头原本应该是这个古镇的旧名。
　　他在镇边上短租了一个小屋，外面是一个废弃了的园林，住了一段时间知道那是镇医院的旧址，园林是从前家属楼下面的小花园，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拆旧建新。夏天日长，窗户一关，连外面的蝉声都像另一个世界传来的。
　　荣与每天早上起来先出一趟门，基本就是绕着镇子转一圈，偶尔也跑跑步，回来时顺便去菜市场，到家就学着怎么才不把自己毒死。然后洗个澡，上午帮以前家教的两个学生远程辅导作业，下午给国外的小孩子上线上汉语课程。这么做了几天，两下一相较，他发现挣得比上班要多。
　　不过话说回来，以前的工作就不适合他，图书馆本来就不该是穷人去上班的地方。
　　这些天家里一直没有联系过荣与，往常上班的时候倒是也这样，然而这一次的不联系还有其他意味，但是荣与心里很平静。他从这种平静里面咂摸出了一点残忍，当然是他自己的。

　　安静的日子过了没多久，荣与接到一个电话。他刚开始并不知道电话那头是谁，劈头盖脸被说了几句之后反应过来了，是朱清约。
　　“自尊心有什么用！你简直乱来！”
　　朱清约说完这最后两句，像是累了，忽然安静下来。荣与说：“朱老师，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我没有教过你。”朱清约说。
　　荣与无奈地闭上眼睛，他知道朱清约是个好老师，但是他并不想接受这样的好。朱清约跟广正关系好，如此被关切定然也是因为广正，他料定了朱清约接下来要说的话一定会是“你只是对不起广正”，但是等了一会儿，等来一句：“你就是对不起你自己的天分。”
　　“朱老师……”荣与怔了。其实在他的印象里，朱清约是瞧不上自己的，他不知道朱清约这种超过限度的关心是从哪里来的。
　　对面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叹口气：“荣与，我看过你的论文，我只是觉得你很可惜。”
　　稀里糊涂地挂掉这个电话，荣与满心不可思议，只记得最后朱清约说：“如果你还想试试，可以来读我的博士。”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电话打开了什么闸门，那点虚假的平静一下子就碎掉，阿桃和江择远也来找他了。
　　阿桃问荣老师你去哪里了，江择远说你不来感觉好寂寞。跟这俩人混熟之后荣与也学会了不客气，他回了阿桃一个表情包，然后打字给江择远：“你是钱包很寂寞？”
　　江择远回复了一条语音，语气很不满意：“哇我在你眼里是这样的人？”
　　荣与冷漠地回复：“是。”
　　江择远拖长着声音：“那你把车给我开回来啊——”
　　荣与笑了，刚才被意外掀起来的情绪慢慢平复，又回复江择远：“找荣然去。”
　　没一会儿宣溦的消息也来了，十分直截了当：“后天我生日，快回来，请你吃饭。”
　　这一回荣与不知道该怎么应了。宣溦生日，程延说不定也会去，荣与并不打算见到程延。
　　宣溦说：“不是吧？真要把逃跑贯彻到底吗？连我这个朋友也不要了？我得癌症了这是我最后一个生日你来不来？”
　　荣与吓了一跳，立马把电话打了过去，宣溦接起电话来就笑，说看来荣大老师还是把我当朋友的，好荣幸。荣与无奈，严肃道：“这种事不要拿来开玩笑。”
　　宣溦还是笑：“我不这么说你会回我吗？我说你们这些人，怎么非要等到失去才知道自己不想失去啊？”意有所指。
　　“会见到他吗？”荣与直接问。
　　宣溦说：“会。”
　　沉默。过后宣溦先开口：“你说过只是一时的意乱情迷，那还怕什么见到他？反正都是一时的。”
　　荣与：“正因为是一时的才不想见。”
　　宣溦：“第一，如果是一时的，你这会儿已经过去了。第二，你是害怕一时又一时的叠加最后变成真的，还是说本来就是真的？”
　　荣与叹口气：“本来要去的，你这么一说我没办法去了。”
　　“别使小性子啦！”宣溦大声说，“敲一敲你的榆木脑袋！自己躲着有什么用？不管是不是一时，总要确认了再说啊！”
　　电话挂了。荣与对着挂断的电话轻声问：“确认什么？”
　　他是那么寻常的一个人，从来不是谁的唯一，这没什么好确认的。程延的那句在一起吧，也只是程延的期待而已。他已经不想为了满足任何人的期待去做任何事。
　　出于这种想法，他想跟宣溦说不回去，但拨过去的电话直接被挂掉了。过一会儿来了个消息：“荣哥，是我想见你，没有别的。如果你实在不想见我就算了，不用特地告诉我。”

　　宣溦生日那天，荣与顺着她给的地址找过去，发现是城际一家轰趴馆。宣溦带他去了二层，里面人不少，应该都是宣溦的朋友。二层是个半敞的空间，放着几张台球桌和两台复古游戏机。中间用装饰架子半隔开，靠窗有个吧台，吧台边几个人都是荣与认识的。
　　阿桃和江择远都在，连荣然也在。荣与转头问宣溦：“你跟他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宣溦啊了一声：“一直很熟啊。”说着接了个电话，下楼去接人了。
　　荣然朝他招了招手：“哥！”
　　荣与点点头，先跟阿桃和江择远打过招呼，才第一次看向了窗边的程延。
　　程延背靠窗框，坐在一张高脚凳上，一条长腿随意地支着。从荣与出现在楼梯口的第一个瞬间起，他的视线就一直在荣与身上。因此荣与看向他的时候，首先看到的是一双沉静的，专注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