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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火舞西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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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直觉得自己很廉价。即使身披华彩,头戴金钗,一身的锦缎华裳,也仍蒙不上她心里那股耻辱的黑泉。
随侍她的丫鬟墨梅常常说“小姐是个雅致的人,绝世名伶,艳丽无双。”她却垂下浓密的长睫,勾起嘴角幽幽一抹暗笑。的确是雅致的人,只是每日花的是恩客赏赐的银子,身上穿的是承欢显贵的舞衣。二十只翠玉华簪别在发髻,唇点朱砂,眉若细柳,莲步缓缓,姣姣生情,这般地极尽姿颜为何?还不是为了那兜兜转转生涩两字:生存。
白公子说过,女人若是够美,那岂止是荣华富贵。女人若是够美,一样不动一兵一卒,亡国倾城。她听白公子的,但是她不愿做那荣华富贵,倾国倾城的女人,因为这辈子,她只要跟在白公子身边就好,她做他的美人,江山还是那片景秀江山,江山美人两不侵。
1
一首闺怨曲,颠颠倒倒反反复复练了一个晌午,总有那么一丝走音之处。她皱了皱眉,一手拿着谱子,一手在那柄红漆桃木古琴之上细细拨弹,丝竹声声穿墙而出,屡屡不绝,琴不醉人人自醉。她每天都要这样拨上两曲,悠扬的琴音在整个韶华楼里迂回荡漾,恍若袅袅仙音般让人痴痴留恋。
金妈妈说她就是整个韶华楼的聚宝盆,有多少王公贵族,俊雅公子为听她抚琴一曲,看她曼舞一支往这楼里狠狠地砸银子。而她偏偏人淡如菊,只是信手一拨就打发了无数男子的殷勤。金妈妈宠她,从来不打不骂,衣着光鲜,素装巧饰,不像是个青楼里的歌舞伶,倒像皇宫里飞出的一只金凤凰。
她也的确生得美,美得让得不到她的男人都称她红颜祸水。
而她这样的祸水却在尚书府抚琴回来的那个午后看到了让她此生难忘的人。
他很年轻,并不华贵,只着一身白色轻衣,手持着一柄折扇垂着眼站在花圃前同浇花的墨梅说笑,浓密的睫毛在阳光柔和的折射下乌黑柔亮,眯起眼微笑时,眼里的水波潋滟清透,整个庭院都因为他顷时变得祥和而宁静。从未见过这样的男子,如此的温和儒雅却又浑身包围着不可亵渎英气。
墨梅见她回来,放下手中的水壶,明亮地喊道
“小姐,你回来了!”
年轻的公子随着她的目光看向她,迎着阳光微微眯起了漆黑的眼,睫毛微微翕合,目光与她相触时微微一笑,温婉动人。她怔然望着眼前的人,就在这个庭院里,离她不足两米,却让她从心深处感到遥不可及。
“小姐,白公子是来听曲子的,等你很久了。”
她回过神来,眼前的公子依然一副浅笑的神态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蓦地感到脸颊滚烫,竟无缘无故地害羞起来。
匆匆进房换了衣服,一身火红色的流苏长裙掩盖了她今日的疲累。手指在桃木古琴上轻拨两声,调好了音律,悠扬婉转的琴音便娓娓而出,对面坐上的公子撑着额角微微地在桌上打着节奏,嘴角总挂着涵盖不了的微笑。
一曲终了,她欠了欠身,对面的公子却是半眯着双眼没有丝毫反应。她不禁问道:
“公子可满意?”
年轻公子忽然睁眼,漆黑玲珑眸子让她蓦然动容。
“我赎了你,可好?”
