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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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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1.
安德烈跟在司令员身后离开大厅,一路上博拉列夫斯基亲切地不停点头,应付凑过来致意的人们。安德烈感到自己身上落满了目光,略一迟疑,司令员已经停下脚步在花园里等他了。
院子里充满玫瑰和紫藤的芬芳,繁茂的灌木中夹着一条笔直的小道通向后面高大古老的建筑,路边有一棵巨大的栗树,星光从树叶间闪烁不定地透过来。博拉列夫斯基站在树下,带着惯常的微笑侧头打量了一眼安德烈,“有点不习惯吗?”这稍稍带居高临下的语气很像那天搭救他的时候,安德烈不禁一阵轻微的窘迫,幸好对方没有再看他,而是向前方伸出手指:“您看,与圣彼得堡同龄的杰作。请随我来。”
穿过宏伟的宫殿排廊,他们一前一后走在古老的大理石台阶上,富丽而阴沉的穹顶向他们压下来,灯光很暗,安德烈不得不一面留神脚下,一面竭力跟上博拉列夫斯基猫一样敏捷的步子。花纹精美的玉石浮雕和落满灰尘的华丽壁灯在他身边交替闪过,不断向他暗示那些曾经在这里反复回荡,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热情和阴谋。一路上两人都保持沉默,直到博拉列夫斯基突然停下脚步。
“叶卡特琳娜的寝室”。司令员阴郁地说。
安德烈想象着年老的女沙皇孤独地坐在壁炉边与死神斗争,衰老的脸和岩石一样的威严。这情景让他打了一个冷颤。
“黑桃皇后不愿意退场……”他听见博拉列夫斯基用很低的声音自言自语,全身笼罩在阴影中。
从沉思中清醒的司令员,忽然发现科萨柯夫在小心翼翼地观察他,他转向后者:“您怎么想?”
安德烈没来得及撤回目光,脱口而出:“真不寻常,就像您一样,我从未见过像您这样的人。”
博拉列夫斯基并没特别在意,只是淡淡一笑。但是安德烈凝视着他继续说下去,“我想您一定厌烦了大家类似的话,米哈伊尔.亚历山大耶维奇。但我敢发誓,我的父亲,在帝制时期和苏维埃时期所有的演出年代里,从没有看见过一个身处高位却不是装模作样喜爱艺术的人。”
这句尖锐的评价提醒博拉列夫斯基想起了音乐会上挡驾的那一幕。他不禁笑了。“您父亲是个有趣的人。他对您的要求一定非常严格吧?”
安德烈犹豫了一会儿,然后用深思过的平静口吻回答:“是的,但不完全是这样。您知道,音乐家是不被允许抱怨的职业。一个簿记员可能会说,他本来的梦想是当个作曲家,但被生活所迫当了簿记员;作曲家就不能这样抱怨,他不能说自己本来想当簿记员而被迫成了作曲家。没有人能强迫你从事音乐,如果不满意可以去做别的——”他一口气说下来,直到发现博拉列夫斯基很有兴趣地注视着他,于是停住了,“我说这些没让您厌倦吧?”
博拉列夫斯基没有立刻回答,仍然在打量他,蓝眼睛在黑暗中如同宝石一样炯炯闪烁,过了一会儿才开口:“生活不完全如同您想象的。不过您说的话很有意思,极为不寻常;尤其是对您这个年纪的人而言。”
两人在黑暗里静默了一会儿。博拉列夫斯基突然想起了什么,兴致勃勃地说:“这里还有一件您会感兴趣的东西,请跟我来。”
六.2
博拉列夫斯基带着科萨柯夫又转过几条回廊,来到整个建筑的最东边的一角,一条陡峭的楼梯向上伸去,底端悬着一条绳索,上面挂着“严禁入内”的牌子。博拉列夫斯基不加思索地跨过去,当他发现安德烈在绳子前面愣了一下没有跟上来时,轻声地笑起来:“不要紧,在基洛夫这里我有一点小小的特权。”随即轻轻握住了安德烈的手腕,拉着他走上这条几乎笔直的楼梯,动作自然如同对待一位女士。
安德烈最后发现自己站在整个宫殿最高的阁楼里,不过这是一间屋顶极高的阁楼,刚刚升起来的月亮正从天窗里洒下水银色的光辉。正中央有一架巨大的三角钢琴,琴盖上铭刻着皇室的双头鹰徽章。安德烈倒吸了一口凉气,被牢牢钉在地上。
他的反应在对方意料之中,博拉列夫斯基轻轻抚摸着琴盖,突然变魔术似的将它一下子掀开,洁白的琴键如一长列整齐的士兵在司令员手底下蓦地跳了出来。他伸出中指久久按住一个键,直到余响化作空气袅袅的流动。
博拉列夫斯基向安德烈挑起眉毛,作了个邀请的姿势。
安德烈慢慢走过去,看着华丽的天鹅绒琴凳,喃喃自语地摇着头“不可思议, 怎么把它运上来的?为什么放在这里?”
“皇后的生日庆典,没有用上。”博拉列夫斯基简单地解释,“需要点一根蜡烛吗?”
安德烈微笑着回过头来,“您愿意的话,可以拿布条蒙住我的眼睛。”
他把手放在光滑的琴键上,仅仅这个动作就使他如同根须接触到泉水的兰花一样鲜明起来,一股清新力量的注入令他变得生动、舒展,充满自信。他在琴凳上整理好坐姿,长外衣下摆象国王一样披散在座垫上。他试了试音,“近期有人来调正过音准。是您吗?”
博拉列夫斯基不置可否,安德烈没有看见他注视自己的目光。然而月色在他面前突然消失了,安德烈陷入一片温暖干燥的黑暗里。他的手指反射性地颤抖了一下。
博拉列夫斯基用手蒙住了他的眼睛。
静止了片刻之后,博拉列夫斯基听见了一种犹如梦幻的奇妙琴声。他能感觉到温热的呼吸喷在手腕上,柔软的发丝落在胳膊上,细密的睫毛在指间滑动,甚至眼睑下血管在博跳,而他怀里的头颅却一动不动,似乎琴键上飞舞的一双纤长的手已经获得了独立的生命而摆脱了肩膀。“这是谁?为什么?”他迷惘地想。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一声疲惫而甜蜜的叹息,手指慢慢被湿润了。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保持沉默。直到看到客厅里的灯火,司令员在花园里站住了,科萨柯夫也只得停住。
“让我的汽车先送您回去。”博拉列夫斯基平静地说,然后招手叫自己的警卫员。
安德烈终于忍住了到了舌边的话:“还能再见到您吗?”
因为司令员没有再看他,独自向大厅匆匆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