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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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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常冷些,冬雪也连着下了好几场。孩子们只有无忧无虑的快乐,摔屁股墩儿,因为滑雪打雪仗而弄湿衣服满身狼藉也毫不在意。而对于大人们,无论是清洁工,汽车司机,还是开小车的工薪阶层,或者是骑三轮车的蔬果摊贩,下雪天无疑对他们有诸多不便。
“这鬼天气,冷的要死啊。”
“就是啊,眼看着寒冬腊月了,挣不了几个钱了,还得回家过年呢。”
“大雪天路不好走哇,早上四点多赶车进城,我这菜叶子都冻死了,也没卖几块钱。唉。”
“车子打滑,开的慢还堵车,早上上班又迟到了,这个月又得扣钱。唉。”
“天一冷就膝盖疼,盖着毛毯子,开上一天车走路都不利索喽。”
大人们没有从冬雪里得到快乐。
对于石胤山的离开,贞远寒好像一瞬间明白了许多事。她有气愤,有失望,有埋怨,也有自责。人生无常,聚散也无常,人只有在失去了后,才能懂得拥有的珍贵和遗失的悔恨。她时常想起自己曾经无理取闹和甩性子发脾气,想起因为她让对方受的伤,想起那些冷战的日子,那些浪费的光阴就好像嘲笑着狠狠打了她一耳光。如今她总想着,早知道离别这样近,那短暂的日子用来积累快乐都不够,何必为了不相干的人和事而浪费光阴,要是对他再好一点,就好了。要是能好好珍惜相处的时光,就好了。可是,岁月悠悠并非代表人生漫长和机会之多,一分一秒,过去了,下一刻就不再是从前了。
贞远寒的新同桌是一个柔弱乖巧的女生,叫谢清秀,人如其名,清婉秀丽,她是一个从偏远山村来的小姑娘,性格坚毅,学习成绩十分优异。
“贞远寒,你好。”她小声打了招呼,站在座位边不动。
贞远寒还沉浸在石胤山离开的悲伤中,淡淡地回应之后再未言语。谢清秀有些窘迫,她不安地扣着手指,头低垂着。
见她一直站着,贞远寒抬起头,朝她笑了笑,拉她过去坐下了。
“远寒,坐了你同桌的位置,怪不好意思的。”谢清秀柔声开口。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他都已经走了,班主任分你过来坐就是你的位置了,以后我们就是同桌。”
“石胤山的这些书本怎么办?”
“来给我吧,不然你的书也没地方放。我给他收起来,丢垃圾桶怪可惜的。”贞远寒微微笑着收拾东西。
他的水杯在抽屉里,里面还有半杯水,早都已经凉透了。桌子上没有盖笔帽的中性笔有些干涩,要划很久才能出油写字。贞远寒一点点收拾着石胤山的东西,把草稿纸、书本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一起,她看着封皮上石胤山的名字,呆了好一会儿,然后把东西都一股脑塞进书包里。
桌面一瞬间变得干净整洁,空无一物;又一瞬间,书本,水杯,笔筒,摆的满满当当。贞远寒看得出神,盯的久了眼睛有些酸涩。
贞远寒好像和以前一样,还是逗闹着沈浩宇,和大家一起吃饭一起玩,惹得大家哈哈大笑,只有白雲明白,她比以前要少很多笑容。好多次她都发现贞远寒在发呆。甚至好几次,贞远寒因为上课走神而被老师骂,在不小心睡着后被班主任发现赶出教室罚站。但当下课铃响,她又变回那个快乐阳光给大家带来欢笑的贞远寒。
谢清秀跟着贞远寒一起玩,渐渐融入了他们之中。谢清秀和白雲有些相似,两个人都内向,不爱社交,只不过白雲是慢热,对不熟的人比较有距离感,但是对于熟悉的人很活泼;而谢清秀,她好像总是有些刻意的疏离和忍让,她总是无时无刻让自己和别人保持距离。贞远寒的活泼热闹多多少少能够感染到身边人,自从他们成为朋友,谢清秀性格也开朗了许多。谢清秀自己一个人租房子住在校外,有时候周六周日贞远寒会带她回家吃饭改善生活。她很少向别人提起她的家庭和自己的私事,贞远寒也从不过问,只是有什么好吃的玩的也都一起分享着,她知道她条件有限生活清苦,明里暗里都帮助了许多。
周六天气放晴了,贞远寒和白雲约好周日一起去买帽子,贞远寒从小到大都是长头发,一直扎着马尾辫,所以从来没戴过帽子,但是白雲喜欢戴帽子,她总觉得大冬天就是要戴个帽子围厚厚的围巾把自己暖暖和和包起来才行。
贞远寒邀请谢清秀:“清秀,你明天和我们一起去吧,我们去给白雲买帽子,然后四处转转。”