几乎没有思考,她便脱口而出
“好。”
2、
金妈妈、墨竹甚至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她会答应,但那白衣翩翩的公子却仿若意料之中,清俊的脸上镇定安然。
金妈妈自然不想她走,她是她的聚宝盆,是她的银子,是她韶华楼的花魁支柱,所以一口提出十万两的赎金。这连她都觉得过分至极,当初金妈妈买她时和黑市的人贩子讨价还价许久才出了十两银子。而这倒卖出手竟要十万,她这个小小歌舞伶未免太值钱了。她面色苍白地看向白衣公子,而那公子却不急不缓,放下一叠银子,金妈妈一数,竟是有五十万两。这样一来,全韶华楼的人都认识了这个姓白不知名的公子,也都眼睁睁看着他握着她冰凉入骨的手步出韶华楼。
走得如此匆忙,竟由不得她去换一身淡雅的衣服来称他雪白的袍子。他却侧头对她垂目一笑。
“不用换,我喜欢你这一身红色。”
他是个素雅的人,从头至尾都是,可却极爱她着一身红色,他说那像火,像生生不息燃烧的火焰。甚至给她取的新名字都带着那如火如荼的色彩。他说
“你是我白西楼的红色,就叫西红。”
她喜欢这个名字,更喜欢他说自己是白西楼的红色。
她是他的,自见到他开始便是。
不知他将一个个小小歌舞伶带在身边为何,他甚至没有让她带上琴。在洛阳最大的客栈吃过晚饭,他便带着她在洛阳繁华胜白日的夜市闲逛,购置了许多衣裳,都是烈烈的红色,顺便给她重新买了一柄古琴,上好的楠木和马尾,配上名师的打造雕琢,每一个音都润泽清透,一曲长恨歌后,整个店铺的观客哗然,他站在人群之中,对她颔首一笑,珠玉生香。
洛阳繁华的街道上,她第一次跟在一个人身后片刻不离,生怕突然他就消失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他是如此遥远而淡漠的人,即便身旁车水马龙,人潮涌动,依然丝毫打扰不到他的清雅。
在城北途径的偏僻小道里,她看到那些常年贩卖女孩的人口贩子,他们永无止尽的潜藏在黑暗里。而跪坐在地上的那些女孩,目光惶恐而麻木,没有将来,更不知将来为何物。她扯了扯他的衣袖,他顿了顿足回头看她,她指指那些落魄的女孩。
“你能帮帮她们吗?”
他温婉的神色一成不变。摊开两张银票放在人贩子手中,人贩子大喜,笑呵呵地将女孩们推到他面前,自己转身没入了漆黑的深巷。他将另一叠银子放入领头的女孩手中,便牵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巷子,脚步沉稳,不容她驻足,她急急地唤他:
“白公子……这样,她们还是会被人贩子拐去的。”
他回过头来,漆黑的眸子在寂静的夜里更加深邃晶亮。
“红儿,我能救你,但救不了所有人。”
她似懂非懂,只是那时起心里开始堆积小小的埋怨。他有钱,却为何不愿去救更多的人。
3、
白公子极温柔却不多话,她问他的,他也是挑一些来答。
她曾经问道
“你为何要赎我出来。”
他半眯着眸子答
“因为你不适合那里。”
“你又为何要出五十万两来赎我。”
“因为你值。”
白公子说每一句话都温柔而肯定,这让她打心底里高兴。
洛阳的冬天来的很早。白公子在洛阳的城郊买了一所住宅,不大,但是相当清净,还给它起了个素雅的名字,叫“楼云小榭”。第一天搬进楼云小榭的时候,他抚着她流苏般的长发,说“这是我们的家”。
洛阳下第一场雪的时候,白公子又给她买了条火红的火狐披肩,她就裹着披肩在生着炉子的屋里同白公子一起教新买来的鹦鹉说话。
白公子拖了一粒葵花籽在掌心,鹦鹉脑袋一伸便急急吞入口中。
“红儿,你想教他说什么?”
