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红沁水三方》嵇初

1、落花红沁水三方

　　他不是一掷千金纨绔子弟，她亦不是一笑倾城的北国佳人，他只是清瘦的穷书生，她也只是花坊里自甘堕落的花娘。
　　三方河两岸皆是青楼妓坊，宽阔的河面上停着飘着胭脂香的花船。白天这里不似夜晚的繁华，唯有流水映着低柳高阳。
　　苏念捡了一处安静的树荫坐下来读书，可是不一会便被风中浓烈的胭脂香味给搅得静不下心。“红沁姑娘，请你，请你——”他已经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只是厌恶的狠狠皱了眉，语气也沾了怒意。
　　一阵娇嗲的笑声后他只觉得这香味更浓，他不得已的转身，看着身后披红挂绿俗不可耐的女子。他知道读书人应当有修养，但是面对她，他就是没有来得把斯文全都抛了。这女子简直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
　　“苏官人，又在读书呀，这苦读有什么好呀，不如让红沁陪陪公子！”女子弯了腰，把身子贴到苏念身上，硬是缠了上去。
　　“红沁姑娘，你，你，请自重！”苏念恨的一跺脚走开了。
　　“苏公子，苏官人，苏郎君，你别走呀，喂，喂……哈哈哈！”
　　听着她在后面的喊叫与笑声，苏念更是加强了逃离此地的念头。他都能想象到她那恶心人的样子，但是鬼使神差般的，他偏偏向后望了一眼，果然，只见她用手帕掩了口，露出一大截白手臂，衣半开半掩遮不住内里风光，但是细细想起来她的眼生似乎晶莹又无神。此刻，苏念很想打自己一顿，干嘛回头呀，败类，败类！
　　红沁每一次都没有追，只是不停的笑，笑他似被鬼追一样的跑，笑他见到自己时那副无奈又厌恶的样子，笑他又羞又恼跺脚的样子，只是，笑着笑着发现已经泪流满面。

　　夜幕降临，三方镇热闹起来。赶考的举子，特地而来的乡绅富豪，穿着暴露妖娆的花娘全都活动起来，三方河两岸一串又一串大红灯笼映在水面上，随着放缓的水波晕成不规则的形状，亮堂堂的暖色花船来来回回划碎这奢靡淫乐之色。
　　娇笑声，争风吃醋的叫骂声，琴声歌声吆喝声全都混在一起。苏念躺在床上捂着耳朵，翻来覆去的就是睡不着，心中暗暗骂着，真是一群斯文败类，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呀！
　　红沁上了最浓的艳妆，披了最薄的红纱衣，可以看见里面绣了大朵大朵牡丹的红肚兜，朦朦胧胧的就勾起了人的欲望。看着她周旋在一群男人间娇笑着嘻骂着的样子，其他妓子不由得深深骂一句，真放荡。
　　苏念又想起了红沁那不知廉耻伤风败俗的女人 ，牙都恨的痒痒。他甚至可以听见红沁的笑声穿过重重声音直达他的耳边，他攒了一肚子的气，实在忍无可忍。每一晚他都睡不好，知道天际发白，连青楼都歇了生意，他才浑浑噩噩的睡去又醒来。苏念更愿意自己是个聋子，是个瞎子，只是他不曾发觉他的心已被打乱，被一股力量牵引了。

　　苏念坐在树下读书，可是突然间发现少了什么。向四周望去，才发现原来那个叫红沁的姑娘没有来，心中不由得一阵窃喜一阵得意。一天，两天，三天，四天……她都未来，苏念突然间有一些慌。她怎么了呢？
　　苏念站在一红楼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里面下来一个女子，挥着手绢靠了过来，“哎哟，这位公子好面熟，来找奴家么？”
　　苏念瞬间红了脸，退了一步和她保持距离，吞吞吐吐的才说：“这位姐姐，那红沁，她，她，她怎样了？”
　　那女子一咧嘴，极不耐烦的说了一句，“她要死了，死了！”说罢便扭着屁股走了。
　　苏念还想再问下去，突然间疑惑起自己这是在做什么，有书不读反倒关心起一个妓子。死了就死了，关他什么事呀，活该，这样的女子少一个这风气就好一点。心里幸灾乐祸的这样想着，脚也不由得加快了速度，回了客栈。
　　红沁倚在窗边看着他走远，苍白的脸上带了一丝浅笑，掩了口大声的咳了起来。

