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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28.2 ...

  •   28.2

      在安德烈还是小男孩的时候,父亲把他带到一间奇怪的剧院里,没有布景和演员,舞台上只挂一张白色方幕。突然,一个无中生有的世界仿佛来自海底,从黑暗里跳了进来,幽蓝的光由他们头顶神秘地越过,在白幕上幻化成僵硬快速活动的人物、街道,在充塞银幕的巨大面孔上,任何一个表情都震撼惊人。安德烈紧紧攥着老科萨柯夫的衣角,不明白大人们居然鼓掌、哈哈大笑。直到灯光亮了,这个世界又隐没进虚空,剧场又小又脏,安安稳稳,弥漫着进城的木材商人身上的焦油味儿。
      这是不可理解的,神奇而恐惧的经验,这种感受,突然在此时此刻控制了他。他又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吓呆的小男孩,孤独地坐在黑暗里看一场诡异的电影,想要抓住身边人的衣袖,却发现对方的脸突然出现在巨大的银幕上,他没法松开手也不能叫出声,只有像梦魇一样等着现实世界的灯光。
      一觉醒来,他应该仍旧坐在白嘴鸦的叫声中弹琴,而那必定是一首永远会出错的曲子。

      博拉列夫斯基走过来,从办公桌上拿起打火机,把信封连同两个文件凑到小小的蓝色火苗上,动作镇静而迅速,手指并没有发抖。然后他把灰烬倒进熄灭的壁炉里,回过头,等着安德烈发问。
      然而安德烈没有问任何问题,他默默地穿上鞋和大衣,在博拉列夫斯基一言不发的注视中提起他的箱子,似乎还低声说了句“对不起”之类。
      博拉列夫斯基抱着双肘看着他,静静地说:“门岗不会让你出去的。”
      安德烈奇怪而茫然地看了一眼,似乎他的话毫无意义。他轻轻推门,仿佛怕吵了什么人似的,象个透明的影子消失在黑暗的楼梯上。
      屋里只剩下了博拉列夫斯基,他缓慢地坐到了高背椅上,过了良久,深深叹口气,伸手去抓电话机。

      爱聊天的瓦西里已经换岗了,军区大院门口的哨兵放下电话,莫名其妙看着安德烈.科萨柯夫在严寒的清晨,从银白色的雪松夹道深处踽踽而来,渐行渐远。

      列宁格勒的电车新线是五年计划的骄傲,彼得堡人的宠儿,谁说基洛夫不是用它才开始赢得市民的爱戴呢。从夏宫到彼得要塞,从艾米尔塔日博物馆到阿尔谢纳尔机床制造中心,这些干净的、快活的天蓝色家伙哪里去不了呢?连在新线上服务的女售票员,也比其他线路上多出一股子活泼劲儿,几乎叫人盼着她们不客气地皱起小鼻子,操着脆生生的嗓门来查你的票。
      眼下这趟早班车里,有个姑娘开始皱鼻子了,天光还没大亮,唯一的乘客从圣母公墓上了车,既没出示季度乘车证,也不过来买票,坐在空荡荡的车厢后面望着窗外出神。
      女售票员从摇摇晃晃的车厢里穿过,“同志,请给我看看您的季票——老天爷,安德烈.彼得罗维奇,安德鲁沙!”
      安德烈抬起头,也吃了一惊:“莲娜!怎么是您?”
      莲娜.鲁茨卡娅冻得红红的小脸笑成了一朵花,“您没想到吧,去前秋天就录用我了,您还在波兰比赛哪。真高兴遇上您!可惜卡佳和玛鲁霞不在,那阵子您上报纸的时候,她们怎么都不信我和您是邻居!”
      安德烈听到“报纸”,低下了头。
      姑娘察觉到了什么,她猜想安德烈是从父亲的墓地回来,随后发觉他脸色又青又白,比过去瘦多了,颧骨现出来使琥珀般的眼睛显得更加幽深而憔悴,瞳仁象深潭里卷起的一个漩涡,和过去一样叫她既猜不透,又放不下。
      莲娜忽闪了下眼睛,很快找到了话题,兴高采烈地向安德烈说起她的工作和共同的熟人来。