“不了远寒,你们俩去吧,我还有事,我就不去了。”谢清秀委婉地谢绝了贞远寒的好意。她的眼睛里冒出来了一点点星光,她的心里开出来一朵小花苞,然而不过短短几秒钟,那抹光便暗淡下去了,花苞也枯萎了。
“明天周天唉,你休息休息嘛,你学习这样努力,也得适当放松一下。步行街有家米粉很好吃,我们三个一起去吧。”贞远寒仍然在坚持。
“真的不了,远寒,谢谢你的好意。我明天早上要帮我爸爸去隔壁县城里送菜,真的没办法和你们一起去,下次,下次有机会我一定去。”谢清秀结结巴巴地解释。她无数次看着校门外那些穿着整洁光鲜亮丽的家长来看孩子,她看着他们亲密地挽着手笑,不可否认,她心里有嫉妒,有羡慕,也有苦涩。她时常眼泪滴落都不自知。可是当她看着佝偻着背的父亲,身体孱弱的母亲,想起炎炎烈日下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家人,她就立刻擦干眼泪,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要努力学习,她要走出大山,要改变自己的命运,改变家人的命运。现在,她如愿地名列前茅,她得到了老师的夸奖和同学们的赞扬,而那些掌声中,多多少少夹杂着一丝轻蔑和不屑,那是她佯装不见的刺。谢清秀经常看着大家成群结队,看着别人开怀大笑,嬉戏打闹,她有时候望向贞远寒白雲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希望和炽热,同时,也包含着些许妒忌,最后将这些复杂的感情幻化成自我悲悯,红着眼低下头。
现在她终于有了好朋友。
她想,和贞远寒成为朋友真好啊,她甚至有些邪恶的想到,万幸石胤山走了,才能让她有机会成为贞远寒的同桌,才能成为她的朋友之一,哪怕不是第一重要的位置,她也知足了。然而拥有朋友的快乐并没有消弭她的自卑和敏感,就像现在的她,她多想和他们一样,星期天睡到自然醒,然后快快乐乐去逛街玩乐,而不是违背本心地拒绝,转头不得不帮父母分担家庭的重担。她有时候想想,人人生来就是不平等的吧。
贞远寒朝白雲看了一眼,白雲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她拉住谢清秀的手,安慰她:“没事清秀,那就这样,我和白雲明天早上和你一起去,我们也可以帮忙,帽子就先不买了,以后有的是机会。”
“不用了远寒,你们俩去玩吧,大冬天又要早起,很冷的。”谢清秀急忙谢绝。
“没关系的,大不了就当是体验生活了。我们一起去咱们人多力量大。”贞远寒说着,顺手搂住谢清秀的肩膀,另一只手揽住白雲。
谢清秀心里五味陈杂。她想起来父亲红着脸和别人为了几毛钱而讨价还价,甚至有时候被顾客骂,每次她觉得那多余的几毛钱不过是杯水车薪,为了几毛钱而自取其辱实在是不必,可是父亲总是笑的开怀,将大黄牙全部露出来,每一根胡茬都高兴地颤抖着立起来,随后将几毛钱小心翼翼地收进上衣口袋中。她有些害怕被别人看见卑微的父亲。对于贞远寒的热心肠,她很感激,但是她听见她说,大不了就当是体验生活了,她的心里又升起一丝不快。是啊,对于不缺钱的人来说,吃点苦不过是体验,是平淡的日常生活里的调剂。而对于穷苦的劳动人民而言,那些是他们日复一日的生活,那些与生俱来的苦难就是他们活着的全部,他们大多数人都是在黄土地上出生,然后面朝黄土耕耘一辈子,最后悄无声息地陨落在黄土中去。
人世间总是充满了讽刺。数以万计的穷人为了活下去,为了养活家里的几口人而卑躬屈膝,他们被生活磨平棱角,放弃尊严。从来没有任何一个穷苦的人会觉得苦难是人生的磨砺,梅花香自苦寒来、先苦后甜从来都是幸运儿对于人生路上的荆棘而做出的假释。他们会苦尽甘来,实乃因为他们本身就是得到了幸运之神的眷顾,他们的人生之路哪怕有风浪,最后也会走向既定的完满终结,这样看似波折的完整人生会被书写成刻苦磨砺所得的幸福和成功,从而获得世人的赞扬和歌颂。这一切天定的不公本身就像一个笑话。
第二日一大早,五点天还未亮,贞远寒打着瞌睡哆哆嗦嗦从温暖的被窝里面爬出来,收拾洗漱一番就匆匆出了门。她和白雲,谢清秀约好在火车站门口见面。贞远寒很少起的这样早,上学时候闹钟响三遍,每次都是被妈妈揪着耳朵骂骂咧咧才起床,然后每次都紧赶紧踩着铃声踏入教室。她从小区门口买了三份摊饼,加了鸡蛋烤肠和蔬菜,满满当当地提了一手,赶忙打车去。
司机师傅是一个中年大叔,约莫五六十岁的样子,两鬓有些白了。上车就开始和她断断续续聊着天。
“小姑娘,坐火车去啊?”