　　这夜似乎比平时要寂静很多，苏念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还是睡不着，心就像是被爪子挠了。
　　天是灰蒙蒙的又泛了白。苏念离开了房间，在河边遇到一个悠闲戏水的女子。
　　是红沁，他大惊，转身要走，却被叫住。“苏念，半个月不见就不想我么，过来！”
　　他当真过去了，看到了一个削瘦的，面色苍白藏起愁容的红沁。她瘦很多，下巴尖了，衣服松松垮垮的。
　　红沁挥足把水甩了上来，像往常一样，吊儿郎当又邪魅的笑着，“干嘛盯着我看呀，是不是想我了，没事，姐姐很快就会陪你了。”
　　“你，你——”虽很想大骂，但是压了火气不屑的来了一句，“瞧瞧你什么样子，快要病死了也不安生。哼，当真是下贱！”
　　这一句说完，周围有那么一刻是安静的，甚至连四周的脂粉味都散了，但是很快又被笑声打破，“你难道要我学习那些贞妇烈女，你别忘了我是干什么的，真如你所说，我天生就是如此放荡下贱！”
　　火气腾的就涨起来了，苏念转头就走，气的想要杀人。
　　“呆子，回去好好读书，姐姐很快去看你……哈哈哈……”

　　烦恼果然又来了，这红沁又来扰人了，恼的他要撕书抓狂了，天下怎么有这样不知廉耻的女子。他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她攒了足够赎她十次的钱却仍然自甘堕落的做一个花娘呢，又为何总缠着他呢，这个女子简直不可理喻！

　　突然间下了一夜的雨，地上沾着落叶，田野阴沉了很多。明日就要赶路了，今天就去最后一次，就当，就当是告别。
　　苏念去的时候发现树下已经站着一个一身粉衣的女子静静的看着水面。苏念有些错愕的看着她，今日的红沁打扮的太端庄了，瘦了，眉间敛着愁，学会低眉浅笑了。苏念突然间想知道这红沁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到底哪一个是她。
　　“苏念，你要听故事么？”
　　“好！”
　　……
　　苏念盯着她看，回过神才发现她已经倒在了他的怀里，乐悠悠地说着：“苏公子，故事好不好听，你可要疼奴家呀！”
　　苏念猛地推开她，他不晓得她刚才还是一副正经人家的样子，怎么一会就又变了。“哦，哦，红沁姑娘，天凉了快回吧。”苏念倒退了几步，慌慌张张的逃跑了。
　　“喂 ，这故事是假的，瞧你吓的！喂 ，好好读书考取功名，你的青梅还在等你。”