      电车在黯淡的晨光里飞快前行,涅瓦河的冰面上,孩子们冰刀的痕迹刚刚被夜里一层新雪盖住,每一棵红枞树皮上都挂着亮晶晶的薄霜,空气澄澈透明,如同一块巨大的水晶将整个城市包裹起来。涅夫斯基大道在白桦树庄严的队列中空阔地迎接黎明,海军部大楼依然亮着彻夜的灯光。
      这是普希金和果戈理的城市,柴可夫斯基和格林卡的城市,爱挖苦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怀着酸楚的柔情盼望在这里死去的城市,他严厉的、惨遭谋杀的父亲渡过一生的城市。
      任何一扇古旧的大门背后都再也听不到安娜卡列尼娜轻盈的脚步声,任何一个深夜都再也见不到寻找外套的幽灵在涅瓦河岸徘徊。而他将要离开这里,永远离开。
      他听见莲娜快活地说:“下雪了。”

      下车之前,莲娜叫住了安德烈,姑娘犹豫了一下,“安德烈……有件事得告诉您,我……订婚了。”莲娜的脸颊突然通红,“您是知道的,我一直喜欢您,不管您怎么看待我,我喜欢您……可人总得找个人来爱……”她睁大黑葡萄般的眼睛,羞怯又坦诚地看着安德烈。
      安德烈愣了一下,突然紧紧拥抱了莲娜,“莲诺奇卡,亲爱的,您一定会幸福,永远幸福。”然后他跳下车去,飞快地消失在涅瓦大街上。

      安德烈在奔跑,在飘飘洒洒的雪花里拼命飞奔,他想喊叫,他的胸口下面藏着巨大的哽咽,象团火在燃烧,一种早已存在却并不真正了解的柔情,连绵不断冲击着他,他仿佛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这个世界,他知道了他爱列宁格勒,爱俄罗斯,爱米沙、父亲和莲娜,并且知道为什么爱;他知道了为什么存在音乐;知道没有一种爱会悖逆其它的爱。音乐是生活,是冰融于水,是水融于水;生活是爱,不是恶;音乐是爱,不是恶!

      安德烈气喘吁吁,一头趴在涅瓦河边的铁栏杆上,栏杆冰冷刺骨,他却觉得手心滚烫,他向天空抬起头来,看着纷纷扬扬的雪花从云层外浩瀚的世界飞来。

      "这不是雪,是洁白的柔软的时间。"*放大的历史的时间覆盖了这座城市,把安德烈固定在坐标的中心,所有的安娜卡列尼娜,所有的普希金和格林卡都沿着坐标向他走来,向他的音乐走来。他在时间的浇铸里看见了自己。

      睫毛上的霜花迷离了安德烈的视线,他觉得自己上衣口袋里有个东西在灼烫着他,是昨夜随手装起来的那封旧请柬,如同他的第二颗心脏,突然开始跳动,仿佛预示着,通知着他什么……
      在道路的远方,出现了一个穿深绿色军呢大衣的身影,列宁格勒年轻的司令员从飞舞的时间精灵里穿过,一步步向他走来。

      (第一部完)
      谨献给圣彼得堡建市300周年和肖斯塔科维奇诞辰100周年。
      彼得堡始建于1703年,这是一份迟到的礼物。

      *格罗斯曼《生存与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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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历史背景的几个说明(我的人品问题,嘿嘿)

      1.米沙的父名——Alexanderovich应译为“亚历山大洛维奇”而非“亚历山大耶维奇”
      2.苏联内务部1929年还没成立,契卡的负责人当时应为缅仁斯基而非亚戈达。但缅仁斯基多病,雅氏当时已有实权。
      3.批判安德烈歌剧的文章不应该由日丹诺夫写,此时他还是不是苏共主管意识形态的主官,而很可能就在列宁格勒当二把手。
      4.人物和情节的确有原型(一些情节与言论,比如钢琴比赛和“音乐家职业选择论”,原型来自肖斯塔科维奇和图哈切夫斯基之间的交往——考证于肖氏的自传《见证》,但其实这个自传也是真伪莫辨——所以小说家言,姑妄听之),需要声明的是我对历史人物并无任何恶意,绝非影射这两位苏联名人的倾向有何问题,纯粹是借鸡下蛋,闲得蛋疼……

      以上由于涉及事实,非承认错误不可。其它的,都是设定,按天大地大,作者最大这一革命原则处理。

      告解鸟,轻松鸟,飘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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