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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Chapter、44 老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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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接他们回老宅的司机姓尚,部队退伍后做了傅老先生的专职司机兼保镖,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一米九的身高附加健壮的肌肉,依然如山般的压迫感并未随他年龄的增加而有所消退。
庞大的老尚站在车门边,看着他们出来,搓了搓手,又搓了搓手。
“小傅总!”老尚迎上去,整个人投下的阴影把傅岐笼罩个全,“哎呦,怎么瘦成这样了!”
他一手伸起来,悬空停滞了几秒,最终又放下去。
“尚叔”,傅岐打了个招呼,笑道:“想拍就拍,怎么,怕硌手啊?”
傅岐动了动肩膀,摆出半个咏春的姿势,表示足以受住老尚的一掌。老尚习惯通过拍人肩膀表达亲昵,如今看着傅岐有些松垮的肩线,厚实宽大的手落下去,反倒是替傅岐理了理领口。
“赶紧上车”,老尚叹口气,把车门打开,“等回了老宅,一定好好补补身体,见可怜的。”
“其实还行”,傅岐随意坐下,把自己调整到一个舒服的姿势。“比不上你,但该有的也有,不差啥。”
老尚军人出身,始终对傅岐这种健身房里堆出来的观赏性质大于搏斗用途的标致肌肉表示,不理解但尊重。
“坐对面去”,傅岐对跟上来的傅二宝说,“挤。”
“?”傅二宝顿了顿。
“你怎么不说让我去后备箱?”傅岚把包摔在右侧宽椅上,不悦,狠狠说,“小迈巴赫上和闻俞连滚带啃不嫌挤,九米林肯我坐你旁边你说我挤?”
“那你来哥怀里”,傅岐大剌剌伸出手,比划下,“只要你不怕把刚做完胃出血手术的哥再压吐血。”
这句一说,老尚神情立马凝重起来,似乎确实怕二人斗嘴完傅二少真没轻没重地给傅岐当头来一下子。但傅岚只是夸张地“呕”了一会儿,还是依言坐到傅岐对面,坐下时还小心注意着别磕到他哥脆弱的膝盖。
傅岚冷哼一声,翘着二郎腿,闭眼睡觉。
驾驶室和后排全隔断,内部安静的像一块冻死的冰。
宽椅很大很宽敞,即使傅岚的包占了一部分位置,仍是有不少地方能供我坐着。我从后挡风玻璃向后望望,载着私家医护的另一辆车正不远不近地慢慢跟着。
我放下心,松了口气。
傅岚小弟看起来没有闲聊的兴趣,傅岐瞥他一眼,百无聊赖地转起杯托玩,过了一会想到点什么,拿起车载电话给驾驶室拨过去。
“尚叔”,傅岐说,“你临来的时候看见我妈没,她表情怎么样,和善吗?温柔吗?我回去了不能骂我吧?”
“挺核善的,不过是核弹的‘核’”,老尚开起玩笑,“小傅总,我之前教你的格斗滑铲还记得吗?”
“记得”,傅岐答。
老尚嘿嘿一笑,听起来憨厚极了:“那我再教你个进阶技巧,等见到夫人了你就用,动作都一样,只不过要把小腿收回来——再滑出去。”
我想了想这个画面。
“……”,傅岐也眨巴眨巴眼睛,“滑跪是吧。”
“呐!”老尚中气应道:“小傅总悟性很高的嘛!”
“谢谢哈。”傅岐很有礼貌:“真的迫不及待想见到妈妈了呢。”
傅岚闭着眼,又“呕”了一会儿。
傅岐放下电话,低声笑起来。
我看的仔细,傅岐平淡且漫不经心的笑容里,分明绷紧了颌角线条,最后喉结一滚,本该作为笑声收尾的下沉音调直接息鼓,戛然殆尽。
他又咳嗽两声,佯作呛到,看似正常地结束了这场互动的玩笑。
强行压制自己真实情绪的样子总是充满了做作和虚伪,哪怕是傅岐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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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情绪颠倒瓦解的那个拂晓,我站在不见光的曙色里,告诉宋烁“我走了”。
这是真的一走了之,我没管没顾,抛下闻瑕的后事,也几乎抛下所有,把一切统统丢给一个同样失去唯一亲人的小孩。
现在想想,自己还真是过分。
但宋烁把闻瑕的后事处理的很好,比我预想的要好。
她用光了剩下的钱,买到西陵墓园的名额,挑位置时,我在电话里告诉她要最西侧的柏树北行二十步,道右侧第三个,那个墓不算大,但很是隐蔽。
宋烁在电话另一头沉默了很久,她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这个位置。
“因为旁边的第四个,是傅岐替我买的,那是属于我的。”
西陵墓园是整个城市位置最好的墓园,布局漂亮精细,风景也好,我攒钱给闻昭买了一个,就是这条道上的右侧第一个。后来,又有点积蓄,就想给妈也买一个,闻保东却死不肯放手,他说他是管不了我迁坟,可我也不可能时刻管住他挖墓掘碑,我敢动土他就敢半夜来挖。
我真不确定西陵墓园的安保巡防能防住闻保东那死不要脸的大铁锹,这把土我最终没有动。
可那段时间频繁去往西陵墓园的行为还是让傅岐察觉了端倪。
我从不想让傅岐知道我的过去,不想让他知道闻保东和阿婆,不想让他知道我们害死了闻昭,更不想让他知道,我能读书和离开村子是踩在了妈和姐的血肉骨头上。
自私的不想承认,是我无法回避的劣根。
我擅长对不起所有人,却永远能对得起自己那二两没用的尊严。
于是我只告诉傅岐,我喜欢西陵的风光,死了想葬在那儿——我以为自己只是糊弄他,话到嘴边却鬼使神差地开起个玩笑:
“傅岐”,我喊他。
傅岐一直站在我身边,牵我的手,听到我喊,他下意识偏头看我。
“怎么啦?”有风来,傅岐抓着我的手,一齐塞进他的上衣口袋,“宝贝儿,冷不冷?”