　　没有人比她更知道这个故事的真实性了。
　　她本是扶风国锦衣玉食的公主，被一甘人捧在手心里。她的驸马安步阳是一个儒雅俊秀的男子，想到他，她总是满心甜蜜，他们或许就像是那昆仑奴面具下的痴男怨女。或多或少知道身为一个最受宠的公主的驸马那光荣又悲哀的一面，她心疼他，她不愿他难做，她只想和他像一对平凡的夫妻那样长相守，她仰慕他，一心一意对他好。只怪青丝长，月不上中天，到头来夺权篡位的是他，杀了父皇的人是他，羞辱她折磨她嘲笑她的人是他，她堂堂一个公主沦为一个下堂妇，父皇的丽妃却成了与他并肩而立的女子。
　　安步阳对她说，他与冉丽是青梅竹马真心相爱的恋人，是她和她的父皇拆散了他们，他之所以成为她的驸马只是为了有一天救出他心爱的女子，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们自作自受。可是明明不是这个样的，是她和父皇出巡时，冉丽通过她来接近父皇，冉丽说安步阳是她的哥哥，因而父皇封她为丽妃，她求他做驸马，可是怎么到头来都是她与父皇的不是了，这就缠不清的究竟是什么！不甘心呀，她为他收起自己的飞扬跋扈，她全力维护着他的尊严，然而最后竟然是她错了，她究竟错在哪了，他为了一个贪图富贵的女子要抹杀所有，还要她赎罪。
　　她逃了，她不要在一个充满亲人鲜血的地方耻辱的活下来，她不要屈辱的死在他面前，他有尊严，她同样也有，不比他尊贵但却不比他卑贱！
　　她短短的一生都是错，是她遇到的男子皆是薄情寡性，还是天下的男子皆是如此？本以为遇到一个懂她疼她的人，她可以忘记过去全新的活下来，可是呢，更悲哀，他比安步阳还不如。她斗不过他府里娶得一房又一房小妾，就连她也只是一个妾而已。呵呵，红杏出墙有伤风化，浸猪笼。
　　第一次见到猪笼是什么样子。光滑的还带着香的竹篾子编的，比人要高一点宽一点，规规则则的交叉缝隙，这要多灵巧的手才能编得呀，果然民间有宫里未有的东西。真可笑，惩罚最不贞的妇人只绑上一块石头，说重也不重，让人浮上来又沉下去，给你洗希望又没有希望。她所坠的就是一块石头，还记得她在水下来来回回，虽是夏季，那水还是冷的似针扎骨，水透过小孔进来，冰凉的冲入鼻中却又辣的呛人。两岸围了多少幼稚单纯的百姓呀，影子映入水中像一重又一重大山，对她指指点点对她嗤之以鼻。她大笑，只是因为恍惚间她还以为岸边那个负手而立的男子还是她的驸马。
　　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变了身份变了样子。这还叫三方河，她可以找到那棵一模一样的树，她沉塘的地方，岸边立的不是一块又一块贞节牌坊，而是一家又一家青楼，这水里浸的不是伤风败俗的妇人而是一条又一条花船。她同别人讲，鸨母都笑她坏了脑子，谁都不信，久而久之连她自己都糊涂了，就当是一个冗长的梦。她要报复，她自甘堕落。
　　遇到苏念她愣了，那么一个胆小懦弱又自以为正直斯文的书生，怎么会有和她的驸马一样的脸呢。她缠着他，看他发红的脸，看他生气的样子，看他象老鼠一样逃跑。她傻笑，笑他可爱笑他土里土气，她很想看看，他一个大男人为他的青梅守身如玉，而他的青梅会怎样呢，会不会又是一个安步阳，一个沈冉丽！

　　“老人家，那个书生，那个红沁，那个青梅竹马最后怎样了呢？”女子偎依在男子的怀里，看着白发苍苍的老头好奇地问着。
　　老者突然发现眼前的姑娘身上有一点谁的影子，脸上的褶子全被笑意抚平，捋了一把胡子继续讲了起来。
　　那个书生上京赶考，发现背囊里面多了千两银票，多了一封笔迹清秀婉人的信。书生满脑子里都是红沁的影子，也无心考试，落了榜回到家中。乡亲们说他的青梅竹马已嫁入了豪门，出嫁前托他们对他说一句对不起。这个书生也不难过，他之所以回来就是想要和她说对不起的，如今看来不用了。
　　他满心欢喜的回到三方河畔，他要找一个叫红沁的姑娘，想对她说，他相信她的故事，虽然穷，但他会爱她不会负她，可是他没找到，她们说这红沁想要脱离妓坊，可是鸨母和客人们不许，她不堪凌辱在一棵柳树下徘徊遥望了许久，跳入河中死了。
　　书生一下子哭了，她一定是在盼着他回来，她一定是想为他做一个清白安分的姑娘，但是她怎么死了呢。他宁愿她继续堕落下去，至少他还可以找到她，他还可以缠着她把她变成一个正经人家的女子，但是他回来了，却回来晚了。
　　那个书生呀，在三方镇住下了。在那柳树下埋了她赠的千两银票做了一个冢。他守在那，他一定要等到她，或许她还活着，只不过换了身份换了相貌，她可能还会回来找他。他呀，给别人讲着这个故事，希望她能听到，天下的男子并非薄幸寡恩，即便是，但是这里有一个人守着她，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