她仔细想了想,也学着白公子拖一粒葵花籽在掌心,看着那玲珑的小鹦鹉将它吞下便“咯咯”地笑起来。
“白公子永远不要丢下红儿。”
她又捏了一颗葵花籽。
“白公子永远不要丢下红儿。”
三颗。
“白公子永远不要丢下红儿。”
……
他就陪着她在这屋里教小小的鹦鹉说话,门外已是漫天飞雪,纷纷扬扬地包裹了整个洛阳。而她却觉得,洛阳的冬天第一次如此温暖。
第二天起床白公子就抱着新置的棉被敲她的房门,她发丝松散地跑去开门,白公子放下棉被后看着她无奈地摇头,然后指指梳妆镜前的座椅
“红儿,坐到那里,我给你梳头发。”
她乐呵呵地坐在梳妆镜前,身后的他拿着楠木梳子细细地理她睡了一夜纠结的长发,每一梳都非常小心,生怕弄痛了她。最后在发间缀上一只火凤发簪,他放下梳子,望着镜中美艳无双的女子,眼波流转,竟有丝丝的感动。
推开房门,她一声惊叹。门外早已是个银装素裹的世界,厚厚的大雪遮盖了院子里的青石砖地,院子里两棵冬青也成了两个伫立的白色巨人,稍有风过,簌簌落落的雪块便落到地上,在厚厚的雪堆上砸出一个个白色的雪坑。
她穿好靴子便迫不及待地奔向雪地,仿佛一个顽皮地孩童,脱离了父母的管束肆无忌惮地疯狂玩耍起来。他轻轻叹了一声,恰似无奈,又有些宠溺,抱着她遗落的火狐披肩追了上去。
院外莲池里的水早已结成了厚厚一层冰,积雪将整个湖面堆积成一片银白色的平原。她在湖边围着转了两圈竟跑到最低的岸边站到了湖面之上,见脚下没有任何动静,她就开始大胆地在湖面之上奔跑。
细细地雪又开始绵密地落下,沾染着她刚刚梳好的发髻,他站在岸边,望着一片白茫茫的湖心之中火色的蝴蝶翩翩起舞,不由痴痴地醉了。
这积了一夜雪也冰冻了一夜的湖面本该牢固地可以任由奔跑的,但却不想一声清脆的“咔嚓声”由湖心响亮地传来,接着便是那火红地蝴蝶“啊”地惊呼一声,火红色很快陷入了破裂的冰层之中,厚厚的冰层也随之四碎至岸边。这一秒他真的是吓坏了,任由他平日如何地淡然宠辱不惊,此刻却也慌慌地丢下手里的披肩,足尖轻点,跃身而起,几个飞跃之后一手搂起整个身子已经没在湖中的娇小的人儿。回身飞跃上岸,怀中的人已经哆嗦地像一只受惊的小猫,他脱下自己的狐皮大氅带着暖暖的体温裹着她湿透了的身子,横抱起她回到了屋子。
而怀中的她冻红的双颊上却晕开了更深的红晕,她觉得,所谓幸福,就是如此。
4、
第二年一开春,平静的生活却发生了突如其来的变故。
那日,她一早便上街去买白公子最爱喝的赤豆粥,推开楼云小榭就看见白公子披头散发垂头坐在院内。
白公子从不曾这样狼狈过。她一急,赤豆粥打翻在了身边,她顾不上,急急跑到白公子跟前。
“怎么了?你怎么了?!”
他抬起头来,对上她美艳的脸庞,而她看到的,却是一张白皙俊逸的脸庞上一双充血的眼睛,全无往日的光彩,让她觉得陌生,甚至……恐惧。
但更多的是心里翻涌而来的酸楚。
她摇摇他的身子,唤他
“白公子……”
他毫无反应地望着她,眼里有浓重的血雾。
“白公子……”
她的眼泪已经在眼眶来回打转。
“别碰他!”
门外传来一声陌生男人的厉喝,她猛然回头,夺门而入的男子一手将她扯离了白公子身旁。她使命挣脱,男子却一声暴喝
“你找死吗!他有病,你看不出来吗!”
