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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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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超新历1370年,程启离开奇迹星的第三年,科考队重整旗鼓,我跟何峥一起参加了这次征程。
同时启动的项目还有第三卫星w-3的轨道更新升级。我不想去w-3,所以还是申请了星系边缘科考的项目。至于w-3的轨道系统升级项目,王晓峰和赛琳娜都有足够的能力胜任。
这一次航行科考队的飞船装备得更加完备,对突发情况的紧急预案制定也比之前多了好几百条,数次的模拟航行之后,最终确定的方案里仍然要遇上那颗小行星。
考察之旅预计耗时一年左右,其实在返程之前,一切都很顺利,如果不是我中途又去了一趟那个充满冰雪的小行星的话,这次科考应该会毫无波澜地圆满结束。
之前损毁的飞船还在那个小行星上,程启救我离开时,我们谁也没有找到飞船的记录匣。那个记录匣里有那次航行采集的全部数据,考虑到各种因素造成的偏差,每一次数据采集对我们来说都非常重要。
这些数据对于星外工程而言是非常宝贵的。
何峥和我使用了新的定位算法,大致确定了记录匣的位置后,我决定去冒险试一试。我有在这颗小行星降落的经验,于是我担任了这次任务的执行者。
穿过这颗行星的大气层,降落在一片雪中,我操纵着从飞船搭载舱里驾驶出来的小机甲开始搜寻记录匣。这颗星星上真的很空旷,灰白色的天地间除了冰雪什么都没有。
不……也许,是有什么的。
我停下机甲,看着机甲屏幕外,那个从雪里爬起来的“雪人”一步步向我走过来,我不确定那是个什么,没有轻举妄动,只是默默将小机甲的炮口聚向“他”。
何峥在通讯里问我发生了什么。
频道短暂地陷入静默,通讯被第三方切断了。
“3202,好久不见。”通讯频道里跳出这样一行字。
3202。这一串数字,不知道为什么,我第一次见到它,可它却像很早就已经藏在我的记忆里一样。
就像一颗沉默埋在泥土里的种子。
“你是谁?”我就着对方发来文字的频道回问对方,“3202又是什么?”
“我是……”我听到小机甲里四面八方响起了谁的叹息,“我是不该存在的人。”
雪地之中那个“人”抖落一身雪,是一坨看不出形状的机械废料。我却很快分辨这堆“废料”哪里是“手”,哪里是“脚”。我不知道跟我对话的是它的核心还是它只是个像小机甲一样被操控的外壳。
我紧张地将小机甲的炮口锁定对方。
“我对你没有恶意。”我听到对方说。
他——姑且称之为他吧,他的那堆破铜烂铁,我用小机甲的系统进行运算得到的结果是,它们的能量等级和我驾驶的小机甲不是同一个量级的,他有甚至多于一艘飞船的能量。而且对方操作机械和信息网络的能力远在我之上,他轻易就切进了我的小机甲网络,虽然他没做什么别的事,只是把自己的声音搞成了小机甲内的活广播。
真的动起手,我绝对吃亏。
我衡量了一下,放弃了跟他打起来的想法。
我把小机甲架起来的炮口放下,试探着问他:“3202是什么?”
很快,他回复的声音就在小机甲里响起。
“3202……不就是你吗?”
10
他是个满嘴胡话的疯子。
疯子说,如果我好奇他,好奇我自己,可以去星系边缘的陨石区看看——当然,不要告诉任何人。
他把飞船的记忆匣交给我了,说是给我的礼物。
他祝我在看清一切之后,还能保持天真。
最后他说,但凡我泄露他的行踪,他可以轻易让我们整个考察队葬身太空,就像上次那样。
我惊讶于我们上一次遭遇的不明粒子流,居然也是他弄出来的。是什么样的人竟然能将宇宙的力量都置于自己的股掌之间?