我便开起那个思忖过的玩笑:“傅岐,我看见一个小女孩站在那儿,就那儿,最里面那个墓。”
我用没被牵住的那只手指了指闻昭的墓碑。
担心傅岐害怕,我干脆搂住了他。
“啊?”
傅岐低声笑起来。
“干嘛笑?”我用胳膊肘拐他,“啊!她飘过来啦!”
我假意喊了两声。
“啊——”傅岐配合地小声喊起来。
他又笑。
笑完,“怕鬼啊?”
傅岐反手搂住我,他怀里很暖,说:“不是你天天半夜不睡觉拉着我看恐怖片的时候了?”
“那不一样”,我嘀咕。
“说来听听?”傅岐说。
我抿紧了嘴巴,许久,才说:“她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袖子长裤子短,手腕都开了线……总之破破烂烂的,不知道捡多少人穿过。”
“让人给她烧点新衣服,好不好?”傅岐招了招手,远处立马有人跟进过来。
“可是她浑身都湿漉漉的,不,是湿透了,她怎么也暖和不起来了,因为她连骨头都是冰凉的。”我苦恼说,“她为什么找我,是不是我欠了她的命?我怎么还呢?”
傅岐停顿住,没有说话。
我抬头看他,觉得他的神情复杂了些,不过很快,傅岐挑了挑眉,恢复如初:“没关系啊,你欠她什么我都替你还,有我在怕什么。”
傅岐替我买下来第四个位置,离闻昭两个墓位远。
“长命百岁”,傅岐对着墓说起祝福语,场面一时诡异又搞笑。
我说:“她走了,傅岐。”
我抹了抹脸:“她一看要一直跟我做街坊,不想理我了。”
说到这,宋烁问我,为什么选第四个。问完,她忽地自己得到了答案。
“你不该给闻瑕姐留位置”,宋烁轻轻笑了笑,“现在想想,真不算吉利。”
“人固有一死”,我说,“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觉着有点文绉,我换了个说法:“人固有一死,早死晚死都得死。”
想了想,我又换了第三个说法:“人固有一死,亲人同葬,死后长乐。”
“……”
宋烁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你那边怎么样?有进展吗?”
在柳白楠身边仅一个星期,他已经得知了我和闻瑕的关系,我昨天更是荣获一个响亮的嘴巴子。
我抽动了下嘴角,一阵痛。
“挺好”,我答,“他还不知道闻瑕早烧成灰了,一直逼我说出来闻瑕的下落。”
“那你怎么说?他有没有怀疑你?”宋烁有些紧张地问我。
“怀疑过”,我如实,笑笑,“但‘跟过傅岐’这几个字太耀眼了,柳白楠舍不得不要我。”
“……你倒是成了他的敲门砖。”
一星期不见,宋烁当真是成长了。
只是,宋烁声音有点抖:“哥,他会欺负你吗?”
“不会”,我笃定至极,“他比我更在乎这张和闻瑕一样的脸。”
我扫了眼手边的十几种药膏,分别印着不同国家的文字,柳白楠昨天就送来了。
“那好”,宋烁镇定了情绪,“哥,你说的话我都信,我等你成功的那一天,我给你作证……到时候我给你作证。”
宋烁带了哭腔:“哥,你还是放弃吧。”
我算了算,觉得她镇定的时间甚至不足一分钟。
“我偷偷去看了傅岐哥”,宋烁哽咽着,“他瘦了好多,胡子拉碴,一点也不帅了,像流浪汉。”
我咬了咬牙,“不许提他!”