她怔了怔,愣愣望着白公子。男子见她不再挣扎,便舒缓了语气细细解释起来。
“我是他父亲的故交,也是个游医。而白家的这种病是遗传且无法医治的。”
“你是说,他会死吗?”
“会死,但不是现在,白家的人都活不过二十五岁,但这不是最可怕的。”
他顿了顿,指了指面目呆滞的白公子。
“这种病就像一种狂躁剂,让人嗜血如命,发作时会不断伤害身边的人。即便存在理性,也控制不住身体本能的冲动。”
竟还有这样奇怪的病,她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我是他的,我的命也是他的,他若要拿去,便让他拿去,你分不开我和白公子。”
男子望着眼前红衣如火眼神坚定地她,心里一瞬间的五味杂陈。面前的女子有着举世无双的面容,也让他觉得这样的坚定也是举世无双。他也看得出,她对眼前那个发了疯似的公子更是抱了一颗殷殷艳艳的痴迷之心。但是,正是这样的人,让他怎忍看着她无辜地受到伤害。
“姑娘,你可知,西楼的父亲,也就是我的故交,他正是死在了这样暴虐的病下,发作的那一晚一把火烧了他们的家,全家上下十五口一同死在了那场大火里,唯独西楼那时在太白山学艺才活了下来。”
白公子这样的身世她真的没有想到,不由蹲下身,伸手抚了抚那面色苍白的公子。
“他会一直这样吗?”
“这种病在生命的最后五年才会发作,每个月发作一次,第一次发作持续五天,每月递增,你赶快走吧,越远越好,姑娘,你还很年轻。”
“那有什么缓和的药物吗?发作时他会痛苦吗?”
无奈地望着完全不把自己的当一回事的她,男子深深叹一口气。
“刚刚开春,不要让他受寒,去买两幅安神药,第一次发作控制得好不会伤人。”
“嗯,谢谢你。”
5、
白公子说过,人之所畏,不可不畏。
她在白公子那里度过了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白公子教她的,她都一一记得。白公子要她无论如何都要冷静以对,她也慢慢开始学会了。她也终于明白为何当初白公子对她说“我能救你,但救不了所有人”了。和一个人生活久了,慢慢的就会沾染上他的生活习性,白公子的安静,白公子的儒雅,白公子微微颔首的微笑她都在不经意间藏到了心里,并且暗暗发誓,这一辈子也不会背弃白公子。
白公子说过,她是他白西楼的红色。
喂白公子喝下了一幅安神药后,她在房内生起了本来已经收在柜子中的炉子,突然又觉得一个不够,于是又去自己的房内搬来一个。但无论怎样她都觉得他会冷。
坐在床边一宿未曾合眼,床上的人除了双目充血外再没有别的异象。她微微的放下心来,取来了他给他买的古琴,一曲一曲地拨弹她会的曲子。
第五日的时候,鸡鸣日升,她昏沉地靠在床边睡去,却隐隐觉得一只温柔地手轻触着她的长发。她迷迷糊糊醒来,惊喜地发现床上的人和衣靠在床头,眯着一双温润如玉,漆黑如夜的眸子盯着她,长长的睫毛下依旧是那一双她所熟悉的美丽眸子,她喜不自禁地扑到他怀中,五日的担忧和疲累让她难以自抑地哭起来。
他看着怀中的人儿狼狈地大哭,心理狠狠一阵酸涩,这正酸涩也让他提醒自己:他不得不离开这个若展翅火蝶般的女子了。
怀中的人哭得累了,抬起头来第一句话竟然是
“白公子,我们成亲吧!”
这是他料想不到的,也是他万万不能的。
“红儿,你还小,不要胡闹。”
“不,白公子,我们成亲。”
她的眼角晶亮的泪水还未曾干透,猫儿一样的眼里却迸发着一股无与伦比的坚定。
“不行。”
“为什么不行?”
“你还小。”
“这不是原因,为什么不行?”