我觉得他实在有些恐怖了,那是一种未知的、完全超出自己所在文明水平的恐怖,我不知道他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他当着我的面伏进雪里消失不见,我的小机甲在原地甚至根本检测不出来他的存在,而刨开冰雪在雪下我也什么都没有找到。
这一刻我的惊惧感达到了顶点。
11
最终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关于第二次降落到这个小行星上发生的事,疯子走的时候我的小机甲上的数据也被清理了一遍,调出来查看只显示出我在这个小行星上遇到了一场罕见的暴风雪。暴风雪里除了我,没有别的活物存在。
我把记忆匣收回到机甲里时,不知为何被那匣子电了一下。我不知道这是否也是那个疯子搞的鬼,总之,被电那一下我才想起来,我原来也是遇见过其他超出我认知的人的。
我想起了在我被轨道车撞伤卧病的时候,那个从九楼窗户跳上来的人。
也想起了那个人看着我说,二号机故障。
当我做了几天连续的梦之后,我才意识到我脑子里多了一些东西。
在我的梦里,我在一个灰白的房间里——不是玻璃房,没有人造的阳光和天空。这个房间空空荡荡,很大,又很小。单调的房间前的门时有时无,有时候它是正着的,有时候又是倒着的,还有时候是向左或向右侧躺着。这是我的第一个梦。
第二个梦里我弄清楚了,不是门在变,是我自己,我大概有时候被立起来,有时候被倒吊着,有时候又被躺着放置。而我不能动。
第三个梦里我看见了我的身体。
第四个梦里我看到了我的手。
第五个梦里我看到了我的腿。
第六个梦,有人打开了我的胸腔。
我觉得心里毛毛的,大概是因为我好像在那些梦里听到了谁的声音,很熟悉的声音。
这六个梦困扰了我很久。
我不知道这怪梦是否和那个疯子有关。我想应该是有的。疯子说星系边缘的陨石区有我想知道的答案。可是我不敢去,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太愿意接近那里。
陨石区是当今人类尚未攻破的巨大难题之一,我们不知道陨石区的背后是什么,从来没有人活着从陨石区出来。密密麻麻的陨石漂浮在星系边缘,随时都在互相碰撞,粗暴地合并,又炸裂分开。那是连探测仪都撑不了片刻的荒芜之地,是人类认知的世界目前公认的“尽头”。
我尽力想要忘掉这些梦境,返回奇迹星后,我刻意将自己的后续工作排得满满当当。
大概人只有在忙碌的时候,脑子里才没有什么空隙留给漫无目的的瞎想和对未知的恐惧。在这种虚假的“充实”中,我甚至将对那个神秘人的疑惑都抛开了。
直到奇迹星下了我有记忆以来最大的一场雪,我偶然看见有一个人走进了路易斯的院子。
12
超星历1378年,程启没有回来。
我在这飞逝的许多年里,重新和路易斯走近。
路易斯如他所言,的确是想和我做朋友,这一点甚至连他美丽温柔的妻子都没有怀疑过。
虽然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总是那样体贴大方,显得他们很相爱,又显得他们并不怎么相爱。
当然,我仍然无可救药地对路易斯存有一些不可言说的心绪,像是小小的卫星被一颗行星吸引围绕着它转个不停。但很奇怪,我的心跳和荷尔蒙反应告诉我我还喜欢他,我的思维却与之割裂。这些年我想起杳无音讯的程启的次数,甚至比想起就在我眼前的路易斯还要多。
我可能有什么道德上的缺陷。
但不管怎么说,我顺着路易斯的想法以“朋友”的身份接近他,也是出于我自己另外的一些私心。
那场大雪里,我看见的人是赛琳娜。她挑了个无人走动的风雪天气,从并不起眼的侧门进的路易斯的院子。她是那样讨厌路易斯,连他的婚礼都不愿意出席,又怎么会只身来到这里,避开人群与路易斯见面?
我偷偷溜近了,他们并没有发现我,我看见他们在屋子的壁炉边坐着好像两个熟悉的老朋友。
我的耳朵不知为何那样灵敏,我听到他们说到一串数字:3202。
正是如此,我开始试图与路易斯修复关系,想弄清楚他们到底要做什么,3202又到底是什么。
起初我无从下手,我发现真的要查路易斯的时候,他这个人充满了疑点但却滴水不露。连他的夫人竟然也是如此。
超星历1378年,本该是程启回来的时候,我给他又发了一条石沉大海的信息。没有得到回复。
那个冬天路易斯的孩子出生——孩子的母亲似乎希望孩子能从小幸福健康,坚持要自然生产,路易斯陪着她,而我溜进了他的书房。
我花了几年的时间,让路易斯对我作为“朋友”的防备降了又降,也把他家逛了个遍。但只有这一次,我找到了一个东西——一本掉在并排的两列书架和墙体夹缝间的日记。
日记掉在那里很久了,应该是一直没有人意识到它在那,它显得又脏又旧。
我翻开它,第一页写的是:“为什么我要爱你?”
像是青春期少女写给心上人的情书。
本子上的时间是新星历1363年。字迹是我自己的。
但我并没有写过这个,我没见过这本日记本,我没有一点印象。这个年代很少很少有人用纸质日记本了,而我也确实不爱用这个。
翻下去,每一页都在问这个问题,而日期是跳着的。
日记的最后一页,时间已经是超星历1365年。是我在轨道车救下路易斯的一周前。而这一页写着笔触近乎狂躁的一句:“凭什么我要像傻瓜一样爱你?”