人真是不禁夸,刚夸了她有所成长,现在又给我整孟姜女儿的出。
“他找你找疯了”,宋烁替我伤怀,“没几天了,他快找到你了。”
宋烁声音幽幽,从听筒里传过来,带着惆怅和痛苦。
我截断了她的话,让她别拿傅岐烦我。后来干脆就直接挂了。
那张掰断的SIM卡确实成功阻断了傅岐的联络,他定不到位,找不到我。
一个星期算是很长的时间,足以让我成为一个被傅岐抛弃的东西——我把这个“故事”搓扁揉圆,讲给很多人听,他们颇有共情地安慰我,也嘲笑我。
不出所料,这个故事成了最新笑料,很快就有人说给了柳白楠听。
感恩,感谢。
我适时出现,在一阵阵的起哄声里,柳白楠掀开了我笨重的玩偶头。
汗湿的头发挡不住我的脸,我听到周围人惊艳的吸气,更看到柳白楠眼里停留很久的惊愕失色。
他以为一闪而过的恐惧情绪,被我看的很清。
我红着脸,嗫嚅着说了谢谢柳哥。
柳白楠握着我胳膊的手很重,即使隔着玩偶服也能感觉到疼,我不动声色,欣赏着他藏不住的失控。
柳白楠第一时间附和了我的“故事”,甚至无意识地替我润色完整。我坐在他的身边,看着他,眼里都是敬慕和热切……大概是这样,因为起哄的人都夸柳白楠魅力大,说跟过傅岐的人也能爱上他。
这句话实在算不得夸,听着都好笑,但柳白楠很受用。我比较怀疑他是被我吓到脑子宕机,好赖话都听不明白了。
酒局完,我很自然地跟着柳白楠走了。
柳白楠不喜欢男人。
他隔着玩偶服拉我的手臂,让我住到离他最远的房间,他不限制不监管我的任何行为举动,只问我,是不是认识张瑕。
我当然说,我不认识。
柳白楠沉出口气,但也像吊了口气。他转身刚要走,我才突然想起似的,说:
“我有个双胞胎姐姐,叫闻瑕,不过十几年前就走丢了。”
我演起来:“诶,都有一个瑕字,好巧呀!”
柳白楠:“竟然…连姓都是假的么?”
他喃喃:“原来是…闻瑕。”
我嘟起嘴巴,抓着柳白楠的衣领子去亲他。
柳白楠皱起眉毛躲过去:“干什么?!”
我开始扒衣服。
“你他妈”
柳白楠深深吸气,强行把语气温和下来,“休息吧。”
这是我来到柳白楠身边的第一天。
第三天,我准时去敲柳白楠的房门,他气急败坏掐我的脸,告诉我,别再用闻瑕的脸做这种恶心的事情。
第五天,我又去敲门,柳白楠直接甩我给钱,让我滚。
第六天,柳白楠终于问我,是不是我把闻瑕偷走了。
我说,不是。
柳白楠眼里的怒气如成实质,他总是如春风般的神态开始扭曲,愤怒的像酝酿雷暴的乌云。
他怒吼,逼我承认在说谎。
我问他,闻瑕怎么了?
着急和紧张不假,柳白楠居高临下地审视我,永远不可能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我笑,说难道闻瑕也伺候过柳哥?我说,叫她来,一起呗,我不介意。
说完,我就挨打了。
牙齿咬破了腮肉,我呸出血沫,连连作咳。
柳白楠黑着脸,垂下的手掌颤的像得了帕金森。
人会愤怒,就有漏洞。
最开始的时间充满了我的惺惺作态,惹的柳白楠避我如避蛇蝎,算得上四年里最舒心的时候。
这下子,我只剩了唯一要做的事——赶走傅岐。
第二个星期,傅岐找到了我。
我特争气,一滴眼泪没掉。
不知道他熬了多久,脸色苍白又乌青,眼红的像滴血。
他看见我,疯了似的跑过来,抓着我的手要抱我。
“别不信”,我说,“傅岐,你现在的存款甚至不到一千万了。”
“一千万,连个好点的房子都买不起,你醒醒吧,剩下的日子我跟着你怎么过?”
“我会赚回来的,小俞,你相信我好不好?”
半强迫地,我拒绝了他的拥抱。
“不好”,我怜悯地看着他,“傅岐,你知道柳白楠一部戏可以赚多少钱吗?”我比划了一个数字,“能把现在的世钊买下来了。”
“对不起”,傅岐紧紧抓我的手,怕一松手我就会跑,“对不起,小俞,是我的错。”
“……”
再多说一句,我就什么都控制不住了。
我一点点扒开傅岐的手指,看着那些骨节从青白变得和他的眼眶一样通红,又一点点丧失仅有的血色。
“睡过了”,我说,“爽得很。”
我特争气,真的。