“我说了你还小。”
他愤然推开她,她一个踉跄,跌坐在床沿。
“为什么不行?”
她依然坚定地问。
“红儿,你真胡闹。”
“你觉得我在胡闹?”
“你不但胡闹,你还蛮横。红儿,我说了你还小,你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我不想你将来后悔。”
“白公子你觉得我胡闹,我蛮横?你觉得我嫁给你我将来会后悔?你觉得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难道不是?”
他支起身子反问,眼里浓浓的戾气,往日的温柔烟消云散。
她自嘲地笑笑。
“枉我认为白公子很懂我,枉我将白公子当成了生命的全部,原来我在你心里这是这样一幅模样。那你赎我做什么,我还不如做回我的洛阳第一名伶,荣华富贵,锦衣玉袍,哪一样没有?哪一样不如你给我的!”
她伸手抹去了眼角不争气滑下的眼泪,外衣都来不及披上就夺门而出。他望着敞开的大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6、
春寒料峭的节气,她漫无目的地在洛阳街上闲荡。她真是气极了,但她知道她真正气的是有人亵渎白公子在她心中的地位,就算那人是白公子自己也不行。
她准备回韶华头做歌舞伶,她要在那里等他,只要他一来,她就跟他走,她决意要嫁给他,天涯海角,誓死相随。可是事情总是出乎她的意料,白公子迟迟不肯来接她,甚至看都不曾来看过她,她几乎就要心灰意冷了,但是心里却始终还有层薄薄的执念,于是入夜之后她就瞒着金妈妈偷偷潜出城外。
春风初度,万花献媚,楼云小榭依旧是原来素净的模样。她站在门口徘徊,迟迟不肯敲门。
洛阳人爱牡丹,仿佛是生在骨子里的偏心,她也曾那样喜欢韶华楼里那篇艳红胜血的富贵之花,谁不爱繁华,谁不醉歌舞,谁不求玉珠锦裘绕身,做一世万人羡煞的金凤凰。但白公子的清决,淡萼却恍如一梦,仅仅一个瞬间,一个微笑,一寸阳光的照耀就在她傲世的心里蔚然成风。
她颤颤巍巍,桃花逐流水。
在深深掩上的大门前,她最终还是屈服了,跑上去轻轻敲了敲门。
而出乎他意料的却是出来开门的女子。
身上穿的是同自己一模一样的红色流苏长裙,盘起的发髻垂下两屡青丝,发间傲然欲飞的火凤在漆黑的夜幕里勃发荧荧的火光。她抬起眼来,细长如珠玉般的眸子微微颤动。
“姑娘,你找谁?”
她木然地站着,透过女子的身子,屋内还是一样的楼云小榭,一成不变。
罢了,她失声而笑。
“打扰了,我找错门了。”
在眼里的泪流转而出之前她急忙掩身入了身后的黑暗。
清幽的宅子里,红衣的女子暗暗叹气。
“白公子,你这又何必。”
白衣的公子倚靠在庭院前的柱上,漆黑如夜的眼睛一丝不苟地望着紧闭的大门。
是,他这又何必。
何必将那如火般的女子从纸醉金迷的烟花柳巷中赎出,待她变得如今这般夺目清冽之后,又要生生将她推回过去。
他从未这样叹过命运,而这一次,真是命运弄人。
7、
回到韶华楼她就决意要离开洛阳,金妈妈死劝活劝也劝不住。墨梅在一旁看着突然回来却又一反常态暴躁的小姐,心里不明,但似乎已经猜到些什么。
她连夜打包行李,准备明天一早就走,离开这腌臜得让她意乱情迷的地方。墨梅在她身后唤她:
“小姐……”
她回过头,望了眼这个跟随自己十余年的丫鬟。
“小姐,你要走,让墨梅再帮你梳一次发可好?”