13
超星历1379年,调查再没有进展,程启也仍没有回来。
w-1的能量塔在三月发生了一次前所未有的爆炸,几乎导致w-1的轨道系统全面崩溃。
而我几乎同时发现了一串写在一段程序里的数字:3102。它在路易斯的个人终端里,像一个恶毒的惊喜。
路易斯,我追逐过仰慕过,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着的人,当时躺在医疗舱里,医疗舱外的甲壳车被炸去了一半,我赶在残余能量再次发生爆炸之前将他救了出来。
多奇怪,他明明现在已经比当年坐的位置得还高了,他明明有那么多朋友,有妻子和儿子,有看重他的恩师和父母,全社会那么多人在注视他……在他例行查验星外工程的途中出了意外之后,第一个赶过来救他的人还是我。
我无法抑制地希望我能为他牺牲生命,可是又难免会多想一句凭什么。
我怀疑和调查路易斯,心里想着程启,却还无可救药地陷在这样的“爱”里,多少有些精神分裂了。但是健康报告显示我毫无问题,非常稳定。
说回3102的事:我救起路易斯的时候,他已经十分虚弱了,他的医疗舱似乎也有大部分功能停止运行了。于是我把他从医疗舱里转移出来——也是这时,他的个人终端连上了我的。
我不知道是否是受宇宙粒子的影响,毕竟那一刻我乘坐的小机甲正在自动操作下躲开新一波爆炸的能量塔的残余能量涌动,没有完全躲过,被扫到了一下。
这个意外中,推到我面前来的编号为CHB3102的文件使我停止了断开他个人终端的举动。
当我读完那份文件,只觉得手脚冰凉,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能站得住。
3102的编号,3是人种,1个体序号,0是机密程度最高,2是性别为女性。意思是,有一项名为CHB的最高级机密实验——根据文件来看,这是一项人造人实验;3102是其中的一个实验体。
超星历1357年,她被制作出来,成为了人群中的一份子。
她的活动轨迹……和我在1357到1365年一模一样。而她的生命——电子生命也算生命的话,终结于1365年路易斯订下婚礼,而我在病床上捡回了一条命之前。
我无法不去联想。
可即便我所有联想的延伸都让我脊背发冷,我还是将路易斯放进了新的医疗舱。我无法做到看着他虚弱死去。
机甲舱门外是茫茫宇宙,有一波又一波未知的能量涌动,没有逃离爆炸的能量塔辐射范围我们就还是很危险。可我只是作为路易斯的医疗舱旁边,我看着他,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度过的那些天。
赛琳娜后来说找到我的时候,我把自己身上划了很多条口子,伤口结了痂又被划开,血糊了路易斯躺着的医疗舱整个舱门。我当时像疯了一样,在反复翻看自己的个人终端资料,翻的全是过往的生活信息。
14
超星历1379年年尾,我和路易斯的医疗舱一起漂泊宇宙的流浪之旅终止与陨石区外。
是赛琳娜带着一队人找到了我。
我并不感谢她。
这位为我义愤填膺的好友,我最信任的好友,在3102号文件里扮演的是监督者的角色。
如果我是3202,她是否也仍然是我的监督者?