“对。”
“这鬼天气可冷了,我这车里没开空调有些冷,你别见怪。”司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贞远寒看着窗外,天空渐渐泛起鱼肚白,黑蓝色正在慢慢褪去。前面的十字路口围着一大群人,他们裹着军大衣,戴着大棉帽,双手插在袖子里,焦急地踱来踱去,眼睛时不时地盯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
贞远寒有些纳闷,以为出了什么事闹这么多人,便开口询问。
“师傅,这些人是怎么了?”
“哎呀,小姑娘,你们不知道,看一看,这些就是等着打零工的人。一大早四五点就来这排队了,有时候半夜三四点就来了,就为着有哪个工地需要临时工能早早抢上个一天的活计。这年头打工越来越难了,有的人站一天也等不了个活。你们还是得好好学习啊,我们老了不中用了,又没念过书,做工人家也不要。我这些年开出租,肌肉萎缩走路都不利索了……”
司机师傅絮絮叨叨地说着,他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讲述着他们这一辈人的心酸和不易。贞远寒看着窗外的人和物飞快地向后退,她看着后视镜里那人群变得越来越小,最后车拐了弯,那些人消失不见了。
车站门口他们碰面了,谢清秀的父亲很高很瘦,皮肤黝黑,看起来憨厚老实。他感谢贞远寒和白雲来帮忙,一直夸他们俩,对他们笑的合不拢嘴。他们上了车,这是清晨最早的一趟列车——城乡列车,专门为了城乡之间的农民赶集的“幸福车”,大家都叫小慢车。车厢里环境不算太脏乱,但也绝对算不上是好。有些老农还带了鸡鸭之类的家禽上来,车厢里可以听见动物的叫声。还有卖蔬菜水果的人,他们互相推销着自己的东西,一边叽叽喳喳地聊天。由于人太多了,后几个站上来的人没有座位坐,他们就随地而坐,或者坐在自己拉果蔬的大箱子边上。贞远寒和白雲看着眼前的景象,觉得又新奇又好玩,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热闹的火车,虽然车里的气味着实有些刺鼻,但是这样鲜活的生命气息让人仿佛对于生活有了真切的实感。
下车后他们到达了市场,这里面热闹非凡。大集市不同于马路边,这里琳琅满目,分门别类地摆放着不同的摊点。谢清秀父亲找到蔬菜大棚,然后他们一起推着一车菜走进去。里面已经没有地方可以摆摊了,外地人不比当地方便,他们早早的就来占了位子。谢清秀父亲皱了皱眉,低头叹了口气,又立刻换上笑脸朝角落的两个中年夫妇走去。
“老哥哥,我们从隔壁来的,路远没赶上好位置,请你们行行好,给我这个破车挪点地方。”沧桑的男人此刻佝偻着腰,低声下气地请求着这对夫妇。
“这已经很挤了,没地儿去了。”中年男子不耐烦地挥挥手。他们一大早来摆摊,只占到个角落的位子,到现在还没开张呢。
谢清秀父亲又唯唯诺诺地恳求着,希望能挪出一点点地方来,最后夫妇听得烦了,终于松了口,往里头挤了挤。
他们就这样开始了一天的生计。贞远寒活泼伶俐,拉来了不少顾客,白雲和谢清秀就在旁边帮忙装箱打包。一整天下来,又冷又饿,可是他们心里得到的是充实和快乐。
“丫头们,今天谢谢你们俩了,来,这把菜带回去吃,叔叔也没啥好给你们的,就这点菜是自己种的,绿色健康,不值什么钱,你们别嫌弃。”
“不嫌弃,叔,我们老吃打了药的蔬菜,身体都给吃坏了,这自己种的菜最好了!”贞远寒和白雲欣喜地接受了谢清秀父亲的好意。谢清秀从一开始的尴尬不自然,到最后只剩下感动,今天贞远寒和白雲真的帮他们大忙了。她和父亲嘴笨,不善交际,贞远寒伶牙俐齿吸引了好多顾客,今天是有史以来东西卖的最光净的一天。
贞远寒和白雲手挽手走在回家的路上,他们疲惫,快乐。如果不是因为谢清秀,他们大概永远不会经历这些场景。他们的父母也是从曾经的艰苦岁月一步步奋斗而来,但幸运的是,他们的出生是享受在这些苦后甘甜之下的。人的出生无法计较对与错,但他们明白了,自己只是比别人多了点幸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