她犹豫了片刻,放下手里收拾到一半的包袱,坐到了梳妆镜前。
一模一样的情景,只是那时帮她打理青丝的人还是身着白衣的翩翩公子,他仿佛还能看到铜镜里他垂眸一笑的模样,暗香自清绝。
满头的发恍惚间已没了往日的光亮。白公子说过,女子不要太愁,否则一夜白头。她还没有愁到一夜白头,只是扯下一根丝发,貌虽在,芯已断。
第二日一早,她就背上包袱,换下了身上一身红衣,却怎也舍不得丢掉,又拆开包袱胡乱塞了进去。墨梅一早便来急急地敲门,她想那乖巧的丫鬟定是来为她送行的,打开门,却看到了墨梅身后一成不变的白衣公子。
依旧是分花拂柳间那个温文儒雅的偏偏美公子。仿佛从一开始就站在那里,从不曾离去。
“红儿。”
他又用温润的嗓音叫她,阔别数日,她却瘦了许多。
墨梅识趣地离开,留下空落落的院里相顾无言的两人。
……
“白公子可知,我现在不比住在你那里,每一天都很忙。”
他垂眼笑笑。
“我想你,所以来看看你。”
“白公子要想的人似乎很多,今日才轮到我?”
“红儿,你别气。”
“要我不气,那你就娶我。”
他看着眼前执意的她,抑制着心里千万种搂她入怀的冲动。
“红儿,我说了我不会娶你,现在不会,今后也不会。”
“呵,现在不会,今后也不会……”
她重重地甩上门,隔断了他所有的眼神,言语。
她还是在所有人都没有告知的情况下走了,她决定去游山玩水,闯荡江湖。她不信她的心就这样被那个薄情的公子毁了,她给天下的男人们抚琴跳舞,她真当把自己打扮得恍若一只金凤凰,绝世的姿容和才情让她短短数月,艳名千里,她还是保留了“西红”这个名字,只因为有人叫她“红儿”,她习惯了这个称谓。
她觉得这一生若是这样过去了也好,不必再为繁琐的感情而烦恼,多少男子的痴心都桎梏不了她。可是偏偏她总脱离不了那个梦靥。她夜夜失眠,心里,眼里,生命里都是那个人的影子。
白公子,白公子,白公子。
8、
四月初始,他遇到了一个料想不到的人。
就是那个曾经出现在楼云小榭,告诉他白公子患有恶疾的男子。
他正好也是那游山玩水的游医,碰上她这个游山玩水的歌舞伶。他道“真巧。”她敷衍地微笑。不经意还是谈起了他。男子的口气沉稳,有种隐匿的伤痛。
“听说西楼现在已经控制不住身体的情绪了。”
“是吗。”
“姑娘,我曾经劝你离开他,可现在你离开了他,我却不知我当初是对是错。”
“他本就不需要我,我也同样不需要他,这没有对错,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如此,姑娘你现在可快乐?”
