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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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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扬州城里弥漫着一股春意。这股春意有三个由来:其一是柳絮。此城多杨柳,柳絮盛时张口就能衔他一朵。那白花花软绵绵扶摇扭晃的姿态,看得路人心里也一阵飘来荡去。其二是花。此城多芍药琼花,一个姹紫嫣红,一个白璧无瑕,另有那艳桃娇杏不计其数,开了个满城春色,花蜜四溅。其三是女人。此城多美女,不光是高坐在青楼里的,就是那蹲路边卖鞋底的,你矮身一瞧也是个惊天动地。这时令衣衫一日薄一日,街口俩婆娘叉腰相骂也能成一番争趣斗妍春意盎然。
就在这扬州靠北,运河以东,有个邵伯湖,是文人骚客爱去胡耍的地方。湖边自然少不了茶肆酒铺青楼戏院,其中有个叫冶春楼的,就是初建时叫不少嫖客踏错的那家,是邵伯湖边最有名的酒楼。
这一日刚过了晌午饭时,人声鼎沸的冶春楼里食客渐已清少,几个伙计抹桌的抹桌,扫地的扫地,偷懒的偷懒,穿的是一模一样的青褂子,腰里一条白汗巾,脚踩一双黑布鞋,个个整齐干净。当中有一个执着竹柄长扫帚倚在窗前发呆的,便是那田归农。
一朵柳絮从湖边迎面飘来,田归农伸手捉住,摊开正要细看,却又被风一下吹得没了影。这是他第三回看到江南柳絮漫天,便是说,他到此处已将近三年。柳絮比关外的雪轻柔,田归农很喜欢,而且柳絮不会融化,还带着一颗实实在在的种子。
田归农也很喜欢现在的生活。虽然仍旧在人群里,还会听到他觉得龌龊的言谈,但都与他没有直接的关系。他不用去判别,不用去选择,端盘子扫地,回家睡觉,再没有别的。田归农有时候想,他不是生而为一只莽兽,而是生而为一个店小二,八成是这样。
他至今认为是他杀了胡一刀夫妇,因为是他勾结阎基在先,且他的确对那二人怀有敌意。但论起后悔和愧疚,他从来没有过。旁的所有事情,也是一样。对所有的过错,他都已作好了下地狱时加倍奉还的觉悟,包括对每天夜里碾死的蚊子,每天吃下的猪肉。
他对苗人凤的恨是从他废了他武功那一刻开始的。苗人凤不愿杀他,因为他仍要在自己门人面前作一尊金面佛,往后还要去光大他的苗家。最后那句再不能作恶悔过自新云云,直叫他听了惊奇。正是这打心底泛起的一股恶恨叫他活了下去。
但不过这份恨意在第二个春天便随柳絮一同飘散了,他甚而开始觉得自己待父亲一入殓就扯下斩缞有些过分,虽然不知那具骸骨究竟是他父亲还是苗人凤的父亲。
春风里带着花粉,带着一团团不均匀的暖气,吹得田归农头脑昏沉,抬起手子丑寅卯地算了算,发现自己今年已二十八,虚岁二十九,不由得笑了笑,快三十了啊。
那头正抹桌子的狗儿抬眼见他倚在窗边兀自沉醉地笑,扯开嗓子喊道:“阿农!可又被我瞅着偷懒啦!”
田归农扭头笑骂道:“龟孙!我都好做你老子了,喊起人来恁的没大没小!”
那狗儿嘿嘿笑道:“做老子你还嫩着点,老哥哥倒差不多。”
田归农便自己也没大没小地举了那长扫帚满堂地追他,追得正起劲,不防二楼楼梯口伸出个脑袋急唤道:
“阿农!上菜上菜!”
田归农便扔开扫帚一步三阶地飞奔上去,却哪里是快三十岁人的模样。若是他好好走上去,也便能看到正从门口走进来的那个老相识。
叫上菜的那一桌,田归农知是楼上翠烟阁里那伙人,也算是常客,一吃起来就没个完。这回眼看太阳都微下去了,那厢还在上午饭的菜。其实菜已经搁在那包厢门口的小台子上了,但每回都是叫田归农端进去的,因为别的伙计忌讳。却说里头那一伙,为首的是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子,称作张爷,家里开得扬州城最大的米铺,势力钱财自不必说,这老没正经的偏偏好那一口,身边常年聚着一帮年青小伙子,高矮胖瘦都有,个个喊他干爹。张爷人前人后都不避讳,大摇大摆带着上街,喝酒,有时还去青楼亲自替他们挑姑娘。这伙人招摇惯了,吃饭也不安分,在门外就听得心肝宝贝儿肉地叫唤,冶春楼的伙计没一个敢进去的。田归农倒不忌讳,反觉得这么明目张胆也是件痛快事,且人顶多嘴对嘴喂个饭,没什么看不得的。
这天田归农也便端上菜敲了敲门进去了,却料正从里走出个壮如牛的干儿子来,走得急了些,撞上了,一碗银鱼羹浇了你一身我一身。那干儿子呼地便恼了,口中骂着娘一把扣住田归农的喉咙往门上钉去。那门原本还没关,一记给撞上了,直撞得他眼冒金星但觉脑浆要喷出,正晕头转向,脸上肚子上又各吃了一拳,这店小二便顺着门板滑溜在地。
田归农抬眼数得壮汉三人,小白脸两人,还有两个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他便一手捂着肚子一手反摸着门板缓缓站将起来,一面赔着不是,一面想去拧那门把。跟前那大汉却忽然捏住他下巴向身后一人高声道:“六弟,这人长得两颗虎牙,你定喜欢!”田归农暗骂了一声抬脚往那人裆里踢去,得了空便夺门而逃。这回众人哪里肯饶。一把让那壮汉扯住衣摆,刚要挣脱,又被后来三四只手抓住,堪堪拖了回去。纵是他还能使些招式,也敌不过拳多腿杂,不出片刻便给摁在那一桌残羹冷炙上,掀起衣摆褪了裤子,见出两丘白生生的圆屁股来。一直坐着没动静的张老爷子这时竟也咧了老嘴笑起来,露出一口涎唾。
那吃了亏的壮汉叫骂着急急松了裤腰就要上阵,冷不防门教人一脚踢开,众人皆吃了一惊。听得闹腾打将起来,田归农趁乱拎起裤子,擦了擦门面上的血定睛一看,便兜着汗巾子定在了原地。拍晕了一桌干爹干儿子朝他走来的,好赖正是那老相识旧冤家的苗人凤。脸上除了惊讶,便是看熟了的那若有情似无情的模样,又似乎多了几分陌生。田归农兜着汗巾子的两手便愈握愈紧,直攥得关节发白,牵动了全身伤口,一阵急火攻心,竟是吐出一口淤血晕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