被带走之前,我的目光越过了透明的一部分机甲舱门,看到的是外面遥远浩荡的陨石群。
那个神秘人希望我看到的是什么呢?我不得而知了,在我进入陨石区前我已经不得不返航奇迹星。
15
超星历1380年,我终于再次见到了程启。
是我回到奇迹星的第二天,仍然是在医院里。
医生给我做了全面检查,说我还需要留在这里,他们不确定我生了什么病。
程启是来看我的,那双蓝色的眼睛一如之前。他没有解释为什么十年期满没有回来,没有说他在那边经历了什么,他甚至也没有陪我待太久。
不过也无所谓了,我不在乎,我并不需要他陪。
我不想见到任何人。
事实上我漂浮在宇宙中时,甚至并不决定返航。如果不是他们追捕到了我,我应该会带着路易斯一起闯入无人生还的陨石区。我那时候陷入了某种疯狂,我想要去看一看,那个小行星上遇见的疯子说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大概在程启离开后的第三天,我才从个人终端看到我带着路易斯逃跑之后奇迹星上不休的争论:卫星w-1的能量塔爆炸的事,他们说是受轨道车的影响。大众质疑轨道系统搭建是否安全合理,似乎也查出来确实存在什么问题,但是到底有什么问题,那些报道里却并没有写明。
这条轨道的总设计师……是我。
我难辞其咎。
于是我的病床从医院被挪到了审判所。
他们问我,设计w-1的轨道系统时,是否抱有某种反人类的目的。
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目的。
我说我没有。
设计通往w-1的轨道系统时,我想的是,我要离路易斯更近一点。路易斯当时在w-1负责能量塔的搭建。我喜欢他,所以那时候我觉得这个项目是上天告诉我,要用自己的能力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
虽然我当时抱有这样恋爱脑的想法,但我做这个项目的时候用了一百二十万分的认真。我跟着技术部一趟一趟地跑w-1,那时候去卫星的路还只能搭乘飞船,往返需要两年时间。我们跑了三次,也特意去了邻近卫星以及空间站,调取了大量的数据,分析比对,绘制的图几乎将个人终端储存空间占满。
确定下来的方案都修改了无数遍,多方研讨层层审核批复下来之后,也是我亲自带着工程队去督工。
我用了九年和浩浩荡荡的几万人一起完成了这个项目,预计使用寿命是三百年。
我并不反人类,我只是曾经那样拼尽全力地喜欢过一个人。
视频是我和一坨隆起的仿佛废铁的能量体一同站在暴风雪肆虐的小行星上。这一段曾经被对方抹去,没有任何人发现过他曾出现过的痕迹,然而它现在却摆在审判席上,召示着我的“不法行径”。
而后他们拿出了其他证据,证明我曾经在这个极端反人类的家伙的帮助下屏蔽掉路易斯家里的信息检测仪器,堂而皇之窃取机密;我在研究所进行的一些调查的小动作也被认定为是“窃取机密”。
我无法辩解,因为这些小动作确实是我干的。
我曾以为我私底下试图查找关于3202这一串数据的事天衣无缝,毕竟我自认为做得还算小心,也及时将我调动浏览的信息全部粉碎,那些东西以现有的任何一种技术都是无法还原的。
可是我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百口莫辩。
对于他们指控的反人类罪我并不认同,我觉得这样草率地将我调查的事与反人类罪联系到一起,这帽子未免太大。可能是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没有人愿意相信我哪怕一点点,指控我的代表里有很多当年的同事,我们曾经同吃同住,彼此鼓舞着一路走过来,他们不是坏人,我也不是坏人。
我看着他们,忽然想,如果我不是我,而是CHB3202,或许这一切都是说得通的。
16
CHB背后的真相究竟是什么,这个东西是官方的还是非官方的,我如果是人造人3202,那么他们所有人都知道吗?
我现在审判席上,心越来越凉,在他们的目光里,我前所未有地觉得悲伤。我很想大声地问出来,问审判长,问所有指控我的人,问他们关于人造人计划的真相,问他们我是否与他们并非同一物种——哪怕我们一样能流血,会爱会恨会受伤。
但我没能问出来,我听见咔嚓一声,而后我失去了所有知觉。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我又看到了那个人——那个无声无息潜入医院的家伙。而周围的一切……是出现在我梦里的场景。我看到了那扇门。
事实上这里除了那扇门,和那个人,也没有别的了。
我问他到底是谁,他没有回答。我问他我为什么会在这,问他知不知道CHB,也问他我是不是人造人。他皱了皱眉,走上前来,而后我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被切断。
这种感觉仿佛我整个人直接暴露在太空里,即将窒息而死。
但这种窒息感没有维持太长的时间,我面前的这个人忽然倒下了。
而后我脑海里响起了一声叹息,那个曾在暴风雪肆虐的小行星上出现过的疯子的声音再次传入我耳中,他说:“这里是第三空间,CHB实验室的第一百一十二间房,真相是什么你现在应该已经知道了。”
我沉默。
我记得我的一切,记得小时候在培养室里的生活,记得我送给一个小男孩一只蝴蝶,记得我如何对路易斯一见钟情,也记得我怎么考入的凯诺丝学院,怎么进的研究所……
我记得我人生的大大小小无数件事,我有血有肉,我哭过笑过,我会痛也会生病,我要需要吃东西也需要喝水。我怎么能接受我不是人?
疯子变成了一团黑色的类人生物形态,带着我走出了门。
在这个除了门还是门的奇怪空间里,我隔着门看见了许多的“人”。完整的,破碎的,机械制作的,半机械化的,和正常人没有什么区别的……他们——姑且称作他们吧,有的会动,有的不会,还没来得及被拼装,就那样像一个沉睡的架子一样立在房间里。
此情此景,多么像很早以前培养古地球人类的那些培养室?
第三十三号房间,我看到了真正击垮我的东西。那个闭着眼睛在墙上靠着、呼吸均匀的女人,分明正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