她抬眼望了望那眼神深邃的男子,默默笑了笑。
“薄情寡意的人,我何必为了他庸人自扰。”
男子欲言又止,看着她稍皱的眉头,还是叹了声,缓缓道:
“不知我是否该告诉你……那夜,你去找白公子,而我恰好带着女儿一起替他医治,你一敲门,他便知道是你。”
……
“他是故意要我的女儿来气你的。他不是你口中薄情寡意的人,相反,他有情有义,他不想害你。”
男子不知何时离开的,她默默站着,她是决意要远离他,这既是他的期望,她就要成全他。只是她不知,邂逅了一个人,然后眼波流转,黯然心动,这样的悸动会牵引她这一辈子,左右她的心,控制她的步伐。
还是那一句,罢了。
她逃不出去,连夜雇了马匹,风尘仆仆,她回到了洛阳。
静谧地楼云小榭外长期没有人修理,已经长出了长长的野草。她敲了敲门,没有人应声,她用力推开门去,扑落的灰尘沾上了她的脸颊,她掸落头上的灰尘,走过前院。院中依然静谧无声,仿佛没有生命存在般冰冷,她愈来愈害怕,怕得浑身瑟所。
白公子。他不在他的书房里。
白公子。他也不在莲塘的亭子里。
白公子。卧室里也没有。
她疯了一样每间房都破门而入,疯狂地喊“白公子。”只是怎的都找不见那个白衣似雪的翩翩公子。她真怕她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真怕他无声无息就在她的生命中悄然陨落。
推开柴房的门,扑鼻而来一阵血腥腐臭的气味。肮脏积灰,蛛网密布的角落里,她终于看到了那个抱着身子,滞然呆坐的公子。充血的眼睛,满面的血污。
她心如刀绞地跪坐在他面前,搂过他怒兽般的身子。
几日几夜他都将自己关在这柴房里,暴虐血液让他不断地伤害自己,他克制不住,克制不住嗜血的冲动,他不想伤人,他多怕自己伤到不该伤的人,多怕自己醒来后看见血污成河的屋子,他赶走了下人,赶走了这宅子所有的人,一下一下抓着自己的手、脸,直到指甲深深嵌进了骨肉里,直到他体无完肤……
而如今这温暖的怀抱又是什么?他看不见,他的眼里只剩下殷殷的红色。熟悉的馨香刺激着他的嗅觉,身体中的血液沸腾,他的眼又开始灼热地疼痛,身体不受控制地猛地掐上她的脖子。手中的人嘶声地喘息,却没有反抗。他的指甲就快要嵌到她的肉里。
她的泪盈盈地落下,在他的指甲快要嵌进肉里时,嘶哑地叫他
“白公子……”
细弱的声音,如惊雷一声贯穿他的耳膜,他浑身僵愕,他在做什么?他真想杀了自己。猛然将她拉入自己怀中。
似乎要将她揉进自己生命中般,死死不肯放开。
9、
洛阳牡丹开得最灿烂到时候白公子说要带她去观牡丹花会。她欣喜地在房内打扮了一早晨。穿上了大红的锦缎,抹上了最好的胭脂,她要艳压群芳,她不能让白公子丢脸。
白公子就在她的房门外等她,见她出来,顿时惊愕,眼前的女子总是让他觉得惊艳。他不禁摸摸她的长发,眯起眼宠溺地微笑起来。
最近白公子的病发作的日益频繁了,有时忍不住就会在她的手臂之上狠狠掐上一个红印。她摸摸受伤的左臂,却快乐地微笑。
洛阳的牡丹果然是举世无双的,难怪人人都要说洛阳牡丹甲天下了。
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花丛中提着红艳的裙摆奔跑,万紫千红之中,仿佛误入凡尘的九天玄女一般明艳动人,路人纷纷哗然,而她莹润的双目却从不曾离开过白公子一分一秒。
牡丹的香气在这花开花落二十之日传遍整个洛阳,就算在城郊的楼云小榭也能闻到暗香浮动,袅袅仙香。冗长的幽幽古道之上,姹紫嫣红,春花烂漫,彩蝶翩飞,情意绵绵。
他就这样看着她在万花丛中翩翩起舞,仿佛一个豆蔻青涩的少年,她在万千人海中迎风涉水而来,不偏不倚,恰恰投在他的怀中,让他恼,让他忧,让他欢喜,让他愁。
他抬头看看广阔无垠的天空,一方烟清云澈,一方却是愁云惨淡。他的身体他自己明白,躁动的血液最近越来越难以克制,就在前夜,他伤了她的左臂,而他更是差一点拔下了墙上的剑,他真的愈来愈克制不住自己了,他真怕伤了她,真怕清醒后看到的是她躺在血污之中,浑身冰冷,笑靥不再。
昨夜大夫给他开了一剂安神药,药量加大了十倍,但大夫说有没有用只能看情况了。他觉得他就要变成一只彻头彻尾的野兽,浑身上下之剩下了嗜血的欲望和暴虐的痛楚。
握紧了拳,他浑身冷汗涔涔。
回去的路上,她哼着小曲一蹦三跳,路过街道的时候逼着白公子给她买了个糖人儿,她笑嘻嘻的将糖人儿凑到白公子嘴边。白公子却怔了怔,突然停下脚步来。
“红儿,我们成亲吧!”
糖人掉在了地上,她扑入她的怀中,她这辈子都没有像今天一样,站在街道之上,不顾一切地嚎啕大哭。
两个人一起布置好了礼堂。她们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对于他们,有彼此就够了。
她摆好了香炉。擦了擦头上的汗,出门看到白公子靠在门外的栏杆上暗暗地出神,她悄悄走上去,环住他的脖子,他回过头来,温婉一笑。
“红儿。”
“嗯。”
“红儿。”
“嗯。”
“红儿。”
“你这个傻子。”
“让我再叫叫你,红儿。”
“以后你天天叫我一千遍,够不够?”
他转过身将她拉入自己怀中,闻着她身上的馨香。
“红儿。”
10、
日落西山。
他穿上了新郎的喜服,在落日的余晖下异常俊美。她嫣然一笑,和他双双站在喜堂之中。
吉时已到。他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指指香炉旁空出的两个烛台。
“红儿,我们忘记买红烛了。”
她望着空空的烛台,懊恼地皱了皱眉。
“红儿,你去买吧。我有些累了。”
她担忧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在出门时,白公子又突然追了出来
“红儿!”
“怎么了?”
他理了理她的衣襟,在她耳边温柔地嘱咐一句
“路上小心。”
“嗯!”
她绽开笑意,明媚如花。
白公子说香烛只有城南的刘家铺子才是最好的,白公子是素求完美的人,他们的喜烛一定要最好的。穿过半个洛阳城,在铺子关门前买了一对龙凤烛。老板看着她一身地红衣,笑意盈盈道
“姑娘今天是要成亲吧?”
“是呀!”
她欢喜地笑。
“姑娘生得这样好看,夫君定也是人中龙凤吧!”
“嗯,我的夫君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出色的人。”
她谢过了老板的道喜,匆匆赶回楼云小榭,途中太匆忙,还不甚绊了一跤,裙子破了一个角,却还死命护着那对龙凤烛。
刚出城,就看到纷纷攘攘的人群往城外赶,她穿着红色的喜服,在整个人群中格外耀眼,行色匆匆的人们也不禁对她隐隐侧目。
“怎么了?”
她抓过一个路人,路人指指城外。
“城郊的一所宅子着火了。火势很大,里面不知还有没有人呢!”
她脸色煞白地站在人群中,望着人群的去向,突然疯了似的挤开人群跑去。
熊熊的烈火仿佛恶魔般吞噬了整个楼云小榭,她手中的红烛落到了地上,人群哄闹地望着这个身穿红衣的女子站在那所随时可能倒塌的宅子边。身边还盘旋着一只鹦鹉,叽叽喳喳不知在吵闹些什么,她离得那样近,听得那样清晰
“白公子永远不要丢下红儿。”
“白公子永远不要丢下红儿。”
“白公子永远不要丢下红儿。”
……
火焰铺天盖地,吞噬了整个世界,在她的瞳孔里熊熊的蔓延。
她没有流泪,只是怪自己笨,看不出白公子的反常。
她亦没有离开,炎炎的大火燃烧了三天三夜,白公子这般地喜欢火焰的色彩。
而今她一席火红的新衣,恍若这生生不息的火焰一样。
也如这火焰般,将白公子的生命,白公子的心,白公子的一切永远的占为己有。
她知道这是白公子的选择,她什么都听白公子的,白公子不喜欢她悲伤,白公子让她像蝴蝶一样美丽地活在世上,白公子早就决定了一切。
白公子如此惧怕失去她。
她抬起珠玉般莹润的眸子,盈盈一笑,仿佛觉得白公子就在她身边,在她的心里生生不息的燃烧。
白公子说过,她是他白西楼的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